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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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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梅知道的何荣平是停留在他三十岁之前的。
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带她去过那个地下室,一个像仓库一样的地方。那里一摞一摞地堆积着充满亚麻仁油味道的精致的画。父亲说,你今天可以怪我不给你机会出去玩,逼着你学这个学那个,但你长大之后就会感谢我,因为你会比他做得更好。
父亲说着就指向这间屋子里唯一的一扇窗,贴在几乎要靠近屋顶的高墙上,小小一方,布满灰尘。
在那个散发着浓郁气味的画架前的逆光里站着一个高瘦的男人,现在再回忆起来也许用男孩形容更好。他瘦长的手指里捏着一支木炭条,转过身用那个年代里可以算作是轻佻或者是亲密的口吻对她说:“你好,小家伙。”
嗨,我的小家伙。
阮梅结果他手里的柳条,男人握着她小小的手在墙上勾勒出一道妙曼的线条,木炭的细粉从白墙与指尖掉落,薄薄地一层落在鞋尖上,宛若被遗忘在阁楼顶层多年的古董。
倏然,墙上一个幼童的轮廓完成,眼神阴郁茫然,被困在黑与白之间。
她知道那个管她父亲叫阮老师的男人的很多事。她看到过很多漂亮的女人从那间用厚棉被盖着门的仓库里进进出出,看到过他带着她们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她从父亲常看的杂志里看到过那个人的照片,搀着一个电视里经常出现的女明星站在那些惟妙惟肖的人体画前。
她听到很多人不吝言辞地夸赞这个“年轻的艺术家”,也有各种不屑和那些漂亮女人们不明所以的咒骂。
她问旁人,这样的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人。
有人嗤笑,有人赞美,有人谩骂也有人沉默不语。
父亲说,你看到的不过只是旁人眼里的他,若非他站在众人的视线里,诸多评价也不会加之于身。
她问,是好是坏?
父亲说,那是他自己所求,无非好还。
她问父亲,是不是有一天她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站在众人的视线里。
父亲告诉她:你会更好。
阮梅出生在十年动荡的前几年,社会里弥漫的冲动和不安使得她整个青春期,她都在一个徘徊于狂欢和恐惧之间状态下度过。
阮梅说不清那些伴随着她成长的气息究竟是怎样的压抑,或者是因为父亲的太过小心翼翼使得她也在不由自主中学会了冷眼看旁人的一切。她握着画笔倚在阁楼小小的窗口画外面的世界,那些不是蓝就是黑的衣服、红白的墙和绿色的自行车构成了一个牢笼,将那个被困在小小的黄色军装里的身体勒得喘不过气来。
等到那一切疯狂忽然之间被一个刹车停住之后,她被惶惶然地推向考场。好在父亲的逼迫使她不得不偷偷地习得比同龄人更多的知识,以及维持部分的绘画练习,这使她在最后还是能走进狂风过后的校园。
她拿着录取通知书,跟在父亲身后走在这个过去经常出入的地方,在身边那些同样拿着通知书,而年龄却远比她大很多的人的目光中才醒悟过来,这个地方将来会是她的校园,是一个能让父亲对她的期望实现的地方。
她的同学们看她的眼神是羡慕的,因为她年轻漂亮,有让人眼红的专业基础,没有受过那场动荡一星半点的折磨,并且还有一个身为领路人的父亲。只是没人知道,即便是在那最艰难的十年里,同龄人上课时奔走在校园里刷浆糊贴大字报下课时疯玩的时候,她依旧每天需要偷偷地躲在阁楼里画完父亲规定的几十张速写。
她抬着头挺着胸走在走廊里,走进画室。当有人提及她的家世背景时温和谦逊地笑笑。这份羡慕是她应得的。
然后有一天,何荣平再次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那个男人站在画室的画架前,站在同学们恭敬地目光里,一手拿着一支沾满颜料的画笔,一手揣在裤兜里,抬起头向站在门口的她说:“你迟到了,小家伙。”
她感到很多来自于同学们的不满的目光,但是这没有让她不快。她脸红了。
“何老师。”她伸手去抚平自己因为狂奔过来而翘起来的刘海,好让她看上去更顺眼一些。
她惊讶于这场让她父亲瞬间老了几十年的浩劫并没有使这个男人伤到一点。不惑之年的他看上去甚至比过去更结实,更精神,而不像她幼年记忆力那样,像个嚣张的大男孩。
“把门关上,过来看。”何荣平指了指里三圈外三圈围在他身边看示范的学生们,又一次把目光转回画面。
阮梅放轻脚步往人群里挤,她能感觉得到那些不甘不愿地为她腾出一个最靠近何荣平的位置的同学们吹到她身上有些冲的气息,这让她甚至有些飘飘然。
何荣平那极其细长的手指拿捏有度地用笔在调色板上蘸取颜料和油,悬在画布前斟酌,然后轻巧地落在最恰当的位置上。
他没有再顾及过任何人,即使阮梅那天恰巧擦了味道好闻的雪花膏站在他动动手就会碰到的地方。可惜的是,他始终都没有把那只揣在口袋里的手拿出来过。
那天下课之后,阮梅拿过一摞旧报纸,一份一份地用刀仔细地把它们裁成适合擦笔的大小。何荣平还是站在那儿细细地修改画面,时不时会自己哼上两句俄文歌曲。
画室的光线很好,两边都是大大的玻璃窗,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何荣平就站在灰尘跳跃的光线里,重心落在一条腿上,退开几步眯着眼看自己的画。
就是这么一个出神,阮梅拿着裁纸刀划过自己的手指。
真假莫辨。
她很压制地呼出声。
何荣平转过身来,稍稍诧异了一下,然后走过来笑了一下:“小家伙,原来你还在。”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递给她:“先压一下,我收拾完东西陪你去医务室。”
他走回画架前,把用过的笔细致地用旧报纸擦干净,拿刮刀把调色板刮得锃光瓦亮,将那些工具都放好,走过来摸了摸阮梅的刘海说:“跟我来。”
手上的伤口并不深,用手帕压了一会儿就止住了血。
在医务室包扎完之后,阮梅捏着那方沾了血迹的手帕说:“何老师,我洗干净了还您。”
何荣平放声笑,说:“送你了。”
那天回家是何荣平送她的。他说正好要去看看阮老师。
阮梅就跟在他后面往家走。
何荣平走路的步子很轻巧,但完全没有让人感到女性化,而是非常的大步,迈得很稳,却不像那些大个子一样掷地有声。他像阮梅在小说中看过的那种贵公子,英俊潇洒,充满力量。不过他没有走的太快,而是放慢了脚步让阮梅不至于跟得很辛苦。
他说:“用不着一下子裁这么多报纸,会被你那些同学抢光的。”
阮梅点点头说:“何老师,其实那些是给您用的。”
何荣平放声大笑。
他留在阮家陪阮老师说了会儿话,看了很多阮梅这些年画的画,留下来吃了晚饭,甚至陪阮老师喝了几杯酒。
这是一个物质并不丰富,甚至可以说是贫瘠的时代。
菜无好菜,酒非好酒,要的只是人心下饭。
阮梅一直在给他添酒,听他同父亲说道这个时代的困惑,说他们的过去和将来。她不懂,也不急着插嘴,因为父亲仅仅是为何荣平的到来感到愉快,话题还是酒菜都不重要。
临走的时候,何荣平在与她父亲道别之后对她说:“小家伙,明天不许再迟到了。”
而后,她真的绝不迟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