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人》极乐寺

1、相遇

　　我是你叔父，你从不叫我叔，而是唤我，退之。
　　每逢此时，我都板着脸纠正你的称呼，殊不知，这是在提醒我，告诫我——你是我侄儿，只是我侄儿。

　　<一>
　　据说，我这种命格名为孤星落凡。生来克父母，幼时克兄弟，长时克所爱，一生孤苦，颠沛流离。
　　因而，便有了父亲的早逝，兄长的早亡，还有你的，早夭。

　　<二>
　　暮春之时，春光将尽。
　　庭院中的花都开得正好，姹紫嫣红，俏生生地立在枝头。落花满小径，清香盈幽园。我被大哥唤去瞧一下他从二哥那过继的孩子。
　　“退之，来，你看，这是我儿子，名老成。排行十二。”
　　当年，年轻的兄长，挽着如花美眷——嫂嫂还不似后来的风霜愁苦，手上抱着两岁的十二。
　　那时，我还是黄发小儿，年仅四岁，父亲早早离世，想来也是早就知道命不长，在离世前便为我取好了名，字。
　　父亲病情日益深重，我这辈又是人字辈，于是便被取名愈，一来希望父亲能病愈，二来希望我以后能有所作为。而又担忧未来我恐会过于骄傲，于是取字于论语中“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的典故，望我不要像子路那样，要谦退。
　　但过不了多久，父亲便撒手人寰。
　　我便被寄养在兄长家，与哥嫂相依。

　　我看着兄长手上缩成一团的孩子，皮肤洁白，低垂着双眸，双唇微张，似在休憩，但是五官却透出一股暖暖的笑意，如一块放在贴着心温着的白玉。
　　我伸出食指悄悄向他的两瓣脸蛋靠近，准备试探一下他是否真的睡着。
　　“退之，十二有点怕生，别吓到他了。”
　　本欲向前的手被兄长的话惊得颤了颤，于是便不小心，惊醒了兄长怀中的十二。
　　我迅速收回手，有些害怕他醒过来会哇哇大哭。兄长和嫂嫂好像也有所担忧，准备好好哄他。
　　他缓缓抬起眼帘，似是有些疲倦，双眸微微湿润着。他不满地动了动鼻头，看向了我。
　　不哭，也不闹。
　　竟是出奇的安静乖巧。
　　只是眼睛静静地望着我，定定地盯着，没有移动分毫。
　　“呵，退之，你看，小十二好像很喜欢你。”大哥舒了口气，将怀中的十二递了过来，我本想要拒绝，可是他却似乎也懂什么，向我伸出手，眼里满是渴望。
　　我有些不情愿地从大哥手上吃力地接过他，迎面而来的是他澄澈的双眸，如水洗碧空，安静地与我对视。

　　“退之。”
　　我惊愕地抬起头。
　　清晰的声音，虽是有些小声，不如大哥的低沉，嫂嫂的柔和，却糯糯中夹杂一丝绵软。
　　却是突然，像春天郊野上千百棵树骤然开花一般。

　　仿佛印证我心中的想法般再次响起。
　　他张了张口，冲我轻轻地又喊了一句。
　　“退之。”
　　我的名字。
　　“十二，不能这样，他是你叔父，你要叫叔叔，不能直呼其名。”
　　是的，我是他叔父，他是我侄儿。

　　我轻轻地把他稳在我怀中，他抬头望了望大哥无奈又微微含怒的眼睛，却是一点也不当回事，抱紧我的脖子，转过来看着我，突然粲然一笑。本就带着笑意的五官此时全都生动了起来，眼睛眯起，露出一排细小整齐如白玉般的牙齿。
　　“退之。”
　　清脆得如同新折下树枝的声音蘸着桂花新酿的绵长。眉眼弯弯，似画师小心翼翼描摹的春景。
　　我偷偷瞄了眼大哥脸上似要发怒但却又怕把他惊哭的无奈苦脸，嫂嫂则是在旁抿起了嘴笑。他这故意作对的举动真是闹得人哭笑不得。
　　“也不知道十二怎么今天就那么欢，真真是叔侄吧，也亲热。”
　　我听了嫂嫂的话，看着十二绽开像一朵花的脸，也忍不住钩起嘴角，学着他的模样眯着眼睛，舒开紧绷的眉。自小到大，或许是因为身边的人都匆匆离去，我甚少能如今日般笑。
　　抱紧了十二，庭院微微起风了，满树的梨花洒满了我的衣襟，他的额头。他便咯咯地笑起来。
　　面前的嫂嫂和大哥相视而笑，互相执起对方的手。

　　“唉……”不知哪来一声叹息。
　　“退之，我只希望你和他，不要像之前的人一样。”大哥的声音突然闷沉了起来。
　　我的笑突然僵直在脸上，眉也开始重新紧绷。
　　我清楚地知道“之前的人”的命运——或许是时运不济，我们家族人丁稀薄，男子大多死在壮年。
　　在十二之前，便是生生折了好几个孩子。
　　我抬头望着有些异样的兄长，他捂着眼睛和鼻子，轻轻把手放到我头上。
　　“怎么了，大哥。”
　　“没事，春天到了罢了，花香总是熏得我难受。”大哥干涩的声音被按在了手掌中。
　　“便只剩你们了。”
　　大哥放下手，别过头又轻微喃喃了一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望见他眼角微红的一片湿润。
　　嫂嫂站在大哥身后，无言，轻轻叹了一声，握住大哥的手，对我们淡淡地笑道：“瞧你大哥，他是太高兴了。这么大的岁数了，也不怕小辈们笑话。”说着拿起手中的绢帕，轻轻替大哥遮住了眼角。
　　我怀中抱着十二，还未明白大哥高兴为何莫名高兴，便又听到一声极浅的叹息。
　　或许人间的颠沛流离便像一把筛子，撒下人生百味喜怒哀乐，最终只不过剩下辛酸苦辣。
　　待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那声叹息的缘由。

作者有话说

　　短篇同人，每节不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