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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秉烛终章 2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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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什么玩笑啊——!女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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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融转过身,用单臂掩上了房间的房门。
大概是竟陵愤而离席的缘故,土地庙的氛围变得有点微妙。秉烛本来以为颙衍会追出去,但男人只是用一种难以解读的落寞目光看着竟陵离去,没有出言挽回,也没有对此再说些什么。而土地庙里的妖神都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没有人有气力再多讲什么。
这样闹将一夜,天竟然已微微翻白。但大约是鬼门开的缘故,土地庙周围被一股莫名的低气压笼罩,秉烛和忌离各据一角,似乎各在想各的心事,毕竟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每个人都需要时间慢慢理清情绪。
男人便起身,「抱歉,让我跟他……跟尚融独处一阵子。」
他让秉烛送知诚离开土地庙,还嘱咐他要小心鬼门开后四处肆虐横行的妖鬼。秉烛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最终也没开口,像个男人一样揽过一脸困惑知诚的背,低声道:
「知诚学长,我们走吧,我送你回观音山去。」
而「颙衍」也没有等他们离开,便就和尚融双双站了起来,在忌离的目送下回到土地庙的二楼。
土地庙二楼已被刚才那些妖鬼拆去了一半,尚融的房间更是崩塌了半边。两人只能回到颙衍的房间,好在颙衍房间还算幸运,床边整排的书架都还完好无缺。
尚融把门锁在身后扣上,门锁发出「喀」的一声清响。一进房门,尚融便往男人的方向凑近,他揽住了男人的肩膀,将他扳回来正视着自己。他居高临下,俯视着那张脸,发现男人也正直视着他。
「……颙寿。」
他唤出了方才一直不敢唤出的名字。这名字一出口,两人都轻轻颤了下,连尚融自己都讶异这声叫唤的催化作用。十七年来深埋在心口的,那些伤口、那些疼痛、那些寂寞,彷佛都凭借着这一声叫唤涌了出来。
尚融也忍耐不住,他张开单臂,将眼前的男人紧紧拥入怀中。
「阿融……」
怀中的人沉寂半晌,伸出两只手臂,回应了尚融的拥抱。初始还有些怯懦,但尚融心中激动,他单臂收紧,从男人的臂滑下男人的腰际,再压住男人的头颈,彷佛要将眼前整个人揉进怀里。
「真是你……真是你!真的……是你……」
他嗓音沙哑,几乎语无伦次。怀中的人似乎也被神兽语气间透露的热情所感染,原本略显僵硬的身体放松下来,他将脸贴紧尚融的胸膛,贪恋什么似地轻轻叹息一声,掌心贴上尚融的肌肤,就在他烙上莲印的位置。
「……你也真是傻。」
他半带抱怨、半带感慨地说着。「莲印这种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人烙在身上。大寺忍受你们兽族几百年,就等到你这个笨蛋,好在尚嘉有先见之明,没让你做继承人,不然钩吾谷就完了。」
尚融仍旧紧抱着他,没有辩解,也没有说话,只是抚着的发丝,像要补偿这空白的十七年般,眷恋似地来回磨擦着。男人的目光停在他断去的一臂上,又叹了口气。
「你这样做,让我的努力都付诸流水……这条手臂也是,你弟弟随便威胁一下,你居然就信了,要是尚延永远不把手臂还给你,该怎么办才好。」
尚融笑了声,带着沙哑,「就算只有单手,还是可以抱你。」
男人闻言似乎僵了下,他没有回应尚融的话。尚融便俯下身来,伸手触碰他的下颚,作势要吻他,但男人不动声色地松开他的背,背对尚融转过了身,尚融便扑了个空。
「如果这次寺议,神农真的被撤换代理住持的位置,那妖神的处境会很不妙。」
颙衍闭上眼睛,像在平息什么情绪。他知道尚融正望着他,目光灼灼。
「兽身神已被挑起反叛心,以前神农在位的时候,对妖神采取怀柔政策,不但约定不杀妖神,对多数妖神违反寺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阎魔大不相同,据我所知,那个人曾被信任至深的妖神伤害过,从此恨透兽身神。若他坐上住持的位置,后果严重。」
「你的心脏呢……?」
尚融没有接口颙衍的话题,只是凝视着他的动作,沉声问道。颙衍似乎怔了下,把手触及自己的胸口。
「状况没有改变。你的心脏并不适应我的身体,我现在靠的是九天玄女的净莲在支撑□□。」
男人叹了口气,「差别在于『颙衍』的精守太过薄弱,之前在时守庄,为了那两个小女生,又几乎耗尽了气力,才会到了灯油枯尽的地步。」
他的掌心按在胸口上,像在感受什么。
「其实现在我的精守也不完全,土地庙破的时候,我的精守也被击中,当时精守就受有损伤,虽然不到被击破的程度,但当时有部分的精守散了出来,可能留在□□里,导致我现在精守不完全,力量和我死前全盛时期相去甚远。」
颙寿说道。尚融微感讶异,当初颙寿的尸身惨不忍睹,他忍着悲伤将他收集起来,本来也不抱将颙寿复原的希望。没想到神农见了那具尸首,竟然主动告诉他「尸身交给我,我来替你缝合」,而当时尚融也不疑有他。
「不过即使如此,残存的精守也还够使用。神格的精守可以支撑净莲很长一段时日,或许比当初久染说的时间还长,至少两、三个月不成问题。」
「但一但净莲枯萎,你还是会死,对吗?」
尚融的眼神一深,又往颙衍的方向靠近了一步。颙衍吐了口长气,这动作和尚融熟悉的、那个蹩扭的义子在遇到什么无奈时会有的反应如出一辙。
「理论上是这样没有错。但神格者的□□本来就不是重点,你自己也应该知道,十天半月不吃不喝也不会影响生理机能,最多□□有点衰弱而已。真的没办法,我还可以用闭关沉眠来保持肉身。」
尚融冷不防又握住颙衍的手,进而将他整个人拥入怀中,后者微微一颤。
「我不会让你死。」他嗓音微显干涩,「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的,颙寿。」
颙衍撇了下唇,那瞬间尚融又觉得看见了另一个熟悉的人。
「放心吧,我也不会让自己再死一次。我是牺牲了很多东西、伤害了许多人,才走到这一步的。现在放弃的话,我大概会懊恼到堕落成妖鬼吧。」
两人忽然安静下来。分离了十七年,乍然重逢,刚才还有许多人在身边吵吵闹闹,现在只剩他们两人。尚融心中有无数问题想问,但又觉得像这样安安静静地相拥也很好,什么因果律、什么生死命数、大寺和土地庙,乃至于整个大千世界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只有他们彼此。只有现在待在他怀里的这个男人。
尚融忽然有种冲动,想就这样带着这个人,离开这间土地庙、离开这个大千世界,找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地方,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一辈子。
「你到底……是为什么死的?」但沉忖良久,尚融还是耐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
他无法掩释自己心中的紧张。这么多年来,他日思夜想都是这个问题。颙寿刚过世的那几年,他思念情人到受不了时,常常自己沙盘推演,预想各种状况、假想一些可能的敌人。如此一来他才能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敌人身上,不致因为过度的思念和懊悔把自己逼疯。
但他得承认,十七年来,他设想过各种可能性,但没有一个设想是合情合理的。
颙衍唇瓣微启,但出口的答案却令他讶异,「……我不知道。」
尚融一怔,「你不知道……?」
男人「嗯」了一声,微微阖起眼睑。「我对死前的那段时间一片空白,我自己也很困惑,我在时守庄时意识就恢复了,只是迟迟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我试着从自己的记忆里找到庙破时片段,但什么也没有。」
他又像思索什么似地,用指尖抚了下唇。
「我以为『颙衍』应该会有那段记忆,但显然无论是『颙衍』还是『颙寿』,都不记得庙破时发生的事,我的记忆只到庙破之前,就是我等着三长老过来找我那时候。」
「三长老……?」尚融怔了下。
男人叹了口气。「现在告诉你也无妨,当年告诉我阳寿的,就是大寺的人。」
尚融一怔,「你说什么……?」
「开始是六师傅跟我说,说三师傅阎魔有重要的事要跟我说,让我跟他会个面。当时我视大寺如父,安排我和他见面。我记得那时候不只三师傅,还有七师傅西王母、八师傅太白,大概除了九天玄女和神农以外都在场。」
「阎魔当场对我说,按照生死簿的记载,我的阳寿将近,在不久将来就会死于非命。因为我是他们养的孩子,所以才特别告诉我这件事。」
尚融大感意外。阎魔,古称阎罗王,掌管大千世界里所有具有寿命的生物,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死亡,在被称为生死簿的系统都记载得清清楚楚。只是生死簿向来被大寺视为机密,就连阎魔也不能轻易窥看与更易。
尚融记得自己当年抱着命悬一线的颙衍到大寺求救时,神农本来拒绝将颙衍救活,一开始用的理由便是:『这个孩子的阳寿已尽。』但因为尚融当时根本失去理智,到了如果神农不把颙衍救活,势必要和大寺开战的地步。
那时候出来圆场的人就是阎魔,虽然看起来十分不情愿,但阎魔表示若尚融同意大寺的条件,他就修正生死簿,让颙衍得以续命活下去。
之后发生了许多事,现在回想起来,尚融也觉得多有蹊跷。如果说修正阳寿如此轻易,为何不修正颙寿的阳寿即可。如果颙衍的阳寿可以改变,那没理由颙寿的便不行。
只是因为当年颙寿尸身碎裂,尚融自己下意识也认为自己的情人已然无力回天,才一厢情愿地让大寺救活颙衍,竟没细思这许多细节。
「但、但是,你是说你那个观音师傅也有参与?但是他之前来探望你时又说……」
尚融觉得自己脑袋结成了一团。男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六师傅他们说了什么,但是龙女师傅的话向来别有深意,有些当不得真。」
「当初他们告诉我,有方法能让我活下去。但做为大寺救我的报偿,他们希望我为大寺完成一个任务。」
男人在一旁续道,唤醒了沉思中的尚融。
「什么任务……?」尚融问。颙衍看了一脸惶惑的男人一样,表情有些犹豫。
「……他们希望,我能把你交出去。」男人说。
尚融吃了一惊,「交出去?把我交给大寺吗?」
男人叹了口气。
「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大寺对我们……对『颙寿』和你在一起这件事十分不乐意,六师傅已经不只一次要我离开你。但我办不到,我想过如果离开你一阵子,到归如来担任土地庙主,或许就能忘了你,但事与愿违。」
尚融怔了怔。颙寿向来不是会把心里的话形诸言语的人,两人相处十多年,颙寿对他说过的情话也寥寥可数,算来算去也就那句『认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福分』。
也因此他对颙寿到土地庙之后的冷淡,始终无法理解,现在看来,竟事出有因。
「师傅他们希望我把你交给大寺,当然不是物理上的交,大寺也关不住你,而是由我说服你,在你身上烙下大寺的印记。」
男人娓娓道来,尚融的表情逐渐恍然。
「当时戴罪服役制度还没有完全开始,但大寺那些人已经有莲印的想法。就是透过控制精守,将强大的妖神掌握在手里。如此一来,大寺就能有效地掌控每一个他们认为有危险的妖神。而他们第一个想掌控的对象,就是你。」
「所以你同意了……?」
男人摇了摇头。
「我再怎么想跟你长相厮守,也不会用这种伤害你的方法,我当时已有制造……已有养育『颙衍』的想法。但我如果一下子拒绝大寺,恐怕他们会起疑,所以我一方面虚以委蛇,假意跟他们谈判,一方面着手进行我想做的事。你不觉得那时候我叫你出去办事的次数有点多吗?」
他看尚融一脸内存里查无此事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但表情随即变得严肃。
「我担心他们会查觉元婴的事,这样『颙衍』势必会被带走,甚至消灭。但我更担心的是,我要是真的形灭,他们马上就会转而对付你。」
男人的掌心贴着尚融的肩膀,感觉到兽族远高于常人的体温。
「我只记得那一天,我跟他们约好,要把你留在土地庙里,我告诉他们我已经说服你,由他们来对你施术,也会牵制你的行动。但那天我却先找个理由让你回去神山,留下我一个人对付大寺。」
男人的语气深沉,似乎回想起那天的事情,身体也跟着微微发颤。尚融有点意外,颙寿当年刻意把他支开的事,说实在他完全没查觉。
只怪他当时脑袋里想的,全是颙寿如何对他冷淡的事。他想过各种理由,从床上表现检讨到自己的身材素质,他还跑去找赤仲咨询,询问他熟年夫妻的相处之道。
他甚至一度还怀疑到颙寿头上,觉得他是不是有了旁人,好几次都忍住抓住颙寿质问他有没有外遇的冲动。这种小情小爱的煎熬逼得尚融当时患得患失,根本无暇做出冷静的判断。却没有想到他的情人背着他,独自对抗着这么庞大的事物。
「现在回想起来,阳寿的事情,多半也是大寺故意跟我说的。」
男人的语气越发深沉。
「我当时刚出山,对人间的事务也都不熟悉,大寺是我唯一的归属之地,他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你,他们希望透过我对付你,这个大千世界最强大妖神唯一的儿子。」
「等等,所以你阳寿将尽的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尚融脑袋有点混乱。
男人沉忖半晌,「我不知道。事到如今也无从知道了,因为就结果来讲,我确实是死了,时间也和他们当初告诉我时一致。如果不是我瞒着他们做出那些事,我可能真的就这样与你天人永隔了。」
男人说道,两人都沉默了一下。「天人永隔」这四个字说起来轻巧,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明白,这其中之沉之痛。尚融搂着男人的手微微一紧。
「所以你那天留下来等大寺的人……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