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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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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惊帆让白涟进屋坐了,斟上一杯花茶,见他面色稍缓,便缓声询问道:“你适才言狐妖,可有所依据?”
白涟捧着茶盅,眼直直盯着旋转的茶叶,却是不言不语。
花惊帆叹口气道:“这花满楼辖地,是有地灵护着的,你不必怕。”坐于他对面,挂上一个温煦的笑容,瞧着他:“无妨说与我听,看我能帮上什么忙?”语气愈发平缓,心中却有些不耐。蛰伏十年了,如今瑶池封冰尽碎,花惊帆已是按捺不住。
似是被花惊帆言语所动,白涟低低开口:“我上京赶秋闱,途经兰州城歇脚。今个儿本是在尚居客栈小憩,有一白衣人自窗外闪入,我梦惊正欲呼喊,喉咙却是怎么也发不出声来,身子也定在原地。那人只说他思慕花惊帆已久,久候不得见。我本想开解他一二,突然他背后生出尾巴来,瞳仁的颜色也变了,神色也凶煞起来,说花魁爱才子书生,定是他画的这幅皮相不好,他便要剥了我的皮囊去赢得美人心。”
花惊帆听的面色凝重,看来昨日那白衣人便是了,想到那狐妖对自己生出兴致,一时半会倒是不会离开兰州城,心下稍稍定些,复道:“他现了妖形要害你,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白涟摩挲着茶盅,声音更低:“他张开五指向我抓来,我既无法呼救亦无法挣扎,本是等死,忽同路的书生叩门寻我散心,那妖开门拖他进来,将我两人定在床上细细端详,终是挑中了那书生。”
白涟说到这里,瘦削的身子微微抖起来,眸子里才聚起来的神采又渐渐趋于涣散,茶盅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花惊帆忙柔声安慰道:“但说无妨。花满楼地灵盘踞此地已久,那狐妖定不敢寻来要你性命。”扬手轻拍两下,便有一个小厮打扮的人进来将地上碎片收了,又给白涟斟上新茶,才弯腰退出去。
白涟将茶盅握在手里,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滚烫的温度,稍稍平复情绪,复道:“那妖凑近那书生,与他嘴唇相贴,吸吮片刻,我只见得那书生身子迅速干瘪下去,最终竟被那妖吸干了,仅留一张人皮。我怖惧异常,见那妖已将五指插入脑后,似要剥下自己的皮,身子一弹,竟已经能动弹,便夺路狂奔至此。那妖忙于换皮无暇顾及我,才未追上来。”
花惊帆笑道:“如此说来,你倒是有几分胆量。换了那群只知寻欢作乐的膏粱子弟们,怕是早已吓的两腿发软,两眼一翻白,晕倒了事。”
白涟闻言,心中早已轻松不少,见花惊帆听闻如此骇人之事还能自如调笑,不禁附和一笑,黄昏时癫狂恐惧的神色褪去,他面目中的儒雅温润便舒展开来。此时他温和一笑,云淡风轻,儒生的温文尔雅跃然笑中,虽是一身小厮装扮,深蓝布衣掩不住他浓浓的书卷墨香气质。花惊帆轻轻一瞟,竟有些呆了。
十年了,花惊帆以青楼女子身份屈居于此,已十年了。
十年来阅人无数,也有无数才子千里寻来只为和他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之人不少,有真才实学的倒也有几人,他们以文豪自诩,性子狂放不羁,肆意挥洒,在他面前收敛几分,可文人相轻,暗地里仍是互相瞧不起,更瞧不上花惊帆一个风尘地里打滚的人。花惊帆本是男子,却凭这等惊人忍力甘扮作女子蛰伏十年,自然是不屑锋芒毕露去与这帮子娇生惯养的文人争高低,心中对前来寻欢的嫖客们,不论是文人骚客亦或是达官贵人,江湖豪杰,都存着几分抵触之心,天下之人似乎都无法入他清冷疏淡的眼。
眼前这人,黄昏时分还神情涣散,了无神采,尽失其态,丝毫无半分值得花惊帆欣赏。可现下他手捧热茶,眉头舒展,惊惧遂去,清秀眉目似含天山寒云皑皑而生,隐于悠悠升起的热气之后,恍惚间花惊帆竟错认他非肉骨凡胎,而是天仙下凡。
仿若全然不觉花惊帆失神,白涟忽忧虑道:“花姑娘被妖孽瞧上,恐怕日后再无安宁之日。不知那地灵能抵得住妖孽几时,若有日地灵覆灭,怕是花满楼姑娘们都有性命之虞。”
花惊帆闻言回神,扑哧又是一笑:“适才还吓的魂儿都丢了,如今又担忧其咱姑娘的性命。食色性也食色性也,世间男子皆如此,读书人也不例外呵。”
白涟面色微红,低头抿一小口茶,半晌才低低道:“我娘教过我,要怜香惜玉。”
这书生,似迂腐又不若迂腐之人,花惊帆失笑,眼瞧着这狐妖之事了解地七七八八,外头觥筹交错之声渐歇,管弦笙歌莺歌燕舞似也不复喧哗,姑娘们嫣然娇笑声被屋外秋风扫落叶飒飒之声掩盖,时辰已不早,花惊帆便遣白涟下楼:“姑娘们似都歇了,你回去睡罢,只要不出花满楼的门,那狐妖即便寻入楼来也是不敢现形施妖术害人的,你不必怕。”
白涟起身作揖,郑重道:“多谢花姑娘收留。”又躬身一揖,才转身退了出去。
枝头只闻得鸟鸣婉转,一声比一声脆,一声比一声扬,惊起城中人酣睡的美梦。只有花满楼经了一夜笙歌,仍是沉寂不闻梳洗声。
花惊帆穿戴整齐,却未着红衣,素衣裹身,银簪绾发,面纱拂面,尽遮绝世容颜。立于镜前自赏,镜中人气质卓然,仪态端庄,虽衣着朴素,作一般少女打扮,仍大方温婉。他轻轻颔首,满意于这身乔装,便足间轻点,倒掠上房顶,施轻功奔出几幢楼屋,再落入一阴暗小巷中,千转百转,转回大街上。
街上渐渐熙攘,花惊帆转悠一会便至尚居客栈前,思忖一会儿,却转身行至客栈对面一处早点摊前坐下来。
“这位姑娘,吃点什么?”方坐定,摊主便来招呼。
“来碗清汤面即可。”
“好咧。”
花惊帆指节轻叩桌面,扭头见摊主回锅炉前忙碌,状作不经意问道:“我初来兰州,一路听闻兰州城中竟有狐妖,不知是真是假?”
摊主闻言放下手中活计,看向花惊帆,神色有些惊慌:“不知姑娘从何耳闻?”
花惊帆眼珠转了转,似在回想:“昨日见尚居客栈一书生张皇奔出,高呼狐妖狐妖,我甚是好奇,便打听了一二,可惜人人都说的含含糊糊,不知所云。摊主可知此事?”
摊主紧张地四处张望,确认无人旁听,才低低道:“昨日尚居客栈一书生在客房内大呼小叫的,慌慌张张的跑出来,像是逃命一样,竟奔着花满楼去了。那嬷嬷平时好生厉害,昨日却收了那书生作小厮。你说奇不奇,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不知道瞧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了,吓的秋闱也不去了,甘心窝在那烟花是非地里干下人干的活。人人都说他逢着狐妖了,狐妖媚气,怕那青楼女子媚气反噬狐媚,那书生才去花满楼寻庇护。”
花惊帆暗笑,这坊间传言是愈发奇异了,青楼克妖这般离奇的说法也深得人心,果真是三人成虎事多有。面上却疑窦道:“此事不足挂齿,如何逼得满城风雨?”
摊主道:“姑娘有所不知。十年前瑶池冰封,瑶池池畔天山雪莲尽枯,有算命先生道是有狐妖食了天山雪莲王,被天君封于瑶池底。可近日有江湖人寻到天山上,内力深厚,竟震裂了瑶池冰面。短短几日,瑶池冰封尽碎,昨日又出了那书生一事,这才惹的城里惊惶不定。”
花惊帆心念一转,一丝恨意转瞬即逝,又道:“江湖人?”
摊主道:“据说是魔教个中高手。江湖传言魔教与堕入魔道之妖为伍,兰州城平日除天山派的江湖人,极少有江湖人来往,我也所知甚少。”
花惊帆又道:“既然那魔教与妖魔为伴,应当颇为人所惧,缘何我见你说起魔教竟毫无惧色?”
摊主道:“只是传言,并未曾有魔教以妖术伤人之事。况且江湖人都乘逢江湖事江湖了,平白无故不会欺上咱们老百姓。”
花惊帆转而道:“摊主可曾知晓那书生在客房内所见何物?”
摊主摇摇头,重新操起手中活计来,道:“这倒不知。小二去客房中寻了,当时只见隔壁房的书生在屋内。小二问他发生何事,他说适才和那位书生正谈些读书之事,忽见他神色有异,指着窗外哆嗦个不停,再转而就奔出门去了。”
花惊帆略一思忖,复开口道:“隔壁房的书生如今何在?”
摊主道:“应当还在城内,姑娘去尚居客栈一问便知。”
花惊帆笑道:“多谢摊主。”正欲推说清汤面不要了,话到嘴边又改口道:“清汤面为我包了,我带回客栈去。”
尚居客栈里坐二三人正用早膳。昨日狐妖一事人心惶惶,不少人都匆匆退房而走。
花惊帆踱入客栈内,直行至柜台前。掌柜正在拨着算盘算账,见有人上前,忙抬头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道:“姑娘,打尖儿还是住店?”
花惊帆道:“我想打听些事。”
掌柜笑脸顿收,一脸戒备,不耐道:“这里是客栈,姑娘,不住店还请移步。”
花惊帆捋捋头发,拨弄着脑后的银簪,状若闲散,隐于面纱后的眼却紧紧盯着掌柜:“其实我是来寻人的。”
掌柜头也不抬,遣客之意溢于言表。
花惊帆悠悠然道:“如今我相公投身青楼,我也无颜回乡面见公婆,若是掌柜执意赶客,我便只好一头撞死在柜台上。”话音未落,便传来一声咚的巨响。
掌柜大惊失色,猛然抬头,却看着花惊帆好整以暇地站着,却是身后的小二将收拾碗碟的木桶砸在了地上。掌柜气急,当即是骂道:“蠢东西,还嫌咱们这不够霉吗!”再看花惊帆仍站在柜台前,无奈道:“姑娘想问何快问吧。我这客栈眼见着是要关门大吉了,也无妨多说几句。”
花惊帆道:“昨日在那书生屋中的人何在?”
掌柜道:“如今客栈中留宿之人俱在此,那人怕是逃了。”
花惊帆回头一望,用膳之人打扮样貌皆不若读书人,便谢过掌柜告辞出门。
他脚力极快,几步便要拐入先前的小巷,却听得身后有人气喘吁吁追来:“姑娘!姑娘!”回头看去,原来是先前店中的小二。
那小二跑到跟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姑娘是武林中人?”
花惊帆语气疏淡,已无在客栈中那般和缓:“是又如何,不是亦如何?”
小二听闻他不复先前逸闲,有些发怵,仍道:“姑娘好生厉害的内力,先前只一掠小的手便麻了,倒不若会委身于书生之人。”
花惊帆不语,只静默待他接着说下去。
“小的不谙江湖事,只知江湖人个个本领高强,小指头就能碾死小的。如今这狐妖作祟,咱们客栈首当其冲,关门之日计日可待。姑娘若是……若是……”他嗫嚅着说不下去,花惊帆却已明了。
“你想求我捉妖?”花惊帆淡漠道。
“小的不敢妄求。”那小二声音渐低,最后渐不可闻。
“我不能答应你。”花惊帆语调平平,看着小二闻言后失望的脸庞,“但自会有人来捉妖。你可叫你家掌柜安心。”
见小二又重新燃起希望,心中恻隐之心大动,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来,放于他手:“这是答谢你家掌柜如实相告之恩。”见他欢天喜地奔回客栈去,花惊帆轻轻勾起一个苍凉的笑容。
提着清汤面回到花满楼,小厮们早已起床清扫,难得在楼中少了几分奢糜,多了几分清净。只闻得扫帚委地沙沙声,花惊帆自屋顶跃回屋内,褪去一身素衣,又换回醴红华裳。轻拍两下手,便有小厮进来。花惊帆指指桌上的清汤面,道:“温温的给热了,送给昨天那个新来的吃。”
小厮喏应一声端着面出去,花惊帆捧着脸坐在窗边坐了一会儿,忽而生出几分焦躁来,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落到小厮们歇息的平房顶上。
花惊帆掀起一片瓦,向下瞧去,白涟拿着抹布擦拭着桌子,一下一下,分外小心。他手指修长白皙,不似做过粗活之人,可这擦桌子的动作,在他做来,虽生疏的很,倒也不显违和。他神色专注,一丝不苟,直把那桌子擦拭地纤尘不染。花惊帆静静望着,竟有些痴了。
先前那小厮端着热面进来,道:“花魁赏你的。”
白涟手上微顿,又继续擦拭已如镜光亮的桌:“多谢花魁。”
那小厮将面放在他手边,又道:“花魁待你真好。我来花满楼几年,从未见花魁心念过碧儿姑娘以外的人。你倒是第一个。”
白涟微笑不语,只听得那小厮又说下去:“你趁热吃了吧,花魁特地嘱咐我温过的。”
白涟放下抹布,拍拍衣服道:“有劳你了。我洗完手便来。”
见那小厮退出去,白涟将抹布轻轻掼在盆里,端着脏水到后院去倒了,用洁净的井水清洗了手和脸颊,才回到屋来。这一来一去一耽搁,清汤面早已凉透,白涟手执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直至碗中只剩清汤。
花惊帆望着他斯文的吃相,叹他呆木,四周无人,一碗凉面倒掉便是,却硬要巴巴儿的吃完。见他已在收拾碗筷,花惊帆复看他一会儿,才纵身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