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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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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梅当时并没有多想那个“曾经”中包括的含义,她只是被何荣平的过去吸引,那些她从未参与的时光,当他也依旧是个孩子的年纪。
她躺在阁楼堆满作品的空隙间想着何荣平的少年时代,是否也像她那样被人逼着日复一日地重复着那些枯燥乏味的基本功练习,听着那些不留情面的批评指责。
她在这间小小的阁楼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然后一下子迈进他的画室,在那里开始自己的青春期。是不是何荣平也有一个苛刻的父亲,在他开始自己的少年生涯之前牢牢地看住他?
阮梅发现自己对这个几乎是朝夕相处的人所了解的竟然完全不比她的同学们多。她有些沮丧。
次日,在画室里她便问何荣平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何荣平从包里把前一日洗干净仔细包裹起来的笔拿出来,一支支放在工具架子上摊好,哑然失笑:“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的,小家伙。在我去苏联之前,我们那时候用的速写本还是拿橡皮擦干净的报纸,自己拿线订起来,一装就是这么一本,天天揣在怀里都不太舍得用。”
他用瘦长的手指捏起来比划了一下厚度。
“我是在走之前一年才经人介绍认识阮老师的,我走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说我是值得的,我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所以小家伙,你的运气好极了。有太多人都想自己能有多几年的时间早点开始,并且能让自己的年龄变得年轻一些。”
阮梅知道自己有好运气,虽然她并不觉得这份运气是好的,但的确改变不了就连何荣平都眼红的事实。
她总是困惑的,尤其是当何荣平一再向她强调要慢慢走出自己的东西来的时候。她想不出,自己的东西究竟在哪里。而她想要的,何荣平却偏偏没有给她。
阮梅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的一切都是你们安排好的,该怎么做,该怎么想,你现在忽然告诉我要有自己的东西,是不是等于我可以说不行?”
何荣平坐在报纸堆上,手里拎着一个放烟灰的罐子摇晃。灰从里面一点点溢出来,就像是一张刮过的画,模模糊糊地。
他说:“你看过我以前的画,你也知道,我现在在帮你做的还是和你父亲以前一样,这就像是在造一栋自己的房子,你需要有最好的地基和手艺才能做出自己想要的适合你的东西来,而究竟什么才是最适合你的,只有你自己才能去找的到。”
“我以为你会连这些都安排好了。”阮梅在手里握着一支软毛的勾线笔,笔头一下一下在手心里轻轻地戳着,“你给我看这么多东西,难道不是你挑选过的么?”
何荣平不置可否:“我只是挑了你需要看的,但我从来没有习惯告诉你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好坏要你自己去判断。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印象派,于是我就不停地去临摹去模仿。你可以在那些老的东西里看到它们,这是我到现在都还觉得值得的。”
“但是你现在……”
“而我现在这样做,这样选一样还是有我的理由,因为这是我的一个机会,这样我也许能做的更好,能比原来更容易去得到我想要的结果。这是很正常的,你将来也会面对这样的选择,这个时候我能做的,就是给你更多的机会去选,而不是像我们这批人当年那样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何荣平摊开手掌,透过烟雾看自己的手掌。
“我现在才发现你居然也信命。你总是喜欢这样说话,从来都不打算给我说不的机会。”阮梅拉过他的手掌放在自己手心里看。
“走哪条路是要你自己去选的,而在这条路上怎么走才会顺,你得听我的。”何荣平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回,越过她的肩膀将她搂在怀里。他身上有烟和油混合起来的味道,说不上好闻,可这是阮梅熟悉的味道,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牢牢地扎根在她的生活里了一样。。“你还很年轻,而我已经老了,所以我比你更能把握好你的成长。”
阮梅伸手去抚摸何荣平的颈部。他那里的皮肤很光滑,妥帖地包裹着清晰可见的动脉。
“可我从来都没觉得,你知道我想干什么么?我真想咬你,你是我父亲还是情人?连我都没法把握的未来你凭什么要去把握?”
何荣平笑了一下,烟从鼻腔里徐徐喷出来,他用手指把阮梅的脸掰开,异常冷静地说:“我是你导师。”
“我觉得你更像教父。”阮梅愣了一下,也跟着笑了。何荣平总是能把话说得让人分不出是认真还是开玩笑,阮梅理解不了的时候就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理解。
“教父是精神领袖,你这小家伙心里在想什么,我这老东西驾驭不了。”
“瞎说,你明明就知道。”
“我们在说的不是同一件事。”何荣平放开她,又靠回墙角抽起烟来,“来吧,看看你的礼物。”
这一天何荣平进来的时候就很小心的抱了一只箱子过来,一直被他安放在闲置下来的模特台上。阮梅原本好奇,但出于估计他难以捉摸的个性,并没有试图去拆开来看。
她顺着何荣平手示意的方式走过去,很小心的用刮刀把封在上面的胶带割断,那处那些衬在上面的泡沫。盒子里躺着一台黑色的机器,做工精致考究,散发着那种很像何荣平的稳重又夺目的光。
“我的天哪!这得要多少钱?!”阮梅看了一眼牌子,没敢去碰,惊呼起来。
“多少钱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的,相信我,你将来能自己买到比这更好的。”何荣平饶有趣味地观察着阮梅脸上拼命压抑狂喜的表情,“要是拿这个来弥补我搞砸你的生日,你打不打算不再追究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追究……可是这也……”阮梅看了看何荣平脸上带有鼓励意味的神情,极其小心地把东西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徕卡之所以值这个价格是因为它拥有全世界最讲究的相机制造工艺。它精密、坚固,它的品质不是那些市面上仿造这个外形的普通机子可以替代的。虽然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但它能够坚持住自己的特色,并且从来没有屈就过市场和使用者。”何荣平款款地叙述。
阮梅挑起眉毛来看他:“你真是说话不客气,最好的东西你都要说它不尽人意,像你这样,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你满意的?”
“德国人能做出好东西,不代表那就是最好的,世上最好的东西永远都是需要亲手缔造出来适合自己的。”
“独一无二的?包括我么?”
何荣平在罐子里摁灭了烟头,并不否认。
自从他提到过自己年轻时临摹过大量印象派习作后,阮梅就一直记着想花个时间把他那一部分的作品全部都整理出来。于是在何荣平开始慢慢地放松对她在练习上的要求之后,她有了很多时间来自己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并且想方设法去实现。
何荣平手把手地教阮梅各种摄影技巧,从取景、构图、焦距、光圈这些最基础的东西开始。比之先前,他极其有耐心地教授。而那些内中当中他最在意的依旧还是光线。
阮梅喜欢端相机到处走,透过相机的取景框去看每一样东西而不是一味的拍摄。她尤其喜欢在何荣平画画的时候站在一旁透过镜头看他。何荣平与那些一站到镜头前就紧张得手足无措的人不同,他完全不在意,甚至纵容阮梅随时随地地摁下面对着他的快门。
他们自己洗照片。
何荣平靠在暗房的门上看着他的小家伙像普通小姑娘亲手给情郎绣香囊一样激动地在药水里变魔术。
阮梅有年轻人都有的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她更容易沉迷于摄影这种不到最后洗出来就不知道结果的游戏。她也像大部分好胜求上进的年轻人一样更愿意面对好的结果,而喜欢把不满意的东西很快抛弃。
何荣平会在她选过一遍之后再去查看那些被舍弃的胶片,然后把那些别致的景象很有技巧地洗出来。等到阮梅将那些晾干的相片收下来看的时候,这之中玩玩就会夹杂着很多何荣平式的作品,内容主题模糊不清,色调灰暗而色彩却异常的微妙丰富,过曝和欠曝被洗到一起,光线就像穿透相片纸一样洒落到人的双眼里,让人无法想象那是用阮梅拍废了的胶片洗出来的。
这些组合出来的相片完完全全就是何荣平年轻时期的那批印象派作品的风格,跳脱了具体造型的束缚,将精神上的直观感受当做作品的灵魂,用色彩和光线来表现,足够张扬,足够吸引眼球。
阮梅拿着那些何荣平洗出来的照片给父亲看。
父亲乍一眼之下伸手端了端架在鼻尖上的老花眼镜,然后一张一张地翻看下去。许久,才缓缓的放下端着眼镜的手,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中,开口半天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过了很久,父亲才问:“你看过他以前的画么?”
阮梅有些得意地拿过父亲放下的相片看,笑笑说:“看过,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喜欢摄影,这真是太美妙了,甚至好过他过去的画。”
父亲叹气,之后却又像是被阮梅的所说的“美好”感染了,眯着眼睛坐在那儿笑:“他已经很久没有给自己画过了。”
阮梅靠在父亲身侧,想起来何荣平之前说的关于选择的话。
她想,也许在父亲看来,何荣平的才能就是被扼杀在他的成就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