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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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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侭飘零尽了,何人解、当花看?正风避重帘,雨回深幕,云护轻幡。寻他一春伴侣,只断红相识夕阳间,未忍无声委地,将低重又飞还……”
身着水粉长裙,眼角眉梢皆是醉人笑意,一双媚眼频送秋波,一副欲拒还迎神态,直勾得一桌纨绔子弟端着酒杯的洒了酒,举着扇子的忘了收,目光更是黏住那嬛嬛柳腰不放。本是疏狂凄凉的词,从那女子口中唱出,全然失却个中苦味,浓浓的风尘味染得倚歌而和的琴音都挟出几分旖旎来。
帘幕重重,无人留意那端坐于后抚琴之人,只隐隐瞧见那人一袭红衣。一曲唱毕,那人收拨当心一画,铮一声脆响,倒让人生出与词相和的清寒之感。
“妙哉!昆山玉碎,凤凰惊啼。姑娘妙音一绝,此琴音二绝。花魁不过如是!”一人起身拊掌大笑,从一众痴立着的公子哥儿们中步出,直走到那女子跟前来。他白衣胜雪,眉目中似含着天山寒云,笑的疏朗而不羁,生生把周遭的酒囊饭袋们比下一截。
那女子一双媚眼一弯,露齿一笑道:“公子说笑,奴家不过小小歌妓,怎可担花魁才艺双绝。花满楼姐妹众多,奴家不过沧海一粟罢了,万万不敢担花魁一号。咱花满楼花惊帆姐姐才真真是花魁呢,奴家若与她和歌,公子便会觉着奴家拙嗓呕哑嘲哳难为听了。”
白衣人微微敛笑,道:“凭姑娘妙音,甭说兰州,即是京城中也是难逢敌手,不必自谦。只是如此,本公子对花惊帆小姐生出几分歆羡之情,可否请姑娘为之引荐?”
女子纤腰一扭,一步一步向帘幕走去,旁边的阔少爷们才缓过神来,出声唤道:“姑娘莫走,再唱一曲罢!”
那女子却是头也不回,行至帘幕前,对着那帘幕后已端坐许久的人低语几句,才又回过头来。半分不理会那纨绔子弟的招呼,只对白衣人道:“公子若要见花魁,可要先去嬷嬷那投拜帖,自京城来的少爷官人们可都排着队候着见花魁,公子恐怕要等上几日了。”
白衣人面不改色,又复坐下道:“如此今日要抱憾而去了。不过闻君一曲,也胜却仙乐无数,本公子不算太亏。”抬眸瞄一眼女子,又道:“姑娘谈吐不凡,举止颇有大家小姐之范,为何处这烟花是非之地?”
“公子高看奴家了。小小艺妓,何来大家之范?不过靡靡之音讨诸位一笑,寻个欢情罢了。倒是公子不若浊世之人,却入花满楼这污浊之地,又是为何呢?”女子笑容不褪,朝旁边抛了个媚眼,惹得一干公子哥儿又是一愣,她却再未看白衣人一眼,转身向帘幕后退去。
“敢问帘幕后何人?”白衣人也不追,只立在原地望她背影。
“琴师而已,不劳公子牵念。”女子回头娇笑,闪身入帘幕。扶起琴边人,两人在帘幕后冲白衣人行了个礼,复隐入一片屏风后不见。只留琴仍静静置于那帘幕后。
华灯初上,花街渐闻熙攘之声。
红衣人倚在窗边,目光投向那喧嚣长街,霞光覆在脸上金色面具上,映着墙上影子显出淡淡光泽,仿若神祗。面具上流纹繁复,经细细雕琢,精致不可方物。
一粉衣女子推门而入,道:“姐姐,天山瑶池封冰尽碎,看来时候近了。”
红衣人淡淡瞟她一眼:“岂是近了,昨日便来了这里。你若全然不知,怎会让我在帘后抚琴。”
女子笑的爽朗:“姐姐琴音高山流水,我还舍不得让那群只知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们听呢。”
红衣人皱眉,压低声音道:“碧儿,休得胡言乱语,别忘了你我身处何处。”
碧儿吐吐舌头,全然没了昨夜风尘女子妖媚之姿,取而代之的是她本色的古灵精怪:“姐姐教训的是,碧儿知错了。可如今这花满楼尽在掌控,姐姐还如此小心,莞花嬷嬷若知姐姐如此待她,不知还会不会让姐姐卖艺不卖身呢。”
红衣人哭笑不得,正要伸手刮她的鼻子,却听得楼下一阵慌乱,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破风而出:“哪里来的穷酸书生,平白沾的我门前一地灰!今个儿还没开张呢,生意都给你晦气跑了!”
红衣人扶了扶脸上的面具,起身对碧儿道:“我去看看。你好好梳妆打扮,他今夜定会前来,你只管和他调笑便是,不可胡言乱语。此事心急不得,错一步,十年便功亏一篑。”
碧儿又是调皮一笑:“姐姐这招欲擒故纵使的甚好,若非如此,京城的才子们如何巴巴儿地挤来这兰州城?可惜呀,无人识得花惊帆真面目,干坐这花满楼只听得一曲琴,再听得哪个艺妓唱她一首词,便了不得了,恨不得扬的天下人都知晓。若是他们知道花惊帆是个……”
花惊帆眉头皱得更紧,轻声呵断她:“碧儿!”
碧儿见花惊帆脸色似有凝重之象,赶忙噤声。花惊帆再而敦促她去梳妆,才转身下楼。
花满楼金字招牌下,蜷着一个人。莞花嬷嬷竖眉叉腰,骂的格外泼辣。身旁莺莺燕燕们此时也娇嗔着帮腔,一时风中艳香浮动。
花惊帆抚着楼栏缓步下来,本围着莞花嬷嬷的姑娘们见状都散到一边。莞花嬷嬷骂声仍不停歇,铁了心要把那角落里的人撵出门去。那角落里缩作一团的人却是怎么撵也撵不动,任凭莞花嬷嬷又拉又扯,不动分毫。
花惊帆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步到莞花嬷嬷和那人跟前,缓声问道:“嬷嬷,发生何事?”
莞花嬷嬷几不可见地剜了花惊帆一眼,尖声道:“慌慌张张冲进来,还叫嚷着有狐妖!不知道咱们花满楼做什么生意的嘛?晦气!谁还敢来?”
花惊帆暗里受了一眼,知她是心里牵挂,淡淡笑道:“嬷嬷莫恼,留的一张笑脸好顾生意。”又转而对那蜷着的人道:“这位公子起来说话,地上凉。”
莞花嬷嬷见此,也不再固执要撵人,只又提脚一踢,复喝道:“花魁亲自下来请你,天大的福气了!还不快起来拾掇拾掇,坏了我花满楼的生意给别怪的嬷嬷心狠手辣!”
那人缓缓站起来,靠墙而立。一身书生打扮,书箱歪在一角,散出些书来。那人一身脏乱,无读书人的干净整洁,木讷的一双眼涣散无神,口中还喃喃念着:“狐妖……有狐妖……”猛然癫狂道:“姑娘救我!”作势便要向花惊帆扑来,花惊帆眼眸一沉,指如闪电,抬手正要冲他眉心点去。莞花嬷嬷闪身横入两人中间,双掌一翻,拍在那人肩上,那人已然跌坐在地。花惊帆抬起的手顿在空中,转而扶了扶面具。
瞧热闹的姑娘们已尽数散去,夜色方才攀附上来,无人看到这一幕。莞花嬷嬷低声对花惊帆道:“你待如何?”
花惊帆垂眸望着地上呆滞无神的人,顿了好一会儿方道:“先留着他罢。”莞花嬷嬷正欲伸手将他提起来,又听花惊帆道:“让他小厮们住一起,省的让外头的人以为咱花满楼白食易吃。”
莞花嬷嬷微讶,抬眸望去,垂头一瞬,又换上鸨母的厉害神情来:“黄历上说嬷嬷今日宜行善,便做回好事,收了你做小厮,快快快,好好洗洗换身干净衣裳,今晚上就开始干活!”
丝竹声起,袅袅清音,盘旋于梁,昨日那帮纨绔子弟循声而来。可那白衣人却独独不在其列。碧儿心焦,一曲望海潮却唱出了几分不耐,左等右等不见其人,再繁华的曲也抵不过唱曲人的心。琴音铮然一响,方警醒她,这是在花满楼。遂宛转歌喉,拉长那纤纤细音,绵长酥软,弯起一双媚眼,微微扭动腰肢随着身旁舞妓起舞,目光却仍时不时扫向门口的方向。
门外忽闻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便是水声哗啦,似乎有人打翻了木桶,惊叫声不绝于耳,一时间惊避的脚步声大作,歌声琴声俱被湮没于嘈杂中,听不真切起来。
屋内纨绔子弟皆面色不悦,有人高声怨道:“这听曲儿的兴致都给扰了,不听了不听了!”便是起身要走。一人起身,便连带着好几人都作势要走。
琴音顿歇,碧儿陪着笑道:“公子们宽宏大量,这八成是个新收的小厮,容奴家去叫嬷嬷来教训他,歇歇公子们的火。”便开门去瞧究竟,果真见是个小厮笨手笨脚,打翻了水桶,脏水霎时间四溅,有人自廊另一头寻来,劈头就骂:“蠢货东西,这时候擦什么地板,还让不让公子们高兴啦?你跪着罢!”正是莞花嬷嬷。莞花嬷嬷又转身进房来,冲着屋内人满脸堆笑赔小心:“新来的不懂事,惊着各位大人了。”
“嬷嬷,这种蠢笨的下人留着只怕毁了花满楼的名号,还不赶紧给他银子给打发了?”一人面色轻蔑,瞥一眼那小厮便不再看,只盯着莞花嬷嬷,大有不撵走不罢休之意。附和之声并起,一时间嗤笑声不绝。
莞花嬷嬷面色一凝,还未曾想好如何推绝,帘幕后突然铮铮铮三声琴响,震得屋内瞬然静下来。
只听得花惊帆自帘幕后温婉道:“公子息怒。那小厮是嬷嬷今日心软收的,可怜他无家可归,收留他,算是行善积德。诸位仁慈宽广,不拘小节,还请多包涵些。”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道:“你不过一个妓女,躲在帘幕后装何清高。只怕脸惨不忍睹,才要借帘幕遮丑罢。”身后又是一阵附议声,碧儿脸色一愠,正待发作,却见花惊帆掀帘而出,立在她身旁,按住她的手。
众人皆愕。
帘幕后步出那人,一袭红衣如日出江花,唯有金色腰带从腰间抹过,衬的腰不禁盈盈一握。发间仅别一根金色发簪,如瀑黑发松松绾在脑后,垂至腰旁。眉目如黛,又似远树含烟,却被一只金色面具覆住半边脸,只留一双疏离清冷的眸子和水色的唇。这似遮非遮的面具,更显得此人容貌盛极。本是醴红一身盛装,穿在清瘦的这人身上,竟隐隐有破霞而出的出世感。
“奴家花惊帆,见过诸位公子。”落落大方,躬身一礼。碧儿和诸歌妓赶忙聚在花惊帆身后,随同行礼。
此前叫闹之人僵在当场,半响无法说出话来。得罪花惊帆,可是与天下才子为敌,也是与天下青楼为敌,以后若是寻风柳怕是再无立锥之地。谁人不知花满楼当家花魁才艺双绝,精通音韵,谈吐不凡,容貌也是举世无双,颇矜名节,在这举世皆浊的烟尘地,纤尘不染。
“见笑了。公子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奴家心中甚疚。不如奴家为君歌一曲,碧儿和姐妹们为君舞一番,可好?”花惊帆仍是不急不缓的语调,话说得甚柔,却不卑不亢。
莞花嬷嬷赶忙圆场:“这是咱们惊帆给公子们赔礼呐!咱们惊帆从来是金口难开,上回打京城来的相府少爷让咱们惊帆作词,都是碧儿诵的,今个儿公子们有福了。”
给了台阶不下那就是真蠢笨了。一群公子哥儿赶忙恭维花惊帆几句,花惊帆微微一笑,行至中央,再行一礼,方开口唱道:
“燎沉香,销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歌声清越,却不似碧儿那般宛转绵长,半分风尘气也无,隐隐透露出一分清新之气来。唱罢上阕,却又复唱上阕。身后女子如娇花,亦是千娇百媚,歌舞生姿,屋内煞气霎时被艳香掩了,仿若适才不曾有人闹事一般。
一曲唱毕,花惊帆盈盈一笑,道:“惊帆钦慕诸位公子,贸然隐于帘幕后,不想却败了诸位的兴,此刻又夺了碧儿姑娘的风头,不好再见笑。”此言将那小厮之过全然揽在自己身上,一众少爷们不敢再发难,只喏喏言无妨。花惊帆躬身一礼,便退出门去。莞花嬷嬷也知趣而退。留得一屋人面面相觑,又喜又怕。
门在身后关上,莞花嬷嬷下楼揽客,花惊帆正欲回房,却见那小厮还跪着。无奈俯身道:“今日不懂规矩,我还能护你一回。在这花满楼里,护得了你一回,可护不了你一世。瞧你读书人模样,没干过粗活,多跟下面人学学。起来吧。”
那小厮显是吓怕了,仍低头跪着不动,花惊帆蹲在他身前,伸出食指抬起他下巴,语气更柔:“跪在这里也不成事,起来吧。”
“有……狐妖……”撞上一双惊恐的眸子,和黄昏时如出一辙的涣散的目光,“雪狐妖……”
“什么?”花惊帆心中一动,难道这么快就耐不住了么?“你别怕,我护着你。”
那人似哀戚般低低嗯了一声,花惊帆搀着他的手扶他起来:“去我房里,妖怪不敢害你。你叫什么名?”
那人站起来,却是颀长的身材,略略高出花惊帆一些。听到花惊帆问他名,垂头不语,好半晌才低低道:“白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