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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

  •   何荣平这些年作品的产量在下降,这也许是由于他对作品的要求越来越高和绘画手法越来越细致的原因。他在脾气变得挑剔而且更容易暴躁地同时也更多的开始长时间发呆冥想。

      阮梅和他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些紧张的,虽然她并不害怕何荣平突然而来的怒火,但她并不喜欢随时随地都要做好准备被他指着鼻子骂。她猜不透何荣平究竟在想什么。在她拿着速写本坐在画室外的台阶上的时候,何荣平靠在画室里看得到她的角落里拼命抽烟,看她。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何荣平说,你管得太多了。
      阮梅拉何荣平一起看她整理出来的那些印象派旧画。何荣平有些烦躁,但还是细细地通过自己早年的习作来给阮梅讲解那些用色和用笔的技法。
      阮梅问他是不是不开心。
      何荣平手里拿着一块仅两个手掌大小的纸板摇头,他说:“这就跟你看你小时候写的优秀作文一个感觉,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
      阮梅笑了:“我都忘了,老师也是从学生变过来的。”
      何荣平这也才跟着笑了起来。

      阮梅看他心情不错,连忙跟着问:“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何荣平放下那块纸板画,拍赶紧手上的灰尘,摸摸阮梅的刘海说:“在准备画展,比较忙,可能下个月就不在学校里,你自己要好好抓紧。”
      阮梅很意外:“画展?不在学校里办么?我怎么之前一点也不知道?你准备了多久了?你要去多久?”

      何荣平靠着画框蹲下来休息:“小家伙,你把我当成你爸爸了么?”
      阮梅有点赌气:“这有什么好瞒着我的?我就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展览,你是不是都不想我去看?”
      何荣平摊手:“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念书。我不想哪天阮老回头再叮嘱我让你收收心别光顾着天上地下地疯。再说我那些画哪张你没见过?”
      阮梅心里稍有了点小得意:“你还说我,你又哪里不像他似的总把我当成任性的小孩?”
      何荣平说:“你看,我大了你这么多,既没老婆也没孩子,而你连二十都不到,偶尔管你太多也很正常。你要知道,一个单身老男人,每天过一样的生活,总会有很多精力去管管不在自己生活范围里的事的。”
      阮梅说:“那有什么关系,我父亲生我的时候比你现在都老。”
      何荣平很无奈地看着她:“你总是喜欢把话题岔开,我已经快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思维了,莫名其妙就被你牵着鼻子走。”

      阮梅说:“我是想过去看看你究竟挑了哪些展出。你现在和我小时候看到是不一样的,我那时候就在画报上看过你,但是我现在看到的你是活的。我总觉当你站到别人面前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个样子,那多有趣,你却总是不想让我看到。”
      “那你现在看我这个活人有没有一种幻觉被打破的感觉?我现在比你小时候看到的要老太多了。生活里的人就要在生活里见,拿到聚光灯下去看,一切都会变形的。”何荣平伸手在自己头上耙了两下,阮梅可以看得到他的头发里夹杂着几根色彩不明的浅棕色或是银色的发丝,但那不是老态的体现,反而让他看上去很特别,甚至更真实一点。
      阮梅说:“你总有你的说法。可能是我看到你的时间太长,我看不出来你变老了,真的,你的样子很好。”
      何荣平很开心地掸去自己肩头的烟灰,像个被老师夸奖的学生。

      由于何荣平的缘故,阮梅经常会看到一些漂亮的女明星走在眼前。
      有些人靠近了看是并不像镜头里那样美的,她们有皱纹,也有一股世俗的味道,有些人却比镜头里看到的更光彩夺目,让人挪不开眼。阮梅觉得像何荣平这样的人也和那些人一样,他被人捧到一个高高的神坛上,有一个由众人目光和评论打造出来的外壳,当别人想看到他光鲜亮丽的那一面的时候,他的一切就都是好的,是一个旁人触不可及的优秀艺术家,甚至他能将那些不屑于他的言论也变成那个外壳中值得炫耀的一部分。

      阮梅有时候会想,这样的何荣平会不会觉得很累。他在旁人的眼里是特立独行的,于是他就不该平凡,他是技巧出众的,于是他就要把那些容易受到非议的尝试作品都收起来,等到成熟了再拿出来。

      她总是会想起来小时候看到的十年动荡中的场景。
      那些忠于学术忠于艺术的前辈们在抄家的时候像疯了似的扑过去从□□手里去抢夺自己珍藏多年的画册、作品。
      她还记得有人在挂着“我是罪人”的牌子站在台上被批斗的时候歇斯底里地斥责破坏古建筑和古籍的学生。
      那些戴着袖章的学生从他父亲最敬重的前辈家的床底下拖出整整一箱画满人体速写的稿子,在院子里点起火,一把一把地把画稿扔进火堆。她躲在人群里看着那些线条优美的稿子碎片在热浪里飞腾起来,噼里啪啦地爆出火花,转眼之间就变成一堆灰烬。□□押着老人去游街,她手里握着别人塞给她的扫帚站在庭院里,一阵风吹来,卷起所有灰烬,漫天漫地地在庭院上空旋转。
      有人回到院子里拖着她去看游街,还没走出多远,前面的人群里就传来唏嘘声。
      有人说:那个疯老头跳河了。

      阮梅吓坏了。
      父亲告诉她,他已经把所有珍贵的东西都藏起来了,只要把那些不重要的东西都烧掉或者埋起来,别去顶那个风口浪尖,一切都是安全的。
      她躲在阁楼里画速写,□□声嘶力竭喊口号时候的脸,那些灰烬,还有暴风雨过后的庭院。

      阮梅不喜欢风口浪尖,那是不安全的。
      幸好的是,孩子总是更容易重新快乐起来。当她感受不到威胁之后很快就忘了这些,毕竟在那个时候,这一切都是见怪不怪的存在。

      何荣平离开几天之后,她从一个噩梦里醒来。梦里她自己的手臂上戴着红袖章,将一幅一幅的作品往火堆里丢。那些描绘着熟悉图案的纸和布在火焰里被撕裂成焦黄的碎片,风把它们卷到半空里,将整个天空映得通红。有人在拉扯她,在哭喊在尖叫,火焰的热度扭曲了她能看到的脸,何荣平被一群人架着,他们扒开他的眼皮逼着他看那些他珍爱的东西被烧毁。风把碎片吹向他,火花点燃了他的衣服头发,他在地上翻滚挣扎,从怒骂变成呼救,最后变成哀求。又有清凉的风吹来,她看着何荣平和那些火花一起渐渐黯淡下去,被吹散开来。

      阮梅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就躺在空荡荡的画室中间的模特台上。两个画架立在前面,一盏写生用的暖光灯照在自己脸上,没合上的门缝吹进来习习的风。她想起来先前是在同学宿舍里喝了酒,那种乡下老家自己酿的土酒,入口极其辣,但不知不觉就会喝多了,于是就会不知不觉地醉得上天入地,然后迷迷糊糊走到这里。

      醉酒带来的燥热和头痛潮水一样扑来。
      阮梅侧身躺在粗糙的毯子里,眯眼看在视线中晃荡的地面。
      何荣平走之后她没有打扫卫生。他的画架周围地上是一圈踩扁的烟头,当做烟灰缸用的罐子被打翻在地上,灰白色的烟在地上洒出一片扇形的图案。
      他不在这儿,但沉积的烟味和调色油的味道却始终没有散去。
      阮梅想,她大概是太依赖何荣平了,以至于害怕他会忽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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