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妖》木夕阳子

3、第二章

　　这年，准噶尔部首领噶尔丹利用咯尔咯内乱突袭漠北，咯尔咯不支，携部众数十万，投奔漠南，请求清廷保护。皇帝命令发归化、张家口、独石口等地仓储赈济咯尔咯三部，且令彼等暂居科尔沁牧地。吞并漠北的噶尔丹伺机南下，颇有牧马中原之意。皇帝决定御驾亲征，诏令皇太子留守。

　　她整日看着少年忙着批阅奏章、处理朝政，又要挂心自己父亲的状况，连膳食也不曾好好吃过。近日来她常在各宫妃嫔间走动，皇帝不在宫里，她很好奇这些后宫妃子们是如何度过的。

　　结果她发现，无论皇帝在与不在，那些女人们依然故我，不过显得有点变本加厉就是了。那日她就亲眼见识了一场友人所说过的“后宫斗争”，真亏得那些妃嫔们，个个心思千回百转的，想着法儿算计别人，让她觉得友人所得的那数十载圣眷，着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朱砂笔在折子上留下苍劲有力的字体，少年有些倦了，唤人端来玫瑰清露。白瓷盛着的玫瑰清露，飘了几许梅花花瓣，淡雅怡人。少年的目光落在那几瓣梅花上，莫名的烦躁起来，怒斥道：“谁让你自作主张上梅花的！”端托盘的小太监吓得连忙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少年心知不是他的错，只挥手让小太监下去。

　　那股子梅花香，已经许久没再闻到了，他以为自己放过它了，谁知不出几日，竟莫明其妙想念起来。他命人每日焚了梅花香，在膳食里加梅花花瓣，甚至连拌碟也要梅花花瓣。内务府每年采集的梅花花瓣本来为数不多，这会儿都叫他给用了。少年清幽的眸子望向窗外，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再这么下去，自己真要疯了……

　　幽幽的风卷起书页，沙沙作响。忽而，一丝很淡很淡几不可闻的香味传了进来，虽然很淡，却叫少年捕捉到了。心念一动，是那梅花香！少年起身推开房门，细细辨认着香味的来源，似乎是从窗前那株桃树上传来的。他笑着摇摇头，桃树怎么会传出梅花香。

　　阳光透过层层桃叶洒下斑驳的影，模糊晕散的光圈，眩惑了他的眼，叫他不由自主走到桃树下，抬头仰望。层层叠叠的枝桠遮住了他的视线，绿油油的桃叶，似乎缠绕着一层氤氲。忽然，那股幽幽的梅花香动了。动？！梅花香会动？！

　　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少年循着那梅花香，亦步亦趋地来到了荷塘。宫里辟了好些池子种了各种荷花，他的毓庆宫里便有一处。此时由于是盛夏，满池的争奇斗艳，若是往日，他定要邀了兄弟们来观赏，顺便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一番。可如今，却全然没有了那般心情。

　　那梅花香越过荷塘，停留在水池中央。少年在池边停了脚步，虽然重重的荷香迷惑了他的嗅觉，可还是能闻到那股子似有若无的梅花香。该死的梅花香！

　　她很是惊讶，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已经尽量避免和他接触，岂知适得其反？他站在桃树下抬头望她，俊秀的容颜，剑眉星目，杏黄色的袍子，明丽庄重，晃眼得有如烈阳。她几乎要以为他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中，会映照出她的影子。于是她做了有生以来第一件不可思议的事──逃跑。

　　她飘然落地，身形微动，朝荷塘而去。她以为他定不会再跟来，直到荷塘中央才停住，哪知一回头，竟又看到他站在池边，朝池中央张望，满心满眼的疑惑。她看着他皱了眉头，低声咒骂了句什么，转身愤而离去。她瞧着他发尾绑着的杏黄穗子，亮眼的黄，随着他的步伐而晃动，日头照射下来，一亮一亮地刺她的眼。

　　那人，相当的奇怪！

　　她在山下游荡了好久，又在皇宫里头晃了不知几百遍，从没有人注意到她。有的时候，她想看看人类的反应，现了身形，从人前晃过去。有一回不知是在哪一宫现的身形，听说那里以前吊死过妃嫔，结果守夜的太监把她当成了鬼魅，吓得魂飞魄散。

　　她想，也许她不该穿白衣的，可那衣裳跟了她几千年，是她那位当了宠妃的友人送她的，一直穿着，竟也过了这几千年。

　　可那少年，那样专注的眼神，叫她以为自己是那些《大学》啊，《论语》啊，她总会在桃树上望着他这样专注于书本。有时她甚至会好奇，如果他用看书本的那种眼神看人，会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如今，总算知道了。

　　坐在荷花之上，随着风轻轻晃动，这日头兴许是太毒辣了，竟让她觉得脸上泛起微微的热来。那样，那样的专注啊……

　　几日后，皇太子因接到皇帝“圣体违和”的消息，遂与皇三弟胤祉连夜动身，赶往博洛和屯。皇帝的病原本由日受暑热、夜受风寒所引发，兼有风寒、风热的症状。所以尽管发热、自汗内心烦躁，表面看来竟是满面红光。

　　皇太子见皇帝气色不错，以为皇帝正在康复，是自己一场虚惊，念及此，喜悦之情油然而生。皇帝以为自己所册立的太子毫无忠爱君父之念，盛怒之下将风尘仆仆前来问安的太子逐回京师。

　　少年离开了皇宫，可她还有好些有趣的事情想看，并没有跟去。也许她该跟去的，望着少年一脸的落寞孤寂，她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这念头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她忍不住自问，可是叫人眷养了不成？少年独自在清冷的夜里散步，本应神采飞扬的眸子中盛满了凄苦，终究悄然跟了上去。

　　少年负手悠悠地走着，察觉到那股子幽幽的梅花香起初停了，未几又萦绕了上来。他扬起一抹轻浅的笑，抬头仰望黑绒里孤寂的星子。角楼上忽明忽暗的灯火，将他的身形拖出淡灰的影，仿若他此刻的心情。

　　皇父的误解委实伤了他的心，他永远记得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年方两岁的他，怯生生地躲在皇父身后，听太和殿左侧地宣制官向文武百官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赝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嫡子胤礽，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太皇太后、皇太后慈命，于康熙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立胤礽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他双膝跪地，从正使手中接过用满、蒙、汉三种文字书写的金册，从副使手中接过刻有太子之印的玉宝。那日的他，成为了清王朝第一位皇太子。

　　然而“高处不胜寒”，人人羡慕身居高位的他，却无人知晓他的寂寞。这样无穷无尽的夜里，陪伴他的，竟是那神出鬼没的梅花香！他不糊涂，心中隐隐约约像是画出了轮廓，可他不愿去深究，怕这样的唐突吓跑了那梅花香的主人。就这样一直一直地走下去，也不错……

　　她坐在琉璃瓦下的横梁上，看许许多多的女子被辇车载着入宫。她听那些妃嫔们说什么选秀，好像是要为皇帝多添些妃子。原来作为帝王可以拥有这么多的女人啊，她咋舌，如果友人的男人也像这般，那么友人还真辛苦啊。

　　那晚，她跟在少年身后，静静绕了整个皇城一圈，少年才终于倦了，回去安歇。她伏在窗台上看他入睡，总觉得他的眼光似乎总在不经意间往她的方向瞟。看样子，他是察觉到她了。她是知道人类中有些异能者，可以看见类似于她那种生灵的存在，以前她那位宠妃友人就是这样被逼出了原形。他们称她为“妖”。

　　那时友人蜷缩在她“脚边”，向她娓娓诉说她的情爱，她曾经绚烂的辉煌。她们是妖？她笑，什么是妖，人类以外却化作人形的就是妖么？那么，她的的确确是妖，人类口中的妖。只可惜她一路走来，却碰不上一个能看见她的人。远古的时候曾有那样多的异能者，以致于她的友人们无所遁形，甚至于还专门有那种异能者去修习法术，要抓向她们这样的生灵，并美其名曰“为民除害”。

　　也许，人类的进化是异能的消失，而她们呢？她想，或许她们的存在，是因为人类中的异能者，异能者的存在，是因为有她们。她的同伴们都消散了，将思念留在她们的山上，所以，人类不再需要异能者。她知道人类对自身以外的生灵相当的残忍，但她错了，原来人类对自己的同类更加残忍。她有时候会想，如果她在少年面前现了原形，他也会把她当成“妖”吗？想知道呢……

　　看着那些妃嫔们用挑剔苛刻的眼光看那些女子，无来由的，对接下来的事情失了兴致。已是入秋了，可那秋老虎仍然肆虐得厉害，她虽没有热感，也不喜欢玄天之子，也就是人类所说的太阳，直接照射在她身上的感觉。皇帝的南苑比较阴凉，她有时也会过去那里避暑，当然大多是因为少年也在同行之列的缘故。

　　抬头仰望碧澄如洗的晴空，一丝丝金线缠绕在琉璃瓦上，溢彩流光的金。天上飞过一字北雁，排成“人”字形。她忍不住笑，连这天上的雁也对人类产生向往的吗？

　　晴丝若有似无的一闪而过，庭院里依旧喧闹着，琉璃瓦上蓦然轻了。不知道，她的友人是否也曾用相同犀利的眼神，去评判将和她分享爱人的人类女子。

　　皇帝赢了对噶尔丹的战役，回宫以后很是高兴，对皇太子也不再生气。于是仍然带着皇太子巡视京畿、接见蒙古各部族等等。

　　她跟着去了几处地方，最不喜欢的当属蒙古。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低矮的草，零星散落着成群的牛羊。她喜欢有树的地方，所以皇宫里头她最爱待的还是皇帝的花园，不仅多的是奇花异草，参天古木，更有几株梅树。

　　正月里，皇宫御膳房会煮腊八粥，漫溢的香气，她很爱飘来荡去地闻着。莲子、桂圆、红枣……香香甜甜的气息，比起那些鸡鸭牛羊的要好闻多了去。

　　前几日很是下了几场子大雪，呼呼的雪霰子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小院里的梅花开了，清幽淡然的香气迎着风雪飘散。她兴致起了，在那漫天飞雪中舞动轻盈的身段，旋转出妙曼绝世之姿。她记得友人说过，她所爱上的人类，最爱看她跳舞。可那男人死了，友人不再跳了，她不懂，认识那人以前，她不也在跳吗？

　　墨黑如玉的长发甩开一道优美的弧线，浓烈的梅花香气自她不盈一握的腰身萦绕开来，随风雪卷去，卷进所有人家。

　　她飘进那少年的书房，这几日他不必上学，闲来便在案几前画画儿。她凑近一看，白雪皑皑，妖娆的枝，散落几抹漂亮的胭脂红，他竟是在画梅？！

　　少年握笔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股子幽幽的梅花香，似乎比往日里来的浓郁了几分，沾了他的袖袍，幽幽沁进他的肌理，直往骨子里沁透进去。他使劲儿握着笔，以免自己按捺不住伸出手去，抓住那梅花香。手又是一颤，一滴饱满的胭脂红滴在宣纸上，渲染出大片醒目的红。他叹息一声撂下笔来，画坏了一副好画，真可惜。

　　摸了本书来摊开，却怎么也敛不住心神去看，镇日里熟悉的字体，仿若浮在纸面上，虚虚幻幻看不真切。眼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心思却早已飘忽而去，那梅花香总能搅得他心神不宁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