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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点五 ...

  •   二点五(那日)
      草夕弯下腰,笑得别有深意。他说:“你从了我,我收你为徒。可好?”
      我只看他,道:“你予我那半句,我予你半个徒弟,如何?”
      草夕沉默半响,啪地合上折扇,笑道:“好个痴儿。好个可造之材。”他笑了有一阵子,突然吟唱两句。末了,重用扇子遮了脸去,单手拿了纸笔写将起来——系风捕影。诚知不得。念彼奔波。意虑回惑。汉女倐忽。洛神飘扬。空勤交甫。徒劳陈王。

      那一日正在下雨。梅雨特有的缠绵显得格外沉重,压得人没了干劲,只盼着这日子早些过去,也好开始干活。
      父亲的身子犯寒,房内火盆放了两三个,总需要有人去看着。大哥年前赶回来一次,还没过初三天庆节便匆匆地赶船走了。当时我不太方便,照顾父亲的事便拜托给了草夕。
      只不过几天,屋里屋外的人都瘦了好些下来。我心里明白,父亲怕是熬不过这几日。心里明白、也有些恼,每日却只能对着昏昏沉沉的天。
      那几日显得特别的长。日夜早已颠来倒去,神经亦越绷越紧。一个月后,父亲老了。
      父亲去的时候大概是晚上。第二天天一亮门外便来了客,是本家几位堂叔堂伯,说要带了父亲回乡。
      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棺木移动的钝响才跳将起来,摸索着扑过去扒住棺边不放。叔伯们要来拉,只是我死死抓住不放后来又哭闹起来,便也拿我无奈,只得在一旁商量着。
      这期间草夕一直坐在堂上。我不见他开口,一时倒也忘了。心里满满都是痛。
      实话说,那时我已不甚记得父亲模样,便是连声音也忆不起来。说是哭父哀亲,倒不如说是为了没能赶回来的大哥以及一向高傲的父亲。
      哭着哭着,堂叔伯又来拉人。我委实没有什么气力,终于还是被拉了起来。手离开棺木的瞬间,得知父亲去世时都未有的绝望向我袭来。我感到窒息,脑子里要涨开来了。
      所有的声音都消退而去。我试着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有人站在叔伯面前,白色长褂经过天井那边透来的余光显得虚缈起来。那身影慢慢开了口,依旧是那种玉珠般的声音。
      “尸停三日而启。他也刚去,雏儿尚未守孝。于情于理,可否请诸位暂待头七。”
      叔伯一阵低语,终是放了索绳,陆续离了大堂从西厢侧门出去了。堂内只剩下草夕、我、父亲,以及缠绕而来的檀香烟。
      草夕将我扶起来,一路扶到卧房,帮我把拉扯间散下的布条重新扎好。
      然后我眼前便又是一片昏暗。
      绝望已经消去,涌上的是恐惧。我伸手扯住草夕的衣角,唯恐他就这么离去。
      又是寂静。我感到有温度传来。脸、手、身子,血液重又回来似的,慢慢在体内泛开。
      即便一度犹豫,我却始终拉着那衣角并摄取着传来的温度。草夕抱着我,就好像抱着最后的稻草一般无力。我明白自己只是饮鸠止渴,却还是无法松开逐渐僵硬的手指。
      我一面抖着,一面乱了意识——似乎日光停了下来,下一刻已不会到来。
      但日子还是这么过去了。因我那样的强硬,到了第七日,草夕亲手帮我取了布条。
      眼睛还是看不大清,只见到一个灰褐色的轮廓。我摸索着在草堆的位置上跪下,为父亲最后一次守夜。
      那夜草夕也睡在了堂上。半夜醒来时,我好像看到他手持酒壶靠了棺木和谁说着什么。当时我只觉得自己看闪了——草夕一向不沾酒水,许是睡糊了吧。
      天终于还是亮了。叔伯们进来的时候草夕正帮我穿那身孝服。我还是不太看得清,是草夕扶着四鞠四跪、散酒送魂的。叔伯们挑了棺材,依旧抄西厢侧门。出门往东折向北,除了我踩在落叶和泥水的脚步声一路上听不得什么。
      走了没多远就是先河。河边有两位候着的船家。船身全部涂了白色,远看显得异常诡异。
      诡异么。呵,这一行本身就已足够诡异。
      无意中紧抓草夕的手,我与他一并送父亲上船、看他离开。待船去那头不见了影,草夕再将我扶了回来,转身端了温着的汤药与我。
      自从父亲倒下那天草夕寻来之后,他便每日三次的熬了汤药于我喝,说是极有好处,不出几日便可好了。我也不问什么,喝了便是。
      算算,今日便是最后一天。
      和往常一样,我喝了便有些犯困。眼睛似乎有些清楚起来,刚要看清却因脑子糊涂而慢慢睡了去。
      再醒来是被闹醒的。我摸了床头的衣物披了,顺那声音走去。离得近了,大概听出是大哥和草夕。若是没错的话,似乎嘉陵也在。
      看天,不知是清晨还是黄昏。外面几时开始飘的雨正一点点剥去我的体温。我开始觉得无法再前行一步,连站立都变得勉强。
      雨声越来越大,意识也愈加模糊。讽刺一般的,大哥的声音倒显得清楚起来。那里面满是气极败坏恼羞成怒,混杂了一丝无奈一丝愧疚,还有一丝不明的失落感。
      我终于还是失去最后支撑住自己的力气,倒在某人怀里。
      再醒来,先听到的是唰唰的雨声。身上着(zhuo)着干爽的里衣,伸手过去,衣物也还放在床头的位置。我试着起来,突然地一阵疼痛。看看自己的脚,我笑了。
      父亲的身体畏寒,就连夏日也穿着高领长袖、单露出脸与双手。到了冬日更是暖炉不离身、无事不下被,虚弱地比那浮柳还轻三分。平日见到父亲,总是非坐即卧。仔细回想,确不见父亲曾经走过!
      呵呵。原来不是不走,而是走不得。
      我笑,笑得无声无息。
      弯腰,取了鞋套起来,慢慢走到窗边。窗户大开,有风卷了雨丝打进来,弄湿了草夕的衣物和长发。
      我学他也移了张椅子过来。雨水打在屋梁上,又顺着瓦楞流将下来,落到地上污了身子,最终顺着地势往低处流去。
      我又笑了起来。我本来是不想笑的,只是一想到最终只剩下这寂静,便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说……”
      依旧玉珠般的悦耳清脆。声音很轻,我的笑却因此一下子停了下来。抬头看过去,他也在看我,见我看过来便又转了回去。
      草夕拉着垂到地上的衣角和被风弄乱的头发。应该是巧合,他的指尖缠上了同样被风弄乱的,我的发丝。
      “你说,强扭的瓜,甜么?”
      他一面拨弄着发丝一面问我,视线放在窗外。见他不知,我也没将头发扯回来,由他在那里左挑右绕,将发丝缠在一起绕成一团。
      我着魔一般凝视着他的指尖,他指尖的发丝。他突然笑,笑得很低很沉,笑得整个身子缩了起来。
      他从手腕里扭了头看我,道:“啊,小孩都知道的……你都知道的事情,他怎么会不晓得。”
      我突然发现,我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他的发、他的脸、他的声音,这些属于他的外在我是极为熟悉的;他的衣物、他的服饰、他的举手投足,这些属于草夕的表象我更是非常了解的。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我并不认识。他用着我熟悉的外表,用着草夕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强扭的瓜不甜,那是因为强来的结果,是要由苦、来补甜。”
      外面雨还在下,而且没有一丝消减的趋势。我和眼前的人四目相对。我甚至有这样一种感觉——若是此时有闪电划过,我会看到一双黑暗的眼睛。那里面,既是虚无、亦是地狱,既有欲望、也有绝望……【25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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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二点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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