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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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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路上雨水湿润的痕迹还在,颜色深一块浅一块。褪去尘色的云朵渐渐散开,楼阁的红木雕栏染了暖色。金辉下照映的这城里唯一的戏楼越发的引人瞩目。“妍墨楼”三字好似三朵怒放的迎春花,明艳艳的绽放在楼阁正中的招牌上。“妍墨楼”唱着由古流传至今的名曲,也唱着自己戏本上的戏。说到这“妍墨楼”就不得不提到这“妍墨楼”的台柱子,穆青衣,和穆青衣手中的那本《戏言》。
都言戏子无情,台上泪流满裳叹红尘,台下嬉笑人间混俗世。不过,话是人说的,有真有假,戏子说到底不过是个讨生活的普通人,唱戏也不过是讨口饭的营生。真的心疼了,流下的泪,也不见得就比不上人家的苦涩。
“月冷寒纱拢深秋,古道处,枯叶伴作离人愁”穆青衣娇唇轻启,泠乐之声绕梁而过。穆青衣指尖划过《戏言》微微泛黄的页角,眉眼间荡漾着笑意,可那黑眸中却又融了墨般沉不见底。穆青衣小心收好戏本后,抬手捏起桌上的茶盏,温热茶烟漾开可以嗅到一股清香。
“噹噹”随着响起的敲门声,楼里管事的荣妈轻声喊道。
“穆姑娘,我来送今日上台的戏目单子”
穆青衣轻放手中杯。
“荣妈进来吧”
荣妈是戏楼里的管事,如同班头一样的地位,楼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操办着,但是她也如同楼里的每个人一样,知道这“妍墨楼”的主人是穆青衣。
“穆姑娘,这是今日的戏表,前几日连着下雨,楼里进账了不小的一笔”荣妈顺着穆青衣的手势坐了下来,笑眯眯的接过眼前递来的茶水“当然,知府大人赏脸,连带着几家富商出手也阔绰,只是......”
扫过手中的戏单,抬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的荣妈“只是什么”
“姑娘你看......咱这戏又轮了一番......知府大人若是过几日再来听戏......没点新鲜的总是不好......”
穆青衣秀眉微挑,略带嘲讽的笑看荣妈,静默下被盯着的荣妈感觉背后冷风一阵,尴尬的摩挲着杯沿,越发的不敢看对面明明比自己小一大半岁数的妙曼女子。
“这又是哪个贱胚子想攀高枝儿”说着也不管一脸紧张的荣妈肩头僵硬,起身一把推开房门,对着整个楼里就是开口大骂。
“自个儿有本事巴结权贵的,就别想着楼里给你个贱骨头新戏!耍这心机想当知府夫人的,不如乘早想招儿去爬知府大人的床,你若是好命没被弄死,我“妍墨楼”给你个大红包!”
明明是黄鹂般清婉的声音,却顿时让整个妍墨楼鸦雀无声。穆青衣罗裙轻摆,斜身靠在二楼凭栏处,目光扫过楼下练功的人,随手抬起对着楼下一素纱少女。
“我若是没有听到外面的流言,还不知楼里出了个痴情女子”
看了少女那秀丽的面容瞬间苍白,穆青衣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
“竟是西厢唱多了,惹得楼里的人都盼着此生相许有情长,我穆青衣是万万没想到,我这楼里居然也有分不清台上台下的笨蛋,把戏词当真,一个戏子当真以为自己是小姐?”
背后荣妈略带悲伤的走到人前,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出口,穆青衣看在眼里,不经意的叹了口气。
“本以为是个笨蛋,让人可笑又可怜,谁知道,转眼痴情人就变了副市侩嘴脸,果然唱的了戏,变脸就是快,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不管你自己如何犯贱,牵连了“妍墨楼”,你就滚出妍墨楼。”
早上楼里没开戏,楼里都是自己人,饶是再好的心情也被这一摊子事搅的没了心情。倒不是真的不能出新戏文,妍墨楼就是靠着推陈出新的新戏打出的名声,只是听戏的有挑有捡,若是唱火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没火,那自然就砸了招牌,走艺的靠的就是好名声,那是赞言不嫌多,骂声不能有。每一次推新戏都像是赌,看起来对什么都丝毫不在意的穆青衣,却在倾尽自己的全部在赌,妍墨楼,是穆青衣的全部。
傍晚斜晖慢慢退下,夜色渐弄,红火的大灯笼照射着“妍墨楼”开出妖冶的血色,开场的戏楼里热闹非凡,叫好声阵阵。而那条安静的青石路上布满月光洒下的银辉,隐隐朦胧中一女子身影渐远,在戏楼坐落的繁华街道的另一条深巷,有一处小庭院。篱笆墙围里种植着些许青菜和几株君子兰。穆青衣一袭兰色的轻纱长裙,看起来淡雅脱俗,外面是月白色的细纱,腰系一条媚红色绣丝腰带,系着一串银色小铃铛,乌黑的长发用一只青玉簪绾起,柳叶眉略皱起,站在庭院外,踌躇着不知进退。
“既然来了,还犹豫什么?”
穆青衣闻言抬头,木扉由内向外推开,一有些孱弱的清雅男子伫立门前,男子长发未束,就那样随意披落着,身上青衫袖口卷起,手中还拿着一块粘了灰尘的抹布。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却笑得好看。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温柔笑容,穆青衣也不再纠结,挪步进了院子,男子把石桌上的一株君子兰抬到桌下,进屋去泡茶,青衣看着那株君子兰,好像是师傅生前养的那株吧,至今14年过去了,还是没有开花......那墨绿的叶片未沾染丝毫灰尘,看起来被师兄照料的很好,那个笑起来像暖阳一样的男子,就是自己的师兄,穆惜言。
“怎么了......”青衣回头看着一手持着紫砂壶的人。
“没,只是想这君子兰如此娇气,这都多少年了,也不见开花。”
“等着吧,总是值得期盼的。”
穆青衣将手中提着的锦缎小包裹放在一边。
“顺道就把补药给你拿来了,王大夫交代的你可要上心。记得定时熬了喝。”
穆惜言摇头,这乱七八糟的补药不是人参就是灵芝什么的,明明是千金难求的东西,自己确是硬逼着吃了少。
“知道了,不说这个。你许久没来了,这衣裳,青儿穿着好看。”
穆青衣笑眯了眼,得意一般的原地转了个圆圈,裙摆卷起了花,兰指轻挑,侧身摆了戏姿,好一个当红名角,这一静一动,一颦一笑,绝代风华。想来撑起穆派的当家人自然是风采夺目。年纪轻轻,确也是梨园一只独秀,但穆青衣自己知道,领自己进门的是师傅,而教自己唱戏的却是穆惜言。
眼前穆青衣宛若弄玉,那眉间略带骄蛮的神情不觉间让穆惜言想起小时候的穆青衣,还是个奶娃娃的穆青衣咿咿呀呀的学戏开嗓,小胳膊小腿撑着娇小的身子练功,岁月如梭,那个小小的身影逐渐模糊,而如今的她不再眼泪汪汪的讨饶撒娇,有的只是独立于世的自信。恍惚了神情的穆惜言那样深情,好像透过穆青衣看着什么人,每次穆惜言一字一字教自己唱戏时,也是这般神情。这时的穆惜言温柔的好像一汪春水,像是要眼前的人柔化了一般。
皱了眉的穆青衣撇过头,从怀里拿出那本《戏言》,这是师傅留下的戏,本来是师傅打算重振穆派的呕心沥血之作,一场大火将所有的期盼毁于一旦。葬身火海的“妍墨楼”和抱憾而亡的师傅,最后只有自己和穆惜言活了下来。为了保护自己,穆惜言的背上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烧痕,毒烟也剥夺了师兄唱戏的资格。穆青衣记得,每一次跟着那沙哑的声音学曲调,心中都是抽疼。因为穆青衣记得,师兄曾唱出过多动人的戏。穆青衣害怕,害怕听到穆惜言唱戏,她觉得,那台上如水中月境中花般虚幻的戏被穆惜言沙哑的声音唱的太动情,到了让自己承受不了的地步,心都被唱碎了。
微敛神色,夜风渐冷,吹拂过脸颊那一丝凉意让同时陷入回忆的两人拉回现实。相视而笑两人像往常一样,对对方片刻的静默缄口不谈,好像那段充斥萧瑟气息的时光不存在一样。穆惜言从对方手中拿过戏本,动作优雅缓慢的翻着。
“你好些日子没来学戏了,早些年还没研墨楼的时候你可比现在勤快。”
听着穆惜言调笑的口气。穆青衣内心无奈,总不能说,不敢来。面上装出一副得意神情的穆青衣泯着香茗,随意的说着。
“早些年不是为着闯名声吗?自然是巴结着别人唱,如今是有人巴结着咱们等着听戏,自然要做足了气势,若是掉了价儿,听戏的客人也不答应呐不是?”
穆惜言好笑的摇摇头,探手点了点对面那漂亮美人的额头。这丫头越发泼辣起来,不过想想没有这般气势,又如何为穆腔在众多流派中博得一席之地,有这样作为的人,终究不再那小家娇羞姿态。
“那今日怎有幸穆楼主大驾光临。”
口中玩笑之意更甚,穆惜言装模作样的抱拳作揖,穆青衣薄唇微撇,摆了手就将早上的事一字不拉的说给对方听,穆青衣冷清的声音在小院里徘徊,不时的还伴随几声嘲讽的笑语。听着对方陈述的穆惜言不动声色,只是敛眉静静聆听。好像听得不是事儿而是从穆青衣口中唱出的戏曲。眸子里影射出穆惜言那般沉寂的模样,穆青衣随手敲了敲石桌,唇角挑起一丝笑意。
“怎么,师兄是否觉得我越来越刻薄恶毒?”
“胡说什么,真是越大越不会说话才是真的”
穆惜言稍作停顿,看到对方低头不语,也放轻语气。
“明明是担心绿珠,确也不得不扮作这么一副恶毒样了。辛苦青儿了”
穆惜言伸手轻轻的拍了拍穆青衣的手背以示安慰。穆青衣说的难听却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明里训着谁不重要,这番话荣妈听进去就好,想来她也是一时犯了糊涂才会纵容孩子们。你话说的难听,确也够让她明白这里头的厉害关系,戏子终究是地位卑微,想要走偏门的是什么后果,荣妈这么些年的摸打滚怕自然是最明白。她心中自然也该有了分寸。只是你这警示的言语用的太过严厉了,意思到即可,何必非要说的那么难听。”
“师兄真是七巧玲珑心。”
穆青衣丝毫不掩饰喜悦,这人世间,又有几人能懂得自己心中所想,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外人看来只知道责问,质疑甚至谩骂。有心人也不过是稍作安抚,却少有人愿意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凡事有因果,不明缘由妄加评论的大有人在。更有甚者是自己身边的亲朋,来自亲人的不理解甚至指责往往将人心伤的更狠。白日里胸腔里郁结的一丝苦闷全然消失,穆青衣不免在穆惜言面前愈发肆意起来。
“戏中言,莫当真。唱的了帝王将相,境花水月,不过是幕前一曲浮华梦,梦醒曲终人散,再多的恩怨情愁都只是戏言,戏言,戏言,嬉笑之言。一页薄纸的情分,能有多少重量,分不清戏里戏外的人,可笑之极。”
穆青衣不屑的表情深深的映在穆惜言的脑海中,不再执著这个话题,翻开新一页的戏词,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夜晚。沙哑的男声在前,青衣婉转动听的唱腔在后。
“青儿,梦一场,自难忘。唱得太轻。”
“恩,梦一场,自难忘,这样如何?”
“很好,青儿”
“恩?”
“莫要把我比成比干,我只有一颗常人的心,只能住着一个人。”
“......穆惜言,你究竟透过我,看着谁,又在想着谁。”
“青儿,下一句,引觞犹记青梅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