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娘娘讨债记》上官怜馥

27、番外二

　　其实就连袁思懿自己，也很迷惑，为什么稍微一眨眼，自己就变成了这么糟糕的一个人。
　　直到那一天，她才一下子察觉，咦，原来我已经变得，这么无药可救了。

　　如果古代也有明星效应，那么小时候的袁思懿，绝对是贵妇圈子里最受宠爱和追捧的超红小童星。
　　据说明星出名必须具备三个要素，长相要好，性格要好，背景也要好。袁思懿的身家背景就不用说了，宁远侯府唯一的嫡小姐，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父亲深受圣宠，母亲贤惠能干，家庭关系和睦，绝对是做亲家的不二选择。
　　袁思懿的长相也没得话说。元人的审美标准非常多变，唐人以雍容华贵为美，宋人以知性优雅为美，元人则无所谓，只要能让人眼前一亮有所特色，不管是气质也好五官也罢，统统都可以称作美人。袁思懿的嘴唇和耳朵像陈氏，唇瓣丰满，耳朵流线纤细，耳垂不大不小，再加上脖颈修长，戴什么耳坠都很适合。鼻子以上则是像足了袁家人，眼睛大而狭长，眼角天生的阴影微微挑起，努力睁大的时候像是一双桃花眼，笑得眯起来就变成了丹凤眼。总而言之，就是五官每一个都很艳丽，很好看。
　　但是不知为什么，合到一起，就总有一种纯稚天真的味道，无论怎么装扮都没办法完全掩盖。这也导致上一世，袁思懿明明已经将近三十，看起来却像是不到二十的小姑娘，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
　　咳，由此可以推知，小时候的袁思懿，那绝对是古人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存在。一群看到她就想要捏捏抱抱，恨不得把可爱到爆的小姑娘抢回家的阿姨大妈们，一定不知道，现代社会有一个非常精确的词来形容幼年的袁小二：天然萌。
　　袁小二的个性那也是从小就好。就算被一群珠光闪烁的贵妇包围起来各种蹂躏，小小的小姑娘也从来没有不耐烦地哇哇大哭过，在襁褓里的时候都没有。那个时候的陈氏在交际圈子里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自家女儿小小年纪就很会和一群长辈打交道。无论是还在吃奶吐泡泡的时候就会笑得露出没有小白牙的粉红牙床卖萌，还是摇摇摆摆学步的时候一喊就会回头眨巴着闪亮亮的大眼睛灿然一笑，每一次都让一群女人又羡又爱地说，哎呀袁夫人，你家二姐儿真是招人疼极了。
　　据说每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小女孩，小时候都是备受众人宠爱的小王子小公主。
　　不会有人想到，他们长大之后会变得有多么糟糕。连他们自己都不会。

　　袁思懿就是在这样近乎被娇纵的环境下长大的。说是近乎，其实也只是陈氏有督促她读书写字，学习一些账务处理和简单的管家技能。自从袁思懿被绣花针扎了几次手，连袁老爹都心疼地示意妻子不要让女儿再继续下苦功夫学女红，反正他们家从来不用主子做衣裳荷包。下厨那是袁思懿天生的热爱，但就算是这样，陈氏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可让小姐端锅子动菜刀，只准她动嘴，指挥厨娘丫头做事。
　　袁家的规矩说多不多，但都必须要遵守。也正是因此，袁思懿才没有变成性格傲慢的坏女孩，每天早晨要早起去给父母请安，被疼爱关心嘱咐一番之后，回自己的院子读书写字，中午用完午饭再睡个午觉，下午起来，就完全是小姑娘自己的时间了。
　　袁思懿其实是个坐不住的个性，于是从她七八岁以后，就经常扮成男孩子，带着丫头和小厮出门乱跑。也幸亏五城兵马司巡逻严密，不然这么大的小孩子随便走，一不小心被拐子拐走都不是不可能。袁家夫妇一开始提心吊胆，严令她不准出门，但耐不住袁思懿开溜本事高超，家里仆从们也是看着她长大，对她没奈何。后来夫妇俩发现小女儿确实没有甩开过下人自己逛，叮嘱她带好下人之后就丢开了手。
　　现在袁思懿自己回想起来，上一辈子家中没有生变之前，她其实做过很多贵族大小姐没敢干过的事情。她逛过酒楼，买过集市地摊上的小玩意儿，在书画摊子上让一个书生给自己画过像，还溜到朱雀大街遥遥观望过元皇城的午门。甚至有一次，她无意中听说了京城赛马场就在离家不太远的地方，还跑去看过。那个地方是一处和酒楼看起来差不多的门面，门口有两个仆役看守，但不知为什么，就是透出一种不太一样的诡异气氛。袁思懿当时只有九岁，小姑娘带着畏畏缩缩的丫头小厮站在离门口几步远的地方看了半天，那两个仆役也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出于未知的恐惧，她还是没有跑进去。
　　其实，那是对另一个陌生世界的本能警惕和回避。
　　但人总有被逼进陌生世界的那一天。而且，进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袁思懿刚进宫的时候，夏太后其实对她并不感冒。
　　她身上带着一种大小姐的天真娇蛮的气质，虽然也会对别人谦让和帮助，但显然并不是成熟的为人处世作风。太皇太后虽然因为既定的计划而示意储秀宫的邓嬷嬷关照她，但事实上，如果不是自家的父母长辈，谁也不会真心实意去照看一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袁思懿渐渐弄懂了自己的处境。
　　她因为受到庇护，没有被别人陷害折磨过，顶多是受过几句含酸带辣的话，多数也因为脑筋迟钝而被她当场忽略了。但袁思懿不是瞎子，周围的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茫然无措过，惶恐不安过，但宁远侯府永远是她的依靠，即使察觉到了家中莫名诡异起来的气氛，但在离开家的时候，她仍然坚信，那个家是她永远的归宿，她不会被自己的家抛弃。
　　直到有一天，隔壁被宫女们收拾干净，并且悄悄消失了一个秀女。
　　那段时间储秀宫一片死寂。人人走路无声吃饭静默，连打水的时候都半声也不闻。这样一种末日临近的气氛之下，袁思懿因为知道事情的经过，而愈发的坐立不安。
　　她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明明了解事情的真相，知道那个秀女是因为擅自跑出去试图勾搭皇帝才会被处理掉，但是却总觉得自己陷在一片云山雾罩之中，挣扎逃脱不得。这样的困惑无助，她过去从来没有体会过，想要发脾气，却本能地收敛着，想要找寻出路，却没有人可以求助。
　　慌张无措之下，一天午后，别人都在睡午觉的时刻，袁思懿偷偷出了门去找邓嬷嬷。她以为邓嬷嬷是母亲打通了关节来照顾她的，所以这种时候难免产生一些依赖心理。
　　但有人比她抢先了一步。袁思懿站在外面的花丛里，呆滞地听着邓嬷嬷对屋里那个抽泣的女孩一句又一句的嘲讽，什么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胡思乱想，什么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会归你，什么就算你父亲是当朝宰辅也要恪守本分守好宫规，进了宫就是皇家的人，除了皇帝和太皇太后，谁说的话都不算，旁的想都不要想。
　　还有种种明明严厉刻薄，却分外真实得让人恐惧的话。
　　从来没有哪一刻让袁思懿那样恐惧过。
　　她悄无声息地，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房间。
　　后来她拼命努力学储秀宫嬷嬷姑姑们教给她们的东西，后来她安分隐忍一天天数着日子在皇宫里过了下去，后来她得到了太皇太后的青睐成为皇贵妃执掌六宫。
　　人都是被逼出来的。
　　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袁思懿从未有过地清醒认识到，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大的地方，是自己的父母无法庇护到自己的区域。在那里生存的自己，随时随地都会被共存的人们所利用抛弃。没有人有义务拉你一把，没有人会放弃踩你一脚的权利，有再多的眼泪也要自己咽下，留给别人看的只能是自己带着胜利和自信的微笑的脸。
　　没有时间让自己软弱。因为，过去已经软弱得太久太久。

　　袁思懿手上的第一条人命，是韩昭仪宫里的掌事姑姑。
　　韩昭仪得宠其实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韩家也是典型的皇党，曾经一度和袁家关系不错。但自从韩昭仪进了宫，两家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往来频繁了。韩昭仪的父亲韩涪年是都察院的重量级人物，能力出众，深受顾西江信赖。在这种情况下，只要韩昭仪不是个长得丑性格差的女孩，皇帝一般都会很给面子。
　　韩昭仪擅长下棋。正好，顾西江也习惯用下棋开阔思路。得到皇帝的宠爱，板上钉钉。
　　但有些事情，不是双方隐忍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当时袁思懿还呆在妃位上，顾西江一个月里能想起来她一次，就算是给她面子了，其他三妃都或多或少有着皇帝持续的宠爱，所以袁思懿就是那立在众人面前让人想要掐上一把的软柿子。
　　跟韩昭仪的冲突，不外乎就是这么起来的。大元的昭仪属于嫔位，距离妃位只差一步之遥。不管是韩昭仪自己起了心思，还是旁人看她们俩都不顺眼，从中推手捣鬼，总而言之，袁思懿和韩昭仪双方的宫人起了冲突，最后事情恶化发展到几乎牵扯上自家的主子。袁思懿隐忍到了极限终于忍无可忍，甩出了韩昭仪身边掌事姑姑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借题发挥了好一阵后，直接把人送到皇后那里去了。柳映玉很干脆地把人又发配进了辛者库，断然把事情做成了一个死结。

　　正是因为这件事情，袁思懿才彻彻底底地认识到，皇宫是一个怎样残酷的地方。
　　三丈高墙之内，世上所有可能发生的矛盾纠葛，全部浓缩在这片人间极贵的土地上。因为有最眼花缭乱最迷惑人心的荣华权柄，所以，越是要争抢越是要掠夺，无所不用其极只不过是常态化。
　　撒了第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言去承续去掩盖。杀了第一个人，就不会再害怕杀死第二个第三个。
　　懿妃做了五六年，皇贵妃当了十年有余，直接或间接死在袁思懿手上的人，她自己也数不清。有头有脸的，有一妃二嫔，七八个贵人，十几个无品级的秀女。无名无姓的宫女太监更多，被暗害死的，冠冕堂皇处死的，受了重刑后在角落里悄无声息死掉的，根本无从算起。

　　有的时候夜半从噩梦中惊醒，袁思懿就会平躺在床上放匀呼吸，睁大着眼睛默默地凝视帐顶，等待漫长宁静的黑夜离开，明亮刺目的黎明出现。期待着孤独的夜色消失，又留恋无人打扰的安宁，盼望着第二天的阳光照入室内，却害怕自己在这光芒中无所遁形。
　　每一天都像活在珠光宝气的脆弱的梦里。纵然锦衣玉食生活优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被人轻轻一碰，就会无法自控地从这个梦里醒来。
　　熙嫔死的时候，袁思懿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末路临近。当懿妃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在夹缝中求存，成为皇贵妃以后又精心细致地掌控着一切，只为了不从云端跌落进泥泞中，只为了保存自己一条性命。
　　然而当真正的绝望来临的时候，袁思懿却莫名地松下了心神。
　　纵然恍惚，纵然悲伤，却也决然，却也平静。

　　幼年的袁思懿深深畏惧着死亡。家里的姨娘死了一个又一个，母亲在背地里咬牙切齿地幸灾乐祸，父亲表面的冷厉愤怒无法掩盖颓然的气息，然而莫名消失再也不见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却联合着这一切，教会了小姑娘死亡的意义。
　　没有人不畏惧死亡。
　　但真正的畏惧，是因为无法控制是否离开自己留恋的一切。
　　当袁思懿跪在乾清宫殿内，怡然不惧地仰视之时。
　　她骤然懂得，如果没有留恋，也就没有了畏惧。
　　如果没有了爱的流连，也就没有了恨的根系。

　　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远离最初，很久很久了。
　　久到自己变得这么糟糕，都没有发现。
　　她在陌生的世界里迷茫地消失，旧日的时光中早已经没有了她的背影。
　　“正大光明”那四个字，就像是一个和朝堂臣工，和皇室众人，和后宫妃嫔，开的玩笑。
　　抬起头，就可以仰望。
　　却要欺骗自己，每一天都以此为朝向。
　　明明每活着一天，就离这四个字越来越远。
　　从光明到黑暗，原来，不过就是从生到死的距离。
　　漫长如一生，眨眼如一瞬。

作者有话说

　　上一世的袁思懿的故事。
我们每个人都在为曾经的天真付出代价，从生到死持续不断。
也许正是因为付出的代价太多，才会越来越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