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魂录》鱼歌子

19、第 19 章

　　岁月无尽凄苦，故而显得那么长。
　　莲音害怕，长久的孤寂，那些好的，坏的记忆，会统统忘记。如果莲沚不能醒过来，她就只剩下那些记忆了。苦也好，甜也罢，至少她能靠着那些残忆感觉自己真实的存在过。
　　三年前，一个僧人给了她这块月长石，她的那些记忆终可得到长久的保存。
　　然而僧人告诉她关于红莲的传说，她已经无从求证了。
　　红莲已毁，本该大开杀戒，莲音忍下了。只因她不甘心。
　　那僧人常说，□□常转，法门常开。
　　莲音摩挲着圆润的月长石，邪魅地笑了起来。

　　“我说怎么常常看到门主对着那块石头悄悄落泪，原来里面竟是潜藏着她悲苦的过往。”郭玹小声对夷则道，时不时偷瞄几眼莲音，怕她脸色不好。
　　夷则面色凝重，眼里有泪水在打转，她使劲儿忍着不流出来，怕被君子晓瞧去，又不免一顿嘲笑。
　　君子晓就站在夷则身旁，大声道：“没想到老妖婆敢爱敢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是条汉子，君某好生佩服。”
　　郭玹和夷则都皱眉瞪着他，示意他少说几句。可君子晓不以为意，仍在那儿嚷着“佩服佩服。”
　　莲音眼角带笑，却是出自真心，她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佩服她。
　　“哼，伤风败俗，有什么好佩服的。”张蠡屏鄙夷道。
　　莲音抬眼冷冷地扫过去，道：“年轻人，这儿不是你们东厂，你可没资格放肆。”
　　叶小鸾白了张蠡屏一眼，道：“你们东厂干的伤风败俗的事儿还少么？我倒觉得莲音没什么错，依从本心，超脱俗世，这是一种境界。”
　　张蠡屏无从辩驳，只是惊讶地看着叶小鸾。
　　“小姑娘果然见识不凡。”莲音怒气顿消，对叶小鸾又多了几分赏识。
　　祁渊难以置信，“小鸾你真认为这样没有错？莫非你爹娘没有教过你纲常伦理？”
　　“这与我爹娘何干？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哪里错了？”叶小鸾瞪着祁渊道。
　　“不是，小鸾，他们的所作所为可是要遭天谴的。”祁渊显得特别语重心长。
　　叶小鸾摆摆手：“人生在世，本就是各自修行，各有各的劫数，而劫由天定，又岂是凡人自己能决定的，故而历劫之时无需纠结历的是什么劫，而如何从劫数中超脱出来才是要紧。”
　　祁渊头开始晕眩，越发觉得叶小鸾像极了怀瑾那老家伙。
　　莲音点点头，觉得叶小鸾小小年纪却能将她和莲沚之间的情事看得如此通透，着实不易。
　　“依我看呐，”君子晓道，“这兄妹在一起也没什么错，但是还要生娃那就是大大的罪过了，你瞧瞧鬼儿……”
　　嗖的一声，一颗莲子刺斜里飞过来，君子晓一个侧身，堪堪避过。那颗莲子穿过了他身后的柱子，落在红毯上。
　　“君子晓你再说一句，看我不把你舌头割了。”夷则怒道。
　　莲音斜眼睨着君子晓，道：“君子晓，你迟早会死在你那张嘴上。”
　　君子晓吐吐舌头，缩到了夷则身后。
　　“你们看了我的过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赞同我的做法，但是谁也别想阻止我救我哥哥。”莲音平静道，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你还要种红莲？”叶小鸾惊愕道。
　　“为了我哥哥，我不在乎再杀一百双金童玉女。”
　　“你太恶毒了。”祁渊怒道。
　　“我恶毒？你们也不想想是谁毁了我的红莲？若不是你们，我又何须再去大开杀戒？所以，一切都是你们的错。”
　　君子晓还是没忍住，反驳道：“老妖婆，要不是你的乖女儿故意算错时间，至于弄到这步田地？怎么就是我们的错了？”
　　莲音道：“君子晓你是猪生的吗？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连时间也要别人帮你算么？像你这种没脑子的人能活到现在真是老天瞎了眼。”
　　“老妖婆你少侮辱人，我……”君子晓还没说完，心口被夷则手肘撞了一下，疼得立马噤了声。
　　“只要能放我们走，你爱杀多少人杀多少。”张蠡屏说得甚是悠然。
　　叶小鸾剜了张蠡屏一眼，回身问莲音：“要我们怎么做你才不杀生？”
　　张蠡屏本还想阻挠，叶小鸾又剜了他一眼，为了不令叶小鸾对自己生厌，他只好默然。
　　“聪明人就是爽快，”莲音笑道，“我听闻《十洲记》提到聚窟洲上有一种树，名为返魂树，与枫木相似，其花叶香闻数百里，死尸闻之可活。”
　　叶小鸾家境虽不富裕，但总还是出生书香门第，家中物资紧缺，唯独书还算丰余，故而莲音所提的《十洲记》她了然于心。“这不过是传说，恐怕当不得真罢？”
　　“我曾听师傅说过，聚窟洲位于西海的申未之地，地广三千里，北接昆仑二十六里，是否有人到过那里却是从未听说。”夷则道。
　　君子晓点点头，道：“嗯，老头讲过很多话，这句我记得最清楚，因为我很想去一次。”
　　“这些怪力乱神的事如何能当真？”祁渊明显同意叶小鸾的看法，且不论聚窟洲这地方存不存在，即使存在也必定凶险异常，事不关己又何必趟这趟浑水。
　　莲音道：“真不真，去了方知，你未亲眼看到，又如何能肯定那就是怪力乱神？”
　　“得了，你不就是想让我们替你去寻返魂树么？”张蠡屏在旁坐下，翘着二郎腿道，“可是，我们凭什么要帮你？”
　　莲音冷艳一笑，道：“你不帮自然有人愿意帮我。”莲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叶姑娘，一百双人命和返魂树，你帮我选，如何？”那语气充满了笃定。她从来都是这么志在必得。
　　“老妖婆你好生不要脸。”君子晓在旁嚷嚷道。
　　而叶小鸾想都没想便选了返魂树。
　　看着叶小鸾被众人叽叽喳喳簇拥着出了画室，莲音欣慰地弯起了嘴角。
　　珠帘响动，转出一位身着藏青僧袍的和尚，一双凤目尽是冷峻。
　　“她果然选择了帮你寻找返魂树。”
　　和尚亦悲亦喜的语气惊动了莲音，她转身一笑：“怎么，你又不舍得了？”
　　和尚默然，双眼凝视着前方，一片空濛，似是有着一种极浓烈的渴望，半晌，他冷冷道：“你话太多了。”
　　“那丫头确实是个妙人……”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她。”和尚拂袖而去，只剩珠帘响动。
　　莲音摇摇头，叹了一声：“这又是何苦。”

　　聚窟洲，位于西海申未之地。
　　叶小鸾坐在大厅的石阶上，微皱着眉头，思索着该如何去寻找这块传说中的仙家之地。
　　当莲音让她在一百双人命与返魂树之间做出选择时，她果决地选了返魂树。倒不是因为怀槿从小教导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缘故，而是她希望莲沚能醒过来。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叶小鸾又呢喃地唱道。
　　只一瞬，叶小鸾感觉天色暗了下来，一抬眼，才觉自己身边围了一圈人。她撇撇嘴，这是今天第三次被这群人包围了。
　　“我说叶小鸟，你傻啊？为什么要帮那妖女找返魂树呢？”祁渊问。
　　“我高兴。”
　　祁渊准备了半天的大道理被活活噎了回去，僵在那儿直翻白眼。
　　“小鸾啊，”张蠡屏挨着叶小鸾坐下，准备也劝劝她。
　　“请叫我叶姑娘。”叶小鸾不耐烦地瞟了张蠡屏一眼，言下之意是我的名讳也是你乱叫的？
　　自打张蠡屏混迹官场以来，还没人敢这么顶撞他，换句话说，就是谁拆他的台谁倒霉。“再这么跟我说话，你信不信……”他吱唔了半天，想说些既有威慑力又不伤感情的话来吓吓她。
　　“就这么跟你说话怎么了？你还能怎么样？”叶小鸾看都没看张蠡屏一眼，只盯着石阶紧锁眉头。
　　“不怎样。”张蠡屏吱唔了半天也没吱唔出什么来，只得讪讪坐至一旁，嘀咕道：“下次再对我大呼小喝，我就在你脸上亲一下，看吓不死你。”
　　不承想，这几句嘀咕飘飘然钻进了祁渊耳朵，他立马睁圆了眼睛，怒道：“你敢？看我不把你废了。”
　　“废了废了，”君子晓附和道，彼时他就站在张蠡屏身后，又岂能听不见，“敢在你爷爷面前调戏良家妇女，活腻歪了你。”
　　叶小鸾被这三个弄得脑袋嗡嗡响，忽又感觉身边坐下个人，偏头一看，却是夷则。
　　“我也想跟随叶姑娘去寻返魂树，叶姑娘不介怀吧？”夷则问道。
　　叶小鸾端详着夷则那如画似的脸，渐渐露出欣喜。叶小鸾看得出来夷则是个古道热肠之人，虽然初次见她时，觉得她甚为冷傲，看谁的眼神都是冷冷清清，不远不近的。不过近来叶小鸾发现夷则看祁渊的眼神起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冷冷清清的，而是眼角堆笑，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温柔。
　　叶小鸾猛甩甩头，赶紧把飘远的思绪给拉回来，笑道：“姐姐想去就一起吧，我正愁没个伴呢。”
　　“什么？夷则你要离开琥珀宫？”郭玹惊呼道。
　　“我早就想离开琥珀宫了，我真正在江湖上行走的日子其实并没多少。”
　　“你这么一说，我也有点想去了。”君子晓一叹，恋恋不舍地望向郭玹。
　　郭玹道：“你也要去？”
　　君子晓点点头：“我还想把你一块儿带走呢。”
　　“不行，我走了，谁来照顾门主。”
　　君子晓嗤笑道：“那老妖婆如此健壮，你还怕她生活不能自理啊？”
　　“君子晓，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去？”郭玹凝重地问道。
　　君子晓也着实纠结了半天，才斩钉截铁道：“我一定要去。”
　　“混蛋。”郭玹气得扭头就走。
　　叶小鸾分明看见君子晓眼里闪过一阵落寞，转瞬即逝。
　　夷则问君子晓为什么要去，君子晓说，关于聚窟洲，是他少年时的一个愿望。在老头给他们讲聚窟洲的传说时，他就想着要去那儿找到返魂树，带回来熬成汤，分给老头和夷则他们五个喝，这样他们就可以在缥缈峰上听老头讲很久很久的故事。
　　说完，君子晓自嘲地笑自己傻，夷则却觉得鼻子有点儿酸。
　　叶小鸾问君子晓，不怕郭玹嫁作他人妇么？君子晓说，等他找到了返魂树，一定回来找郭玹，别说嫁作他人妇了，就算郭玹当了皇帝的老婆，他也要把她抢回来。叶小鸾深深为其折服。
　　祁渊说，现在所说的话都作不得数，君子晓是不是有这么忠贞不渝，需要时间来证明。
　　张蠡屏说，敢抢皇帝的老婆，你有十条命都不够死。
　　叶小鸾琢磨着张蠡屏说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想把郭玹送进宫去当妃子。
　　祁渊问叶小鸾：“你想好怎么去聚窟洲了么？”
　　叶小鸾说要去找紫曌楼帮忙，祁渊惊道：“你有那么多钱？”
　　“我没有，但是你有啊。”叶小鸾道。
　　祁渊差点儿没吓晕过去：“你拐了我两大高手，现在还想来讹我的钱？”
　　“师弟帮一下师姐是理所当然的。”
　　“就算你是我师娘也不能这样儿啊。你以为我是莲沚啊，说把家卖了就卖了，干的还是捞不着本的事。”祁渊都快哭了。
　　叶小鸾看着祁渊那丧气样，感叹怀槿老头并没有把他教好，连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个道理都不能了悟。
　　祁渊问，是不是非得把家卖了，把爹气死了才叫了悟。叶小鸾答不上来，只能恼怒地瞪着祁渊。她觉得祁渊这么小气，还妄想着要推翻大明朝，简直就是做梦嘛。再说让紫曌楼帮忙又不一定非得倾家荡产，莲沚只不过是个例外，想那贺兰忽肯定也是对莲音心存念想才会开出如此惨绝人寰的价格。
　　张蠡屏道：“这么虚无缥缈的事也只能找紫曌楼帮忙了，先去看看再说，他要是真开出天价，我带人铲了紫曌楼。”
　　叶小鸾道：“你去干嘛？”
　　“我去有何不妥么？”
　　“你能不能不跟着我？我看着你烦。”叶小鸾不耐烦道。
　　“聚窟洲你家开的啊？只许你去就不许我去么？”张蠡屏面上堆笑，实则心里添堵。
　　祁渊心里叹道，看来这厮是当狗皮膏药当定了。想起三年前无名寺的血案，他心里就恨得牙痒痒，此番在路上定要寻个时机结果了他，为无名寺数十名师兄弟报仇雪恨。

　　临行那天，莲音特意摆酒为叶小鸾等人践行，虽说大家都不太领情，但是面对宫廷佳酿，还是不要浪费的好。
　　莲音让郭玹递给叶小鸾一支白羽箭，问她能不能折断。
　　叶小鸾轻而易举便把那支白羽箭折成两段。
　　莲音又让郭玹抱来一大捆白羽箭，问叶小鸾，你还能把它们折断么？
　　叶小鸾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君子晓在旁嚷道，又是这种老掉牙的把戏。说着举起金云锏对着那捆白羽箭就是一砍，一分为二，断面甚是齐整。
　　莲音的脸色刷一下就白了，隐忍道，你让我讲讲团结就是力量的道理会死么？
　　君子晓说，死倒不会，但是会很难受，我师父在我下山之前已经讲过无数遍了。
　　莲音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捏得咯咯响，十颗莲子都被捏成了齑粉。

　　踏出琥珀宫的那一刻，夷则和君子晓回头望了许久。夷则看的是莲音，而君子晓看的是郭玹。
　　夷则问君子晓看到了什么，君子晓说看到郭玹用嘴型说了一句混蛋。
　　君子晓问，你呢？
　　夷则说，她看到莲音笑了，笑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美。
　　其实，夷则当时也看到了郭玹的口型。
　　她说的是，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