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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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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师傅——”
槿言来不及抓住师傅的衣袂,就听到师傅的脚步消失在了他的卧房里,只留他一人在静庐中。试问这天地间,又何尝不是呢?耳边只剩下了自己的呼吸声,和香炉里偶尔噼啪轻响的香片。
日头渐高,静庐内即使有竹帘遮着,透出来的缕缕光线终是显得明亮了许多。槿言张开眼睛,依旧是一片明暗不定,还是看不清桌椅的轮廓、位置。平日里,疏通经络后,配合固元养神的汤药一起,理应避光调息个把时辰。此时的槿言顾不了许多,双腿似有千斤重,扶着旁边的软榻缓缓站起,右手在案几上探寻一番,找到那封书信,紧握在手中,抬手摸到房门,哗啦一声打开,踏出槛外。
上午的阳光最是明媚刺眼,毫不吝啬的洒进房间。他脆弱的眼睛禁不起当头烈日,下意识的偏过头去,眯起了眼睛。
“阿城!”
“在!公子,我在!”阿城声音中也带上了哽咽。他比公子大上几个月,自小一起玩大,公子被送来江南,他吵着娘亲也跟了来,和奶娘一起,在公子身旁一陪就是二十年。
“随我回房!”木槿言微仰着头,大步流星朝自己卧房走去,这条路已经走了十年,每一块地砖都烂熟于心,甚至哪块翘起哪块碎裂都深深刻在他的脑子里。也许是时候该走走不一样的路了……
等阿城反应过来少爷已经离开,还站在原地犹豫不决。
“公子,您的药还没喝!”
“一顿不喝死不了!”木槿言头也不回的答道,走了两步身形微顿,偏过头又问,“你倒是走是不走?”
阿城望着木槿言决然的背影,逆光里看不清他的侧脸,犹犹豫豫追上去,心底也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木槿言推开房门,轻车熟路的走到书桌旁坐下。外面的阳光太过刺眼,他现在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着头晕目眩,太阳穴被牵扯的突突直跳,不由的紧闭双眼,等着疼痛过去。那封书信,在他手里攥了已久,变得皱巴巴一把。
阿城站在门边,见木槿言脸色不佳,知他这是旧疾发作,迅速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他手边。
“无妨,忍忍就过去了。”木槿言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轻描淡写的应道。
阿城想,公子自小活的就比别人不易,其他孩子可以任意的玩,随意的跑,公子因为眼疾只能在侧“旁观”,哪怕是用耳朵去听,脸上也总是带着满足的笑。娘生前对他比自己这个亲儿子还要多疼三分,病重弥留之际,百般叮嘱今后事事处处以公子为先,不得生有二心。俗语常说,福祸两相依,若非十年前随公子到江南避世,恐怕自己早同其他人一样难逃大劫。
阿城犹自出神,木槿言终于捱过不适,神色得缓,拿出手中信纸,凝神看去。写信的人字迹潦草,下笔毫无章法,似是匆忙挥就而成,字迹被汗水氤开,更加难以辨认。在他眼里,模糊成一个个墨团,举得再近,想要亲眼看到父亲的死讯都变成奢望。双手颓然的垂下,任凭信纸飘落到脚边,不欲再理。
“阿城?阿城……”木槿言单手托额,垂下眼帘,脑子很乱,他需要好好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公子,我在呢。”阿城轻声回道。
“这信,是谁给你的?”
“是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有些京城口音。他只说是受人所托,叮嘱我务必将信转给云鹤先生。本有些怀疑,咱府里已经三两年不曾来过书信了,怕他匡我。又见他神色紧张,实不像有假,想是府里出了什么大事,就马不停蹄的回来了。”阿城无一疏漏,一五一十将原委告知他。
“那人……为何会认得你?”
“我也纳闷的紧。先生派我去江北替公子寻一味药材,刚过了江,就有人来找我了。想是我样貌跟幼时变化不大,被一些老街坊认出,又或者是我经常往返江口,与码头那些人颇为熟悉,他们都知道我是替先生办事,对我还算敬重。”
云鹤先生时常悬壶济世,替穷人看病施药,在江南一带颇得百姓敬仰。
木槿言了然的点点头,道:“辛苦你了,阿城。你也累了一夜,先去歇息吧。”
阿城望着他,始终不肯动身离去,迟疑着开口,道:
“公子,阿城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木槿言抬起双眸,眼神有些迷离,看向阿城,示意他讲下去。
“公子,府里发生这么大的事,阿城知道您心里不好过。可逝者已矣,您听阿城一句劝,千万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啊,阿城答应过娘,要照顾好您的,她泉下有知,也会……”
“阿城,”木槿言勉强笑笑,果然是亲生母子,连唠叨都愈发相像了,赶紧打断他后面要说的话。“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兄弟,我生下来就没有娘亲,是惠娘不惜亏待你来带大我。已经亏欠你们母子太多,哺育之恩,更是无以为报。”
阿城听得一席话,惊得单膝跪地,忙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妄居公子兄长。”
木槿言耳听得衣服悉索之声,言语从下方传来,知是阿城跪下了,连称呼都变了,心中颇为不喜,低头望着眼前一团黑影,伸手探了一下,按在阿城肩膀上,又顺着肩膀摸到手臂,用力将他拉起,哪知他不肯起来,较着劲仍跪着,皱眉道:
“你若如此,我便再也不肯认惠娘这个乳娘了!”阿城听罢,磨磨蹭蹭的站起身来,仍是一言不发,垂首立着。
木槿言在心里微叹口气,如今赵府已殁,无论如何,他不能撒手不顾。上京一事,不容耽搁,就是师傅不许,他也要私自进京。弱冠之年已过,若非眼睛不便,早该考个功名回来。只是这一去,生死未卜,师傅身边恐真是无人侍奉了,还需要阿城替他好好照顾师傅,不至晚年冷清才好。打定主意后,才向阿城开口道。
“师傅年势渐高,我此去京城后,还需你替我多尽孝心,服侍左右。若是我再不能回来……以后每逢年节,还望你替我多给惠娘上柱香。”
阿城这次真的急了,双膝直直磕在地上,恁如何拉扯也不肯起来,连公子的乳名都脱口而出。
“阿槿,你要为老爷申冤报仇,我不拦你。但是如果扔下我独去,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出这大门!”
木槿言微楞,已有多年不曾听过阿城唤他乳名了,上一次还是在京城的幼时吧……只听阿城继续正色道:“此去京城山高水长,莫说你眼睛不便,即是便宜,你鲜少出门不知人心险恶,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只身涉险!”不容公子反应过来,就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后,“属下愿鞍前马后誓死追随公子,与公子一同上京。”
说罢,扬身站起,向门外走去,仿佛自言自语般念道。
“我去给娘上柱香,让她安心,儿子不会辜负娘的嘱托。”
木槿言彻底愣住,而后开始无奈的苦笑,大家都忘了他也有十年的武艺和满腹的学识。说到底,他还是个瞎了眼的废物啊……不知拖着这样的残躯,能否为父申冤报仇。
晚饭时,师徒二人谁都没有提起进京之事,平静无波,相对无言。云鹤先生对木槿言再没提出进京的表现还算满意,知他需要时间调整心情,时间久了,他必会了解子儒当年的苦心。饭后二人照常探讨了一些医理、五行等,槿言自称疲乏,任他早早的回卧房休息去了。
确实有些反常。云鹤先生暗自忖道。
是夜,一抹残月挂在半空,清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四更刚过,正是常人睡的最熟的时分。
两条背着行囊的身影,一白一黑,分别蹑手蹑脚的开门关门,各自施展轻功行至院门处,悄悄推开大门,此二人正是偷偷出走的木槿言和阿城。
东厢卧房内,云鹤先生并未熟睡,以他的功力,怎么可能听不到那两个孩子的动静,忽的张开眼睛,长叹出声。果然槿儿像极子儒,一旦认准的事情任是谁都无法左右,也罢,合该他命中有此一劫,让他历练一下也好。但愿子儒在天有灵,能保佑槿言化险为夷。
再说木槿言这边,也没料到竟然十分容易的就溜出来了。与阿城两人一前一后的的走在巷子里。不时传来几声鸡鸣狗吠,凌晨时分,露水最重,青石板路上留下两人坚定的脚印。都说官场黑暗,那又如何,怎敌的了他眼前这一片漆黑迷雾。
正想着,阿城走在前面的步伐忽然慢了下来,木槿言疑惑的跟着停下来,他也觉察出来前面似乎站了个人。
“公子,先生让我在此处等候您多时了。”是陈伯。
木槿言惊诧道:“师傅他……都知道了?”
陈伯点点头,道:“公子放心,先生不是派老奴带公子回去的。先生料到公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早派了老奴在出城的路上候着,说是如果见到公子,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陈伯拿出一柄细长之物,交到他手中,继续说道,“还有,先生让您万不可轻易显露身份,遇事千万冷静,不可逞一时之勇。”
木槿言抱拳像陈伯行了一礼,敛色道:“辛苦陈伯跑这一回。槿言不孝,不敢当面和师傅辞行。是槿言让师傅失望了,请他老人家原谅徒儿不辞而别。槿言谨记师傅教诲,不敢有辱师傅颜面。”
两人拜别陈伯后,待到天亮开城,坦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