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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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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熙十六年。
袁思懿捏起一块豌豆黄,咬了一小口,然后眼睛亮了一亮,瞟了一眼正在往窗外偷看的秦嬷嬷,啊呜一口全塞进嘴里。
腮帮子鼓鼓囊囊,蠕动蠕动——
“小姐!”
袁思懿翻了个白眼,急忙端起茶把糕点送进肚子里,然后讪笑:“嬷嬷……”
秦嬷嬷叹了口气:“……只要您不怕晚上回去吃不下饭,被夫人骂。”
袁思懿的讪笑变成了僵笑。
她长长叹了口气,用手支住下巴,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豌豆黄、桂花糕、奶姜点、红丝青团、绿豆饼……总之就是一大堆令人收敛不住口水的小点心。
秦嬷嬷失笑。小姐每次出来玩就像牢里的犯人放风一样,一到江月楼吃茶点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呸呸,这话可不能在夫人面前说漏嘴。
秦嬷嬷的心里话在肚子里打了个转儿被消化了,她上前去忍俊不禁地对袁思懿道:“小姐要是真想吃,何不自己做?”
袁思懿悲愤哀怨地看了嬷嬷一眼。……然后做出来的糕点娘吃着我干看着?没门儿。
她摇摇头,把这一桌子诱人的美味扔到脑后去,站起来拍拍手。
“走,嬷嬷,陪我出去逛逛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摊贩林立。
袁思懿一身男女皆宜的胡服,活脱脱一个雌雄莫辩两皆宜的俊小孩儿,带着一大群人穿梭在人群中,一边装作好奇的样子东看西看,一边心里嘀咕着。
六月十七,雪梨十二岁生日之后过了三天,那应该就是六月二十。
东大街一家茶楼门外。茶楼外面还有拴马的杆子……好像是从客栈改成茶楼的。
上午快午时的时候。我那时候正东瞅西看找吃饭的地儿……
袁思懿停住脚步,看向不远处。嗯,门外还有店小二揽客。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站住!站住你这死丫头——”
袁思懿大惊,回头就看到一个矮小的身影扑过来——
“求贵人救命啊——”
那身形,那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袁思懿大喜,连忙招呼身后的小厮仆从——
“竟敢当街强抢民女!还不给我拦住他们!”
当天下午,袁府。
袁思懿在地上老老实实跪着,身后还跪着披头散发一身破衣的小丫头。
袁夫人陈氏坐在暖炕上,半眯着眼听秦嬷嬷战战兢兢禀报上午的事情。
“……这小丫头居然也认了,最后府尹李大人干脆就把她判给小姐了。”
袁思懿跪在地上暗呼不妙。母亲听到这话,指不定会怀疑雪梨想攀附权贵不安好心,至少也是个眼大心空的。
果然,陈氏即刻发问:“小丫头,我送你回家,你看如何?”
袁思懿暗自镇定了一下。要相信雪梨多年大宫女生活积攒下来的经验和智慧啊阿弥陀佛……
雪梨在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是民女给夫人小姐招了麻烦,请夫人小姐恕罪。”
“但是民女……实在是没有办法……”她抽泣了一声,“民女爹娘要把民女卖进……那种地方,民女实在是……不敢归家啊!求夫人……指条生路!”
陈氏语噎。她总不能强硬送人回去,弄得好像要逼她去死一样。
“那……你愿不愿意签了死契,留在府上?说好了,只能做个粗使丫头,你毕竟是从外面买来的。”
雪梨又扣了个头:“谢夫人搭救!奴婢愿意!”
袁思懿低头不语。只能先这样,再有动作就太明显了。
一干人等退下去。袁思懿还是跪在地上,讪笑着看秦嬷嬷用美人锤给母亲捶背。
“不是我说你,”陈氏眉目冷然,“老是干这种半吊子的事情!”
袁思懿一缩脖子。
“幸好徳叔及时过去了。不然你堂堂袁家小姐,是不是还要跟几个贱民对簿公堂?!”陈氏越说越气,“你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有什么事情不让身边的人动手,居然亲自上阵!我——我简直要让你气死!”
袁思懿老老实实垂着头:“母亲,我知错了……”
“错在哪里?”陈氏斜着眼。
“我不该当街动手,显得没了教养。应该先避到一旁去,再让嬷嬷出面……”
“你还知道!”陈氏气不打一处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事到临头比谁冲的都快!回去给我抄《女戒》五十遍,‘戒急用忍’四个字写五千遍!”
袁思懿眨眨眼:“是,母亲。”
陈氏盯着她,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我看我还是给你找个小门小户的女婿吧,省得将来我成天替你收拾烂摊子。”
袁思懿窘得脸通红:“娘——”
“起来吧……”陈氏拿起秦嬷嬷手里的美人锤就给了她一下子,“指望你改好,我还不如去指望一下你哥哥考上进士。”
袁思懿揉揉肩膀,涎着脸挽住母亲:“要我说,哥哥考不上进士也不算什么。他是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啊。”
“说是这么说……”陈氏想起长子,脸上立刻挂上了比刚才还要浓重的愁云惨雾,“现今勋贵们哪个不是考了功名朝廷才肯重用的?就算拿了举人功名的,绝大多数也都在边边角角里挂着混日子。咱们家这个样子,也没什么亲戚帮衬,你外公告老还乡这么久了,该有的人脉全都在你爹手里了,你哥哥再不混出个样子来,就怕等你爹退了,咱们家就该沦为三等门第了。”
袁思懿拧了拧眉。“三等门第”是勋贵清贵们的讲法,一等的皇亲国戚,二等的权贵高官,三等的靠着祖产吃老底,纨绔子弟不入流。
……可是,袁思严……确实不是个读书的料。
兄长不是不用功,只是考了个不好不坏的名次当上了举人,似乎就是他的极限了。春闱已经考了两次,都是无功而返。弄得堂堂宁远侯府公子,现在都不好意思出门上街,生怕被同窗认出来,惹了笑去。
“娘,这样下去不是法子。”袁思懿把心里的担忧说出来,“不说别的,哥哥这样一年年被打击下去,他会不会变得自暴自弃啊?”
陈氏闭了闭眼,苦笑了一声:“你不懂,小懿。”
袁思懿怔了怔,也轻轻叹了口气。
袁家本族在海宁,而他们宁远侯府,说起来也不过是旁枝。
自己父亲当年似乎是把族里的人得罪的很了,搞得现在他们家除了和外祖父一家的姻亲有来往,居然在偌大的京师茕茕孑立。
哥哥虽然待人接物十分过人,但是……功名不够这个短板,可不是长袖善舞就能补上的。
她的庶弟袁思恒比袁思严整整小了快十岁,才启蒙没几年的小家伙,居然就已经过了县试初试,可以下场复试了。要知道,县试三试之后,这秀才的功名就板上钉钉了,考得好的还有廪生功名。像袁思成这样的进度,在京城可以说是数一数二,更是活生生把哥哥比下去了。
虽然他们家比一般富贵人家里,都要和睦亲热的多,但兄弟俩在这方面有这种对比差距,总不是个安全的事情。
袁思懿不愿再想下去,只沉默着替母亲剥了个橘子。
陈氏接过橘子掰了一瓣,却送进女儿嘴里:“白姨娘去得早,你弟弟一直都是我让嬷嬷们管着的,你爹之前还稀罕他稀罕的不行,我也干脆就把他扔给你爹了。好歹,也让你哥哥有点压力,他这个做哥哥的,总不能被弟弟比下去。”
袁思懿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不由轻轻吐了口气。
她听得出母亲话语中那三分庆幸和七分担忧。
于是连忙搀住陈氏的手臂转移话题:“娘,我今儿个在茶楼里吃到了一样新点心,回头我摸索着做了您来尝尝看?”
陈氏半眯起眼,敲了她一个爆栗:“别老惦记着吃。做完了全端给我,不准偷嘴。”
袁思懿撇撇嘴。自从秦嬷嬷大惊小怪地向母亲报告小姐去年的冬衣现在套在身上有点发紧,母亲就开始限制她的点心供应……
……现在才是夏天啊,你们究竟在急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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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思懿带着秦嬷嬷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浩浩荡荡地穿过中庭往自己院子里走。
半路上,袁思懿用眼角瞟见雪梨一身粗使丫头的衣服,老老实实站在内院管事陈嬷嬷面前,低着头听训。
慢慢来。袁思懿压抑住心底里翻涌上来的喜悦,两个人一起想办法,总会很快见面的。何况,雪梨跟自己那么有默契。不能让母亲怀疑她。
……没想到,老天爷不仅厚爱她,还顺带照拂了雪梨。
她本来想着先把这会儿的雪梨带回来,好好教导一番也就是了。
没想到,大街上,两人四目一相对,袁思懿几乎眼泪就要涌出来了。
那是二十七岁的一心向她的雪梨的眼,那是那个陪着她大闹乾清宫的雪梨的神情。
同样历经风雨,却从不改对对方的一片真挚心意,比姐妹更胜姐妹,比知己更要知己。
袁思懿眨眨眼睛,把一股涌上来的酸涩压下。不用她去吩咐什么人报信,雪梨一定能明白自己的用意。不,不用去想自己的用意,雪梨自己就能想到办法,稳稳妥妥摸到她身边来。
毕竟她还是那个助她威镇六宫的掌事姑姑,那个只需要一个眼神就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的凤仪宫大宫女,六品女官。
袁思懿在前面走,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挑。
……本来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现在一下子来了一个得力队友,她怎么能不喜出望外?
不要急。袁思懿暗暗给自己加码,不要急,急则生变,拿出你对付三千佳丽的耐心来。
我不急。一切都慢慢来,总会可以改变。
……至少这辈子,绝对不要嫁给顾西江那个衰人!
“妹妹。”
袁思懿僵了一下,片刻后反应过来。……是自己的庶长姐,不是那群莺莺燕燕。
“大姐姐好啊。”
一身清丽葱绿色调夏衣的袁思宁自花丛小路款款而来,对着她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妹妹好。刚从母亲那里请安回来?”
袁思懿弯起眼睛:“是啊姐姐。你这是要去花园里逛一逛?”
袁思宁缓缓摇头。那柔婉淑惠的样子和眼角不经意掠过的一丝丝柔媚,让看多了宫中美人的袁思懿也不由得心中一动。
“我想……替母亲做双鞋。但是又不太清楚母亲喜欢什么样子的,所以想问问妹妹是否有空……”
袁思懿爽朗一笑:“这话说的,我天天都闲着呢,巴不得阿姐来找我说说话。阿姐有什么想法没有,我给你参考一下。”
袁思宁眉眼也弯起,恰似一弯秋月莹莹生辉:“那就叨扰妹妹了。”
两姐妹说了半个上午的话,直到快午饭时分,袁思宁才起身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身边的大丫头白果眼看着大小姐出了远门,回来就开始向袁思懿嘀嘀咕咕地抱怨。
“……显见是平日里闲着惯了的,小姐还有着许多功课要做,没得老是来耽误小姐……”
袁思懿冷下了脸:“白果,你给我跪下。”
白果呆住:“啊?”
“还真当你听错了?”袁思懿瞪了她一眼,“跪下!”
白果不知所措地往地上一跪,双眼惶恐地看向自家小姐。
袁思懿面色略微缓了缓:“知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我……”白果想了想,咽了口唾沫,“我不该……背地里说大小姐坏话……”
“你倒还知道!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了,说好听的是我御下不严,说难听的,那是我背地里中伤庶姐,不友爱孝悌!以后你要发牢骚,回自己屋被窝里叨咕去,小姐我可不听你这套!”
白果两眼含泪,认认真真磕了一个头:“小姐,我知错了,您别生气……”
袁思懿面上消了怒气,坐下来严肃道:“你们也都过来听着。”
屋里一群恨不得充当壁挂的丫头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走过来挨着跪下。
袁思懿逐个打量她们的面孔:“我以往不想给你们立什么规矩,是因为我觉得你们也不容易。虽然在我这里吃好的穿好的,副小姐一般,但是这日子,却是要你们精打细算百般费脑子过的,故而我这个主子也不想多说什么讨人嫌。”
她停顿了一下,仔细看着众丫头脸上或惶恐或不解的表情。
“你们向来协调的也不算坏,白果资历最老打头阵,剩下的按照进我院子的年头自发的排了,倒也没让我费什么心思,这里头白果的功劳不小。但是小姐我以前也有丑话说在前头过,管好自己的嘴,管好自己的手,管好自己的脚,管好自己的脑子!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小姐我临出阁前亏待不了你们!但今天,白果身为领头的,居然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可见以前你们几个在底下是什么表现!合着我满院子的丫头都张狂到主子头上去了,我还要脸不要?!”
白果惊恐万状地连连磕头,一群丫头不停地认错。
袁思懿又缓下了语气:“我和我姐姐是什么关系,我对她有什么想法,那是我的事,那是我的亲姐姐!就算我一时脑子昏了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们做丫头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替主子抹平了,而不是跟着一起胡沁!这倒也怪我,前两年我光傻玩儿去了,但是,从现在开始,我就得给你们立立规矩。”
“第一条,不许背地里说人是非。你再气再不忿,回自己屋子捶墙发泄去!手疼了自然气就消了!”
底下有人“噗”地喷笑了一声,袁思懿淡淡一眼扫过去,小丫头吓得立刻伏在地上。
“就算真是发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第一时间来找我报告,找不到我就找白果,再不济就找秦嬷嬷!不许满府乱讲,更不许自作主张!”
“第二条,你们也渐渐大了,也该知道些男女避讳了。二门上的小厮不要多打交道,事情做完了就走,小姐我在外头办事情,用不着你们这些未婚的丫头,用上了就是在害你们!”
袁思懿说到这里,突然轻咳一声。
“当然,真要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可以在训话之后找个机会单独向我汇报,我出面去跟太太说。”
这下丫头们中间一阵轻微骚动。袁思懿冷眼看去,双颊生晕的有,挤眉弄眼的有,闷闷偷笑的有,你推我搡的有。
从前太皇太后说过,你们这帮小丫头,下头的小动作我看的是一清二楚。
袁思懿嘴角飘过一丝笑意,本住了脸道:“但是!”
瞬间肃静。
袁思懿半眯着眼:“切忌私相授受!切忌多嘴多舌!切忌心存侥幸!”
她看着眼前这群小姑娘,恍然就是她刚成为皇贵妃,震慑六宫之时下面一大群嫔妃的样子。
……那时候,她面上冷肃,心里却沉得仿佛挂着千斤巨石,在虚空中,一直一直往下坠。
“人在做,天在看。这个天,小姐我可不保证哪天就开了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要动别的心思,老老实实替主子做事情,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自会替你做主!否则……”
袁思懿放轻了声音,不紧不慢地道:“昔年祖母还在当家的时候,南边本家有位奶奶带了自家一表八千里的表妹来,这事儿谁还记得结果?”
外头买来的小丫头们一脸懵懂,混熟了的大丫头和家生子儿们打了个寒战。
“不知道的就回去打听打听,我袁家的家规不是吃素的,更不是摆设!亲戚做的半个主子尚且如此,你们这些买断了的丫头更要小心谨慎!别怪小姐我讲话难听,真要是到了那个份上,不用夫人处置,小姐我就先治了你们!”
袁思懿状似无意地盯了一眼青杏,看得她哆嗦了好一阵子。
“都给我记清楚了!谁犯在我手里,前车之鉴有的是!”
袁思懿抬头,看到站在门外的秦嬷嬷笑眯眯地一脸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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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没看见那阵仗,直让奴婢感慨,孩子大了简直就像竹子一样抽节拔竿,一天比一天懂事。”秦嬷嬷一边给陈氏捏肩一边笑眯眯地“打小报告”,“前两年您不是还在叹气,小姐恐怕得精心点儿低嫁,这下子,您的福气来了!”
“真是这样说的?”陈氏犹有点不信。
“看您说的,”秦嬷嬷护短道,“敢情小姐永远长不大一般。我看着,近来小姐可是稳妥的很,尤其是那三个切忌,简直说到奴婢心坎儿里。这后院儿里的奴婢们,最忌讳的可不就是这三个切忌!”
陈氏笑了笑:“何止是奴婢们,做人要是心存侥幸,那也是不成的。”
“可不是么。”秦嬷嬷立刻顺杆子替自家小姐摇旗呐喊,“小姐这可真是悟出来了,您以后就等着享福吧。”
陈氏毫无形象地翻白眼:“别。不敢指望她,别让我天天气饱了我就阿弥陀佛了。”
不等秦嬷嬷替女儿辩解,陈氏转移话题道:“你是说小懿若有所指?”
“奴婢觉得是。”秦嬷嬷凝重道,“小姐脸上那表情还装不像,让奴婢看出来了。后头那句‘私相授受’‘心存侥幸’,小姐几乎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吐在那丫头脸上!您说是不是小姐不小心撞见什么了?”
陈氏漫不经心剥起橘子,抬了抬眼皮:“这还不简单,查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