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妖》木夕阳子

2、第一章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

　　朗朗的读书声从书房中传出，悠悠传到书房前一株盛放的桃树上，传入树上那一抹清雅的身影耳中。

　　她坐在一树灿烂中，享受春风拂面的悠闲，任细碎斑驳的阳光从枝桠间洒下，透过她水晶般透彻的肌理，在地上留下光影交错的风景。

　　从山上下来，她走过无人居住的山野，穿过人烟稀少的村落，驻足过喧哗热闹的城镇，最终选择了这金碧辉煌气势恢弘的宫殿作为她的落脚点。也许，她一直不曾忘记那位友人，她所爱上的人，便是一名君王。

　　走过这许许多多的地方，她惊讶地发现，山下的世界跟友人们所说的，既相同，又不同。不同的，是朝代的更替，文化的变迁，她的友人们所讲述的，已经是较远古时代的情形，现在是一个名为“清”的朝代，当皇帝的是“康熙”，一名被称为“圣君”的男人。这些是她从一个名叫“茶楼”的地方，听什么“说书先生”讲的。

　　然而，长久以来的时代变迁，却依然没有改变人类这种生物的本质。像是友人们曾说，人类不像她们，只需吸收日月天地之精华便可存活，人类是需要“吃”东西的，比如地里头长出来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地上跑的，人类几乎都吃。那些食物，她都尝过，可惜每一样都叫她蹙起眉头，她不明白，这么难吃的东西，为什么是人类的必须品。

　　她看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乞丐，有士兵，有小偷，有官员……她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人，有的人却活得有如蝼蚁般卑贱，有的人却活得有如神仙般逍遥，有的人匍匐在地，有的人高高在上。生命有时甚至没有金钱宝贵，那金钱本是人类自行创造出来的附属物，不知为何，竟反仆为主，成了奴役人类的主人，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她选择了皇家内苑，选择了一名将要成为君王的人，作为她的观察对象。

　　在皇宫里飘荡了整整一个月，她总算弄清楚了皇宫里的格局，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他们称为“上书房”的地方，也是她的观察对象居住的地方。而从这里过去不远处，就是现在的君王，他们称为“皇帝”的人，日常办公的地方。皇帝会在一座叫“乾清宫”的地方居住，在前殿接见来自各地的朝臣，处理朝政，然后决定治理国家的方案。

　　她不喜欢那个地方，那里只有一片光秃秃的广场，而她喜欢待在有花草树木的地方，况且那些文绉绉的东西过于复杂。有的时候那些大臣们的提议明明是很有道理的，皇帝却不会马上采用，甚至有时会用根本毫无理由的提案。她曾听皇帝向他的儿子讲，这些叫做驭臣之道，很奇特的名词，不是吗？

　　清清朗朗的读书声不绝于耳，她的目光透过娇艳粉嫩的桃花，落在读书人身上──相当清秀俊朗的少年。见过那样多的人，像他这种生来就带着贵气的人，还是头一遭，仿佛生来便应当是帝王将相，难怪会有人说什么“天命所归”。她笑，像她这般活了如斯久的生灵，几乎相当于山神的存在，尚不知何为天命，人类的寿命不过匆匆数十载光阴，如同白驹过隙，霎那成惘然，又怎能知道什么叫做天命？

　　不过她还是不能不佩服人类，她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样多的神明，什么佛祖什么文殊菩萨，宫里头皇帝的妃嫔们成日的念着，宫外头的达官贵人贫民百姓们也那样念着，却无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神明。若是真叫他们瞧见了，怕是会吓死吧，她“坏心眼”的想。

　　少年念完了书本，会有一位年纪颇长的师傅为少年讲解，随后会与少年展开讨论争辩。皇帝认为育人应当以历史为镜，因此师傅在传授知识的同时很注重与少年的交流，希望能够循序渐进，潜移默化，达到塑造新一代明君的效果。

　　之后，少年需要修习书法、绘画等课程，还有另一位教授满文的师傅，和传授武艺的谙达。那样密集繁重的功课，叫她这个局外人看了也不免咋舌，哦，这是她新进学会的一个词语。

　　少年低头凝神在宣纸上留下一笔一划，这篇《大学》，待会儿皇父会来检查。今天他已经背诵了八十多遍，可皇父命令他每日背诵一百二十篇，因为皇父自己便是这样做的。虽是三月开春，却仍有些微微的寒意，坐得久了，手脚有些轻微的麻痹，下笔的字少了些劲道。啊，待会儿皇父又要念叨了……

　　窗外隐约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少年知道那些是他的弟弟们。皇父对弟弟们的要求总不若他严格，往往弟弟们下了学，他还得努力上好长的一段时间才能得到皇父的嘉肯。年少老成的他早已习惯隐忍自己的“玩虫”，不让其作祟，谁叫他是皇父钦定的未来的储君呢，不努力点是会失了体面的。

　　所以，他早已练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本事。可今天，不知怎的，他竟无法集中心神。为什么呢？又是一阵微凉的风，从窗外吹进来，隐隐带着幽幽的梅花香，暗香浮动。啊，是了，就是这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梅花香，搅乱了他的心神……

　　手中微滞，狼毫在宣纸上拖过长长的一笔，唉，又得重写了。少年偷偷叹了口气，抬眼悄悄朝案几上的师傅望去，只见师傅正专心致志地看书，还好……悄悄揉掉写坏的文章，换上另一张宣纸。

　　未几，皇父下了朝，便直接来了上书房，幸好他还来得及将整篇《大学》重写一遍。皇父治学严谨，对他要求严格，看过他的书法后，又指点一番，认为他的字显不出气度，起承转折，不应是名皇太子所表现的风格。谢过皇父在书法上的指教，接下来皇父会给他讲学，有时是《中庸》，有时是《大学》，《史记》等书也会稍稍提及。兴致高时，常常要到传了晚膳才意犹未尽地回宫。

　　其实，他也很想像弟弟们那样爬树、抓鸟、放纸鸢，就算只是去布库房摔摔跤，放松一下心情也好。可他不行，他还得勤勉地练习谙达们教授的骑射之术，谁叫他们大清是马上得的天下，而他是大清的皇太子呢，不努力可不行……

　　强迫自己将心思凝在皇父的长篇教诲上，皇父的眼神可厉了，倘若自己稍有分心，定会引来一番斥责。只是，那幽幽的梅花香，到底是从何处传来的呢？

　　桃花谢过，知了叫了，夏日炎炎，清荷盛开。此时正是正午，艳阳当空，烤得大地一片焦黄，上书房里头虽已有太监们放置的冰块降温，可依然热得像蒸笼。案头摆了御膳房准备的冰镇酸梅汤，大块大块的浮冰，转瞬即消融成一滩水渍。

　　她长年久居山上，习惯了凉爽的天气，对于这种热天最没辙。还好宫里常备冰块，她坐在冰块上，感受那股子清凉，看着埋首于案几之前，认真书写的少年。少年的一张清秀脸蛋红通通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额角出汇成溪流淌下来，滴在宣纸上。这样的三伏天还叫人长时间待在如此闷热的地方学习，这皇帝不会是在“虐待”自己的儿子吧？

　　近来天气炎热，人心浮动，看多了因为心情不好而打骂宫女的妃嫔，甚至还有一个不慎打死了人的。原来，宫里头也是这样轻贱人命的，不只是外头才有。但她不明白，人类不像她们那样没有感觉，天热了会出汗，天冷了要添衣，否则就会生病，受伤了会疼会流血，可为什么却能这样虐打自己的同类，难道只因为不是打在自己身上么？她不懂，真不懂。

　　终于，少年的授课师傅看不下去了，便在下午皇帝驾临时，乘机启奏道：“皇上教皇太子过严，当此暑天，功课太多，恐皇太子睿体劳苦。”皇帝不答话，只问了今日功课的完成情况，便道：“可曾温诵了《礼记》？”她知道，皇帝的标准是一百二十遍。师傅不敢欺瞒，回答“不曾”。皇帝便让少年先温诵了《礼记》再说。

　　“孔子过泰山侧。有妇人哭于墓者而哀，夫子式而听之……”少年的汗水不断浸透了袖袍，声音也有点发虚，然而皇帝却恍如不察，继续听少年的背诵。直到少年背完了整篇《礼记》，皇帝才首肯少年回宫稍事歇息。

　　当晚，少年便发了高热，召太医看过，说是轻微的中暑。皇帝这才恩准少年休养几日，将身子养好。少年有自己的一处住所，名为毓庆宫，不和他的兄弟们一同住在阿哥所。这宫殿，本该有成百上千的人，可这样的夜晚，却让人觉得空荡荡得发寒。那样多了去的太监宫女乃至侍卫，竟没有一人是他贴心之人……

　　她穿过帷帐，哎呀，那样一张俊俏的面孔，青红交错，叫人看了好生不忍。说来也奇怪，她本对人类的相貌没有多大感觉，怎么偏生会觉得这样一张脸称得上“俊俏”呢？

　　高热使得少年早已陷入昏昏沉沉之中，呼吸略显急乱。暑气已经退去不少，晚风习习送来凉爽，可他所呼出的气息仍是灼热，喷在她的发梢额际，微熏的痒。她以为少年睡得沉了，伸手想触碰他烫热的额际，少年却突然睁开了如子夜般的黑眸，“谁？”

　　她一下子怔愣在场，照理说，他应是看不见她的呀。

　　“到底是谁？！”少年略微提高了沙哑的嗓音，高热使得他视线模糊，失了焦距，抓不着影像。可他记得，又是那股子梅花香！困扰了他多日，无迹可循的梅花香！他原以为是宫里哪位女眷焚了梅花香，可细细闻来，仍可以分辨出，这香不似脂粉香料的香气，竟像是寒冬料峭盛开的红梅那般幽暗沁甜的香。他笑自己用功过了头，竟生出这等幻觉来，此时正是盛夏，哪里来的红梅！

　　隐约感觉到那股子梅花香似又要淡去，他决心不再等待，出声唤：“何柱儿！何柱儿！”

　　低哑的嗓音回荡在空空的夜里，格外响亮。守夜的小太监吓了一跳，急忙跑进来，问：“太子爷，出什么事儿了？”

　　少年挣扎着起身，掀了帷帐，问：“今晚毓庆宫守夜的宫女都有哪些，你去给我叫了来。”

　　小太监一呆，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子爷，这样、这样不合规矩啊……”

　　少年一皱眉，说道：“你想到哪儿去了！你去给我叫人来，有什么事我担着。”

　　小太监一听这话，连忙领旨去了。不一会儿，好些个宫女鱼贯而入，一字排开。她看着少年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起身，从那些个宫女脸上一个个扫过去，与其说他是在看，倒不如说他是在嗅。一圈下来，他并未发觉哪名宫女身上有类似的梅花香，他坐回床榻，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方才可有宫女进来过？”

　　小太监连忙答：“回太子爷话，都在外头候着，里头守着的只有奴才几个人。”

　　少年没再问话，挥手让那些宫女下去。方才半睡半醒间，觉得似乎有人在看他，盈盈如水的眸子，是他的错觉吗？头才沾着青瓷釉碧瓦枕，又陷入了朦胧之中。

　　她从窗外的树上飘然落地，落入房中，这少年，出乎他意料的敏锐呢……还是说，她接触人类太久了，身上已然沾染了不少人类的气息，这样的她很容易被察觉，看来以后得小心点了。

　　重新穿入帷帐，她伸出长年冰冷的手贴在他烫热的额上，不一会儿，高热已然散去，少年的呼吸趋向平稳。祝你有个好梦，她在心中轻声道，随即化作一缕青烟散去，留下一室暗香萦绕。

　　第二日起身，上禀皇帝太子的病一夜之间痊愈，皇帝大悦，重赏了太医院替太子诊断的太医。这名太医凭着这回的功劳，竟上了一级品级，乐得合不拢嘴。太子虽然对于自己如此迅速的回复能力感到奇怪，可终究无法证明什么。

　　她依然坐在那株花期已过的桃树上，听着上书房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也许，她也可以学学看人类的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