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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梅雨和我 ...

  •   老天保佑我的小船没有被风吹走,他在离河湾不远的地方飘着,散发出沉木的朽味。
      阳光静静地洒落在我的小船上,洒落在这座我并不熟识的镇子里,有某种别样的辉煌壮丽色彩。明丽的阳光下我目眩神迷。
      我从未想过这座仿佛终年落雨的镇子也会这样的美丽。
      我也从未想过与我一同离开这里的除了我的小船还有另一样东西。
      比方说一个女人。
      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就开始站在那里,她就那样背着包裹款款地站在我的小船旁边,安安静静,正像我离开的时候赵三院子里已然开了一树的花。
      她笑着向我,说,摆渡吗?
      摆渡吗?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那是一个极具浪漫色彩的问题。浪漫到足以开启一段惊世骇俗的相遇。
      可惜我并不是摆渡人,但那不能阻止我向她点头,不能阻止我接受这段本应该是误会的相遇。
      我很紧张地看着她,把步子迈向我的小船。
      上来吧,我说。
      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地看向我,羞怯地微笑。
      然后,轻轻巧巧地,她一步跨上了我的小船。
      我执篙点了沿岸柔软的河滩,小船吱呀一声开始又一段飘渺的旅程。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不再是一个人,一个在江边偶然邂逅的女子成为了我的旅伴。
      可惜的是她并不看我,她坐在船头将目光投向远处仿佛没有尽头的江面。
      我问她,去哪里?
      她似乎是浅笑了一下,再往下,她说,再往下便唯有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那里。
      这句话让我羞赧地转过头去。
      我发觉我引起的话题根本就走错了方向。
      因为比起这个搭船的女子,我更像是一个对前路一无所知的人。
      在经过上一座城镇之后我有了一个目的,我顺着江水,去往月满楼,去往那个与我有着相似名字的地方,代替另一个人,代替他去寻找一段我甚至无法去想象的情感。
      我突然想起我似乎没有问过赵三为什么他不自己动身去寻找牟云水。可是,当我想起赵三将他的目光投向酒楼外的时候,隐藏了一种我并不能完全读懂的情感。
      我想起他那把紫檀木色的古琴,七根弦上只要他一挥手便能透出泠泠的响声,别样凄凉,像是石板镇上乌云笼罩的哀婉的天空。
      我想起他靠在纸窗前静静地翻着线装的书,屋子里霉湿的味道和中药的苦香混合成微暖的馥郁气息。
      我想起他坐在药炉前的蒲团上,以异常淡漠的口气念那四句我从未读过的诗。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渐渐地就能理解赵三何以困守着自己的岁月,一直到提及牟云水时,他的眼神里已经笼罩上太多我不能读懂的东西。
      我想,或许在这段旅程结束之后我就可以明白他恬淡的眼神,却何以有着那样触动人心的情愫。
      你,发呆了呢。坐在船头轻轻晃动着双脚的女子回过头笑着对我说。
      我猛然回过神,才发现我的小船已经向着江心飘出了好远。
      我抬起篙猛划几下,飘飘悠悠地,我的小船又回到了正轨。
      你在想什么?这样问着我的女子,美丽的眸子像黑曜石一般动人。
      我赶紧移开视线,没,没什么。
      女子便又笑道,一路上你总像是很有心事的样子呢。
      我尴尬地分辨说没有。
      女子说,旅途寂寞,互通姓名交个朋友如何?
      其实在她说出旅途寂寞这四个字时我想到的绝不仅仅止于交朋友。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名字,她说,我叫梅雨。
      我的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座青石板打造的镇子里,我来到那里的时候正逢梅雨,雨雾打湿了蓝灰色的天空。
      而如今我却载着梅雨,离开那座城镇。这让人恍然又有宿命兴叹之感。
      我亦不知我的宿命究竟是在哪里,也许就在我的眼前,也许,它深藏于另一个更遥远的地方,遥远到我对那里一无所知。
      名叫梅雨的女子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半晌,眼眸深处突然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呀……像是个很有故事的人呢。
      她这样说。
      我该怎么回答?难道告诉她我其实只是个混迹山林无所事事了整整十七年的穷小子,刚满十七岁就被抚养我长大的奶奶婆婆干脆利落地一脚扫地出门,然后乘一只小船漫无目的地顺流直下几千里?
      我隐约地觉得这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一个“故事”。所以我只好闭上嘴,缄默不语。
      水面上映着云彩,那些白色的、烟雾似的东西贴着水面轻快地掠向远方。
      梅雨坐在船头,安静地凝视着微微泛起涟漪的江面。
      很无聊呢,她说,不如……讲讲你的故事吧。
      我果断地扭转了话题的方向,我么……我没什么好讲的,不如来谈谈你的故事?
      所幸的是梅雨对这个提议也并无多少抵触,她依然笑着,只是几乎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我可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呢,她说,我从出生开始就住在那个镇子里,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我觉得她和我其实很像,我们都把自己生命的前半部分牢牢地纠缠在一个地方,然后在某个固定的时间点解开这种纠缠,去往另一个我们自己甚至都无所谓究竟是哪里的地方。平衡又不平衡,陡然给人某种似是而非的错觉。
      不一样的是,解开了纠缠的我其实也并不知道下一个纠缠要向何处去寻找,于是我只好顺着江水,漫无目的地漂泊。
      那么她呢?
      心里想着,于是我口齿间就也含糊地跳了几个字出来。
      “恕我冒昧……”我说。
      冒昧什么呢?我想,我究竟要冒昧地问她一些什么呢?
      你去往何方?你可有归处
      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底气不足的原因,那几个字轻轻的,透着苍白无力,更糟糕的是,戛然止而没有下文。
      梅雨含笑看我,像是在等我说完。
      我踌躇了一下,问,你往后可有打算吗?
      梅雨浅笑不语,轻轻摇着头。
      水和天相连的地方,突兀地浮现出一块巨大的黑影,我想,那就是梅雨说过的落脚地方。于是我移船,向那里靠近。
      多希望船就这样摇晃下去,永远也不要抵达。
      可是思想却在催逼着我,说,快说,说出口。
      有些话,不说就是一辈子。
      可是话说出口,终于还是走了形。
      “去哪里,你要做什么呢?”
      梅雨定定地注视着我,目光温柔。
      我,我是早已许了人的了,她说。
      “那么,你要去找他?”
      “不错。”
      “你见过他吗?”
      “没有。”
      “往后会如何呢?”
      “上了岸,找到连家,等几个月就办喜事。”
      “然后呢?”
      “然后就这样一直过一辈子啊。”女子莞尔浅笑,语焉中无丝毫迟疑。
      那一刻我便明了我和她终究不是一路的。
      非要经由某个比喻来把我们牵强地联系到一起的话,就必须得倒退回一个月以前的迷茫雨雾之中。
      赵三哥的院子里有一棵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树上结满小巧玲珑的花蕾。
      偶尔一只鸟停下,在树梢上悠悠地整理羽毛。
      你安然而我漂泊。
      你总是安然,我持续漂泊。
      无法去想象这样的女子会和我有所交集,哪怕只是做同一条船上的两个过客。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她找寻的不过是一个摆渡人。
      我却径自痴迷不悟,把自己代入某一场不知名的醒梦之中。
      远处河滩的上的石楞,尖锐地一条条浮现出来,犹如梅雨即将去往的,那座冷而锋利的城池。
      梅雨自身边取了包袱,,拿两串铜钱给我,我也便默默地接了。
      她找寻的不过是一个摆渡人,于是我也就只能是个摆渡人。
      然后她下了船,转身对我说多谢,语笑嫣然。河滩上好些石头被水磨得发亮,已经玉化,阳光下和她的笑容一起晃得人眼睛发疼。
      或许很多年后她也会这样微笑,只是对象绝不会再是我。再看起来时,她朝我微笑的样子就好像是隔过了无数的岁月。
      纸伞木屐,吴娃越女,三十年苍颜白发,其实也不过就是很快很快的事情。
      你微笑之刻,便是流景噤声之时。
      梅雨的身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我掐下了石缝里尚未长开的一株小草。
      柔软的断茎上有乳汁渗出,我随手将它又抛上浅滩。
      我突然想到,说不定很多事也都是这样。
      在尚未出口时,便已经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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