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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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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小妤那么一吼吧……我就更心安理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到了,那天灵堂一遇红铃之后,一切反而风平浪静。
九嶷的一切向来井然有序。
不知是否因为我没规矩惯了,反而很不适应这样的生活。
我跟那个红铃郡主的瓜葛要比欹歆那边的更棘手一些。
红铃郡主是九嶷元祖之族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血脉,她的郡主封号来源于她古老的氏族而非与当今皇统的血缘关系。
以当今帝座为首的皇统一脉,属于东九嶷族。红铃郡主属于西九嶷族,西九嶷比东九嶷渊源久,在现在这个九嶷山宫群居住的时间也比东九嶷早,是实际上的九嶷元祖。
不过经过一些长年的变迁和融合,西九嶷和东九嶷基本上没什么血缘关系了。
当然我的氏族白水隔这边远,不管东九嶷西九嶷,本来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要不是我当年太心高气傲……
不过,她要来讨债,我没话说,但我既不道德高尚,也不会甘愿束手就擒。
话说昨天好险啊……
说着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红铃出招又比较刁钻,我差点就招架不住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痛促进了身体的机能,那日一场架干完后,我那焦躁的心绪倒确实稍有平定。
虽然不大喜欢红铃郡主,但早在第一次接触到她时,我就察觉到了在弑杀时,她的眼里会浮现出一种异样的情绪。
我不太清楚自己这样认为是否有所偏颇。反正我就是要说这不都是我的错。
但我还是不得安宁。
三日后就是一场举国等级的葬礼了。我看着周围一张张平静出奇的脸,觉得自己早晚要被逼疯。
实地考察规制、模拟行程等等活动开始频繁起来。
有时我会呆到深夜,只剩下风吹草动的时候,看着那灵位上刻着的“九嶷大将秉钧之位”,满脑子空白。
我去问过小妤,我想她如果真的知道什么,我也不会生气她之前有所隐瞒。
结果小妤摇摇头,道:“我能知道什么?但既然苍梧云君是那样的反应,我们就不要擅自行动了。”
我止不住失望。
然后感到自己又开始焦躁起来。
怎么会这样?
那天婚礼会拖延得那么久,是因为九嶷上下对战况的误判。
本来以为我只用等一会儿——对于仙、妖来说时间从来算不上什么奢侈的东西。但是没想到就在那么一会儿出事了。
可是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我突然意识到宝璐素女大闹婚礼的事让我忽略掉了很多关键的东西。
小妤一向熟悉我的心性,我走之前,她抓住我,满脸担忧,“娘娘,这里不是白水。”
我沉默了良久,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娘娘。”
小妤在背后喊我,我没回头,百般无奈还是停下脚步,算是示意她就这么说下去。
昭明宫的布置都经她一人之手。
这垂珠帘、熏香幕,莫不如白水大灵宫。
“苍梧君……”
我听到九嶷山的风,扫过青石庭院的花木,顿时万象生姿。
我听着小妤熟悉的声音,却突然感觉某种错位感油然而生。
阿鸾,阿鸾——?
“苍梧君,”女子清透的声音传来,“后天就要出征了。”
我进到终古殿的时候,里头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但那声音只是单方面的,一方情绪激动,另一方却默不作声。
我本打算等里头的势头减弱一些,再走近。
不料一个身影就从里头冲出来了,到我身边时我一看,“吓”了一下,居然是欹歆。
我不禁追着她的身影回了头,看着她愤愤而去的样子,一阵尴尬。
“娘娘,”殿前礼官看到我,唤了我一声。
“哎哟……娘娘你闲来也劝劝欹歆巫咸,我们帝座也不容易啊。”
我一边回想着欹歆在我面前稍作停顿时,她的怒容,一边不明所以地点着头。
走到殿前的时候,我不禁有些惊讶。
我对帝座并不是很了解,其实我对先帝后一辈的九嶷,都不是很了解,但是我真的很少看到帝座露出那种疲倦的表情,即使那是稍纵即逝的。
“嗯,灵女娘娘?”
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他就立刻调整好了表情,平淡而不失亲和地看着我问。
不知怎么我突然有些憋屈,站在殿下,一时既不行礼也不出声。
周围的仙座看到我这个样子,都不禁奇怪起来。
帝座也有些不解,但没立即出声,等到发现我确实不准备先开口后,他开始试探性地问:“在担心什么吗?”
“灵女娘娘,你先坐吧。”
我听见帝座这样交待,点了点头,挪到旁边一个席位坐下。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觉我发呆发了很久。
后知后觉地去瞄帝座的反应,才发觉他早就将注意力转移到奏章上去了,正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处理九嶷的要务。
本来我也该吱一声了——这么没头没尾地出现我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其妙。
可帝座这个样子,不禁让我联想到了苍梧。
很多人都以为苍梧性格不羁,应该不会有老老实实专注这种枯燥之事的时候。
再者苍梧风流韵事多,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这种事上去了。
但是关键时候,苍梧还是很可靠的。
不然这次,也不会九嶷上下万众期待他力挽狂澜了。
“帝座。”我喊,但这个动作根本没经过我的大脑。
我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就知道完了。
帝座轻轻“嗯”了一声,看完那一章文书后才从木案上抬起头,缓缓望向我。
我被那么一望,脑子更混乱了。
我在张口之前已经投降了,心说,小妤啊,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啊,可我实在是没忍住。
在这之后,明月站在我身旁,看着白英飞舞时问的问题,就是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帝座,你们……不是都很敬重秉钧大将的吗?”
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冷寂的味道。
雾气在渐生渐远的碧草上浮游,浸出一层清寒的颜色。
这样安然无垢的景致总让人怀念最初伊始的心境,有一瞬间我以为从远处传来了朗朗上口的歌谣,可实际上,除了重峦叠嶂的青山与迷蒙苍茫的云岚,根本什么也没有。
他过来拉住我的手,我顺着他转身。
他低头,未曾看我。我看着他推开我手腕处的衣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地摇了摇头。
冰冷的空气浸透胸腔。
我叹了口气,抽回我的手。
这次是我真实地看到他眼中深深沉淀的叹息。
“我早该,”他说,“早该让你,不要再靠近他及他所在的,九嶷之都。”
明月从车上下来时,我看着她仍是一袭素服,却明显优渥了不少。
她走近了,冲我笑,轻声说:“麻烦娘娘了。”
我不知自己该感到欣慰,还是像以前那样不以为意。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却还是忍不住说:“你何必不去昼晦宫,要是是他亲自送回去的,没谁敢难为你。”
明月流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心想你别摆出这副样子啊,你可别又啥也别说噗通一声跪下扯我裙子。
“我……”她声音越说越小,碍于她情况特殊我又不好大声吼她。
“我……”明月低下头,从我这个角度看她脸直接找不着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觉得娘娘……心地很善良。”
其实我当时连揶揄调戏明月的心都没了。
跟在我后头一同接她的丫头直接当场愣完了笑翻。
我在前头臭着脸,心想,我听过成千上万种对我的千奇百怪成的评价……可你这话一出,完败千秋啊!
“娘娘是在采草药吗?”
我被惊到了,回头一看见那个大肚子就头疼。
晨雾迷蒙之中,明月那副娇俏的小身板倒还真有几分姿色。
搞不清楚这丫头怎么老黏着我,本来叫小妤她们好好看着了,没过一会儿小妤就跑过来跟我叫苦说明月这货太矫情。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确实是在采草药,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想顺便去做。
我一想,不说小妤,小妤是我那几个丫头里性格最好的了。就说漪瞳,漪瞳吧……漪瞳那性格哪是能照顾孕妇的啊??
昭明宫原来的侍女我用不惯,只留了两个,其他的都想办法打遣回去了。
可那两个丫头没什么实战经验。
左思右想,明月有精神跟着我,我就任由她随便吧……
反正其实肚子还不算很大,出了事儿……损失最大的是苍梧!
“你倒是真能跟到这个地方来……”
我嘟哝了一句,没想到明月居然听到了,还特别憨厚地冲我示好地笑笑。
她身后是有马车的,从苍梧那边带过来的丫鬟也在,我想好歹是有孕在身的……好歹是有孕在身你自觉一点行不行??!
“我帮娘娘吧!”
我情绪有些激动,明月眼睛亮了亮,明显是误会我了。
我赶忙阻止,说“别,别!”,暗地里都有点受不了这姑娘了。
我转身望向不远处。
其实这地方真不是明月能来的。我站的地方是一片平原,可没走几步,就是一个十来丈的断崖。
我揉了揉手里的纱兜,紧紧盯着从那断崖下经过的一条道路。这条道比一般的山道宽,两边长满了迎风摇曳的野草,中间看不到碧色。
明月扶着身体,一步一步挪到我身旁,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周遭的地形。
这条道是从东边的九嶷山一直延伸到西边荒原天尽的。
出皇城一般都要途径这条路。
我一声不响地站在断崖边上,没管明月。
明月倒也自在,守在我旁边,捧着肚子哼起零碎的歌谣。
“你这歌唱得不错。”
大概是以为我不想说话,突然一出声,倒把明月稍微惊了一下。
明月反应过来后一笑,神态很恭顺,“小女儿家的,不是都会一两首这样的小调子么?”
我很坏心地冲她怪笑。明月一愣,明白过来后赶忙补救:“娘娘不是我们这样的小姑娘能比的。”
我老觉得我有点倚老卖老为老不尊的嫌疑……
我摆摆手示意明月没事,看时间不早了,就把纱兜翻开,指给明月,问她:“这是什么?”
明月呆呆地看着这一团细白,可能是因为猜不到我什么意思,回答时有些犹疑:“这不是……这不是卷耳,卷耳的花吗?”
一听到正确答案,我就很干脆地点头,并“嗯”了一声。
“这要费多少功夫啊!”
我知道明月惊叹的是什么——卷耳的花小,要从茎叶中一朵一朵完整地剥下来挺耗耐心的。
说实话我昨天早上也差点烦到拿刀扫了那片草地了,只是转念一想,这事,我一辈子可能就这一次。
“本来我刚才想让你唱的。”
“呃?”明月愕然,满脸不解。
我看着崖下,看着道路通向九嶷皇城的那个方向,张嘴时吸入一大口冷气:“但一想你不能动气。”
“丫头,你该感到幸运了。”我笑了,说,“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挺少唱歌的。”
纷飞如雪的细白飘散在晨雾弥漫的路途之上。
我张口唱出第一个音,一抹旌旗翻飞的影子浮现在道路东端。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我突然觉得站得有点久,崖边刚好有几块平滑的碎石,稍微收拾了一下招呼明月过来坐下。
老旧一点的歌谣就是有这个好处。因为很多地方都是在长吟,所以唱得拖一点,上气不接下气还叫缱绻缠绵。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话说我真不是唱歌的料。我唱歌多是用来驱寒暖身体,调节调节心情的。以前有段时间是在流沙驻军的,那边的冬季真是比吃我爹做的饭还难熬。
我将又一把白絮散向空中,突然想到,等那个家伙回来后,是不是要揪住我的衣领质问“为什么要在我出征的路上撒白花?!”。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雾气中,缓缓浮现一整条严整肃穆的长队。
那长戟林立、旌旗飘飞的行进节奏,威严得宛如山岩上雕刻的壁画。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我散着那些细白,扶着膝盖坐在断崖边,不可抑制地有些低沉。
明月看了我好几次,再望向崖下的队伍时,情不自禁地“啊” 了一声。
我垂眸。他抬头。
马蹄踢踏的声音敲击着朝阳初升前沉闷的空气。
我最后看了眼他舒朗俊逸的眉目,将手中的卷耳散尽。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歌未唱完。
军队行进渐远,明月谨慎地凑过来,问我:“这歌是唱什么的?”
我顿了顿,而后侧过头,淡然道:“替你唱的。”
荒原尽头的群山上,闪现一道璀璨四射的光芒。
我感觉到了这宏大的变化,轻轻回过头,视线掠过长长的征队,望向远方。
或许是因为我接着说了句“苍梧人不错,你跟着他,不用怕这怕那的”,明月沉默地看着我的脸,轻声到有些沙哑地问:“灵女娘娘,你爱秉钧大将吗?”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我任由那恢宏的晨曦盈满整个视线,哪怕这耀眼的光刺得我眼球发疼。
我不清楚我当时是想摇头还是点头,我听见自己说:“他是我的一个梦。”
明月微微睁大眼睛,我看着征人的队伍驶向远方,一瞬间感应到了心中的真真切切、清清楚楚的悲痛。
“娘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明月轻轻拉住我的手,我被她不费吹灰之力地拉回身。
那日婚礼,我就那样看着他从我面前离去。
“娘娘,你这是……”
我低头,明月的手指捧着我的手腕,白皙的指尖衬着指下骇人的青紫。
我却笑了,无所谓了一般,抽回手,拍拍她的肩。
“是不是……是不是?”
明月平静不下来,眼中极快地闪过数道不同的念头。我看着她,突然发觉她比我想得要聪慧。
“是不是……前天帝座召见娘娘的时候?”
这事被传得千奇百怪神乎其神,润色一下都能搬到台上唱上数段了。
不是他召见我,是我主动去找得他,说来还是我咎由自取。
“怎么了?——那天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
到底怎么了?
一下子,我自己也莫名奇怪起来。
“帝座,你们……不是都很敬重秉钧大将的吗?”
“你怎么还能,这么单纯?”
熟悉的人未必全如你所想。眼中所见到的不是对方想要表达的全部。
我觉得我当时绝对是因为被猜中了心事,所以连前因后果都忘了想一想,只剩下见光后的苍白与不适。
“他是你的信仰,是吗?”
“你怀念过去,怀念那些金戈铁马、慷慨风发。你在秉钧的身上看到了你自己的影子,所以才将信仰寄托在他的身上,是吗?”
我突然想到我娘说的另一句话,“有些时候,你会觉得活着比死去更加艰难”。
那个时候自己大概真的很慌吧。不管多少次都是那样没有长进。
被强硬控制住的手腕忘记了怎样审时度势,只是挣扎,挣扎,拉扯,然后互相命令。
“孤一直在想,当初你为什么会选他不选孤。”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可以这样事不关己?”
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闪现在脑海中,我察觉到异样,却无法忽视这无端恶化起来的局势,“帝座你自重,放开我。”
“放开?放开孤就能忘记所有事吗?——”混乱中好像感觉到一个炽热的气息倾了过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忘得这么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