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家有女初长成》惟水泱泱

2、第二章 前世（二）

　　两个月后

　　广州的十一月依然湿热，只不过比之夏日又少了几燥热，多了些许暖意，裘衣棉服在这里丝毫不见踪迹。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普照，清空万里无云，府里的丫鬟奴婢们此刻都将已经返潮的衣物被褥拿出来晒，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连脸上都被太阳晒出来醉人的红晕。

　　呈现在赵姊佩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然而她却是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好像什么都看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见。过了片刻，她抬起手放置在胸口，轻轻的捂着，只觉得这里像是什么东西被挖走了，空荡荡的，有风从中直穿而过，身子不自觉得颤了一下，有些冷。

　　想要回屋提醒母亲多添件衣服，但眼睛在不经意间看到自己白色的袖口时，猛然间想起，母亲已经走了，当时自己赶到的时候，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了，只在看到自己的时候才勉力聚集了些意识，眼中闪过无尽的绝望与愧疚，便永远的闭上了。她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来，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早，这么快。

　　母亲走了，连同自己的心和活下去的勇气也一起带走了。

　　夜晚来临，华灯初上。屋檐下的纱制宫灯随着阵阵的风，轻轻晃动着，投在地上的灯影影影绰绰，两旁的树枝亦是回应似地随着摇曳轻摆，婀娜多姿。这一切将府中夜色衬得越发得朦胧。

　　赵姊佩看着窗外的夜色，右手捏着缀在脖子上玉白色的天珠轻轻地转动，脑海中浮现出父亲对自己的殷殷嘱托：“我们赵家虽算不上名门望族清贵之府，却也是书香门第，家中略有富余。世人只知我赵家以藏书闻名于耳，此话是不差，那藏书楼里一排排的子集史册、传记孤本、名人字画，无一不凝结着赵家先祖们的心血跟付出。然而为父今日需告知你的是另一件事情。”

　　说着，便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十分陈旧的檀木盒子，其上朴素无华毫不起眼。打开之后，竟是一颗系着一根细巧银色项圈的玉白色浑圆珠子，只见这珠子平常所见白玉珠子并无多少差异，赵姊佩十分不理解，为何父亲会对这样一颗不起眼的珠子如此重视。

　　而此刻，父亲像是看透赵姊佩的心中所想，笑着道：“这颗珠子名叫子母天珠，据说有逆天转运之能，是你的太祖父偶然间所得。说起你的太祖父，那实是我们赵家最惊采绝艳的人物，十三岁的解元郎，十六岁的状元公。只是在二十四岁是迷上了炼丹术，从此便一心向道不问世事。临去之时将你的曾祖父叫至床前，将这颗珠子交到你曾祖父手中，并迫使你曾祖父立下重誓，要将这天珠一代代地传下去，且只能交给忠厚本分之人，此事也只能是保管此珠之人一人知晓。这也是为什么为父并非赵家主枝却能保管此珠。然而为父此生子嗣凋零，现今只余你一支血脉，而如今逢乱世将至之时，为父不奢望它逆天转运，为父只求它能佑你们母女平安。”

　　“父亲，”当时的赵姊佩已是满脸泪水，泣不成声，只知道紧紧地抱着父亲，埋头在父亲怀中，哽咽着不住的叫着父亲。

　　“姑娘，晚膳已备好，可是要先用膳。”不知何时进来一青衣婢女，将赵姊佩从回忆的思绪中拉回。

　　“先不忙着用膳，”说完，见天色已是不早了，接着道：“你家大人可是回府了。”

　　而婢女见赵姊佩突然问起大人，一时有些惊讶，便又很快反应过来，回道：“大人还未曾回府，不过想来也该快了。”之后，见赵姊佩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便向她福了福身，转身退下。

　　夜晚的巷子因是没有月光，黑黢黢的一片，愈往深处黑色愈浓，只中间府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平添了些许微弱的光亮，也因此越发地凸显出巷子里的静谧。正当这时，只见一阵挟风带雷的马蹄声席卷而来，最前面的是一身披黑色织锦斗篷，手持马鞭的男子，身后跟着的是数十骑身着白色盔甲，手持红缨银枪的军士。镶嵌着威严的铺首衔环的朱红色大门随即缓缓开启，身着青衣的侍仆随从也一同从大门中涌出，只见他们行动间颇为有序，丝毫不乱，可见是受过良好的训练的。

　　当先一身着同色马甲的青衣侍从在男子下马之后，随侍在男子身后，小心翼翼地瞅了眼男子走在前面的背影，开口道：“今日赵姑娘晚间的时候问起了大人，且此刻未曾用膳，想是正等着大人一同用膳？”

　　只见男子听到这话，猛然间转身，有些难以置信，随即又有些高兴只压抑着，道：“当真。”

　　侍从见男子如此，只得打起十二万的精神，猛点头回道：“自然是真的，小的以项上人头作保。”

　　男子见这侍从如此，料想他一侍从也没这个胆子蒙骗自己，遂放下心来，笑着解下钱袋丢给他道：“今日记你一功。”说完再不管其他，快步向赵姊佩所住院子的方向走去。

　　那侍从见自家大人如此神色，又得到如此重的赏且又被记了一功，于是向身后的仆从叮嘱了几句，也速速地向男子走的方向赶去。

　　而这厢，赵姊佩近日难得地梳了精致的发髻，带了只赤金镶白玉木兰的步摇，在这散着光晕的烛光里，将不甚出众的五官映衬的还看了起来，原本白玉般肌肤更显得无瑕。

　　此时，呈现在男子眼前的就是这样一幅灯下美人图，男子不自觉的放缓了呼吸，同时小心地放轻了步子，生怕打破了这难得一见的美景。

　　只是这步子再轻也还是被赵姊佩听见了，这时赵姊佩缓缓从凳子站起，转过身去，就着这屋里不甚明亮的烛火，看着眼前高大魁梧，虽面有疲色只是眼睛清明有神的男子，不知是何缘故，只觉得立在那里的人不像往常那般面目可憎了。

　　而男子见赵姊佩站在那里只是看着自己，也不言语，不知为何，竟莫名地升起了些许紧张，这是自己从不曾有过的感受，有点陌生，有点忐忑，心中亦泛起微甜。这时的他不会得知这甜蜜是如此之短暂，似乎只是一瞬间，自己还来不及细细品味，而伴随着甜蜜而至的痛苦是如此之长，长到直至自己生命的尽头。

　　“大人请就坐吧，”赵姊佩轻声说道。

　　男子见赵姊佩难得地没有对自己冷讽斥责，心里高兴只是面上不漏，从善如流的坐了下来。

　　看着这平日里深觉无味的精致酒菜，也不禁泛起食欲来。

　　而赵姊佩则执起手边的酒壶，两个精美的酒杯中分别注入酒水，后拿起一杯递给身旁的男子，自己则端起另一杯，道：“承蒙大人不弃，小女子这杯酒敬大人，以感激大人不辞辛苦为小女子母亲请医问药，小女子这里先干为敬。”话音刚落，便抬手将杯中酒水送入口中，见她如此男子眼中一抹怜惜，毫不犹豫地喝下杯中酒水。

　　赵姊佩又往酒杯中注入些酒水，道：“这第二杯酒是谢大人这些日子以来对小女子照顾有加，”说着，将第二杯酒送入口中，男子亦将杯中美酒喝尽。

　　在第二杯喝完之后，赵姊佩一边执起酒壶随即又往两人杯中分别注入酒水，一边说道：“在喝第三杯酒水之前，小女子心有一问还请大人解惑，”见酒水已注满，便递给男子一杯，自己拿起一杯，便又接着道：“大人乃当时名将，天纵英才，最初投入李闯王麾下，后随高大人降明，累官至总兵，鞑子入关之后又率部降清。小女子实在不明白，大人何以如此反复无常。大人可曾想过，就因为大人你的反复无常，鞑子不肯相信你，百姓表面惧你内心痛恨你，后世人皆唾弃于你，最终将会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

　　“够了，”只见男子将手中酒杯用力地掷于地上，酒杯瞬间应声而碎，碎屑四处飞溅，酒水也随着溅的到处都是，然后愤然而起，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其上青筋突起，而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随后，用力闭了闭眼，收拾好一切情绪之后，开口说道：“我幼年家贫，父母亲人皆死于饥荒之中，自己也险些被活活饿死，幸遇贵人相助才得以留得一命。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谁能让我吃饱饭，让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吃饱饭，我就跟着谁，其他的都是狗屁。至于别人的痛恨唾弃，人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光景，活着就为个痛快，千百年后谁人不是一捧黄土，老子根本不在乎。”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

　　听着背后摔门的声音，赵姊佩看着地上碎片，脸上尽是平静，不见一丝波动，只眼中尽是释然，之后便被掩入眼底的最深处，不见踪迹。仰起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

　　随后她又从发髻上抽出白玉步摇，一只手轻抚其上，白玉的温润触感似泉水般由指尖缓缓流入心间，滋润着干涸的心田。随即她脸上慢慢地绽放出一抹若昙花般美丽却含有丝丝解脱之意的笑容，猛然间将手中的步摇刺入心口。

　　耳中仿佛有父亲的低声絮语：“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终是可以解脱了么，终于不用再痛苦的活着了么，太好了。爹爹，你来接姊佩了么，对不起，姊佩没有听您的话好好地活着。娘也走了，姊佩不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活着，姊佩也要去陪你们了。

　　只见这时赵姊佩脖子上染上鲜血的天珠开始发出淡淡的莹莹之光，这光芒慢慢地汇聚起来将赵姊佩笼在其中，又在瞬间爆发强光，直至将整间屋子照亮的犹如白昼，便又瞬间熄灭，然而天珠也随着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