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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那是入宫的第一日,她被乳母带着去向皇后和各宫妃嫔请安后,时辰依旧早,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异常新鲜,于是她偷偷甩掉乳母,一个人跑到假山那边玩去。假山石源自太湖,皱漏瘦透,层峦叠翠,错宗有致,走着走着就找不到来时的路,于是只好靠着直觉向前走,尽头竟是一片海子,那日天气好,湖水映着天上的云,云走水晃,湖面平添几分可爱。尼莽吉隐隐有些害怕,骤然想起她二哥跟她说过:“倘若迷路,就站在原地不要动,我总会找到你的。”
      于是她悠然坐下,凭栏望水,正是晌午,她的小脸蛋儿被日头烧的红扑扑的,自己也直叫热,拆了领围拿在手上缠来绕去只想能绕出来个趣味来才好。远处有一群戏水的鹅,她忆起她的汉文师傅教她念的一首唐诗,便念出声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顿觉有趣起来,也没注意到正有个半大的阿哥已经笑嘻嘻的站在她身旁了。
      阿哥浓眉粉面,身量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又隐约露出伟岸的端倪。他笑眼盈盈的操起手中的折扇敲了一下尼莽吉的后脑勺,大叫一声:“东莪儿!”
      显然是打痛了,可不管说痛还是讨厌都不足以表达她此时莫名其妙的心情,尼莽吉满脸无辜的回头瞪了他一眼,气说:“谁是东莪儿!”
      阿哥一时也没闹明白,眼前这个小格格到底是在说气话还是真话,因为,他觉得她明明就是东莪儿格格嘛!
      “你难道不是十四叔家的东莪格格?”阿哥紧跟两步,拉住这赌气要走的小格格,耐心的问。
      尼莽吉思索着亮出她阿玛的名号基本就已经吓退了,丝毫不示弱:“我是赫舍里家的大格格!”
      因是对话从一首唐诗起,于是说到现在,他俩都是用汉话在对话,听得出这位阿哥的汉文极其流利,而这位格格却有些吐字不清,再复杂一点就真的说不下去了,她现在完全后悔自己甩掉乳母的举动,小脑袋瓜正使劲想如何摆脱眼前这个烦人精。
      “烦人精”不禁一笑:“原来是索尼家的大丫头。”
      这可又惹毛了赫舍里格格:“丫头?你才是丫头呢,我是赫舍里尼莽吉,索尼家的大格格!不是什么大丫头。”
      语言不通着实是个令人头疼的事,最令人头疼的是语言尚且半通不通汉文又博大精深,一词多意真是无法避免,可碰上这样插科打诨的姑娘才是最最令人头疼的事吧。“烦人精”哭笑不得,但又想自己是在这受罚,万一这小丫头跑到她阿玛那里告他一状,又恰巧他的皇阿玛也在场,他还要不要活,因此揪着尼莽吉的袖子不让她走。
      “你叫尼莽吉?”他问。
      她理也不理。
      “烦人精”只好自报家门:“我叫福临,是这宫里的九阿哥,我跟你二哥索额图熟悉的不得了,你总可以理人了吧?”
      福临抑或九阿哥对此时的她就像一个符号,比如索额图在家里被叫二爷,她被叫做大姐儿一样,并没有特殊意义,她想都不想,瞥了个嘴巴,低声说了句:“烦人精!”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一个想走,一个要留。白鹅们不知何时已经游到栏杆下面,她顺手扯下的领围,却被领头的白鹅衔走,她使出吃奶的劲甩掉烦人精,冲到湖边还是来不及,眼看就要急哭了:“我的领围!我的领围!”
      福临一个箭步跨到湖边,探出身子去够,碍着还有一点距离,只好叫这个不大领情的小丫头:“尼莽吉,你拉着我的衣服,我帮你捡回来,好不好?”
      她点了点头,说不清故意还是无辜,她捏起他坎肩的一角,他没站稳还是怎的,一个趔趄便掉到湖里去了,尼莽吉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逃”!她带着好不容易摆脱烦人精的窃喜,一溜烟的居然就跑了!
      她猛跑了一阵子,终于凭她怎么望都望不到那片海子了,她在石阶上吐了口气,扯了宽袖扇扇风,终于平静下来后,心里又绝望了,这种偏僻的地儿,二哥哥肯定找不到。她只想碰到一个宫女还是太监的,也不怕受罚,只想快快回到她阿玛身边去。
      好像听到好听的萧声,但不确切,便拾级而上越走近越,只听这萧声幽远清越,久而久之却能听出股凄凉,大概是箫惯有的音色,听得尼莽吉瘆瘆的,待她犹豫是否继续走上去,那吹萧之人已经跃然而立在面前的角亭里了。
      那人跟她不一样,他已到及冠之年,是个成年人了。颀长的身躯,宽阔的臂膀,褐缎打子绣的软袍,绛红的马褂,背朝她,有种遗世独立的寂寥。
      她已然忘记刚才的害怕,忍不住嚷了声:“真好听!”
      那人转过来,如浓墨细笔画过的狭长的眉下有一双圆圆的眼睛,明亮泛着水光,像一汪犹带凉意的潭,说不出哪里别扭,只觉眼睛若是换成狭长的则更配他这种疏离淡漠的气质。那人慌然一笑,低头看着她,从容的将才刚那一分尴尬收了起来,声线柔软:“小格格谬赞了。”
      “咦,你是哭了吗?”有时候太过机灵总让人招架不住。
      “……”
      “阿玛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个大人,你怎么还哭呢?”
      “那你阿玛有没有说过下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呢?”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是这样说的么?”
      “是。”
      “眼下这地界就叫‘伤心处’,对吗?所以你们男人走到这里都要抹眼泪,对吗?”尼莽吉偏头问道。
      “……”
      其实他那天在南山上吹萧是祭奠他早逝的福晋,他唯一的爱人,他们已经分开第三个年头了。没有人知道,他也不要任何人知道。这几年征战沙场,九死一生时也从未失态落泪,只是每年今日独自祭奠的时候,总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将随时都要夺眶而出的莫名液体挤回心里,就像泪水做的短剑,一根根刺下去,将心扯成四分五裂,再用一年的时间缝补。好像每一年的每一秒都在等每一年的这一天。
      他并不愿承认自己是哭了,因为表面上并没有。但鬼使神差的就接下去说了,本该是一场孤独的祭奠却被这小格格善意的打扰了。本该忧伤的日子,却平添三分热闹七分愉快。他双手握住洞箫背在身后,一副哄小孩子的口气问道:“小格格叫什么?”
      她回说:“我叫尼莽吉。”因她平日里见惯了她二哥那种热情洋溢的少爷,眼前这种冷峻秀美的少年让她格外动心。哪个普通小姑娘没在她小姑娘的时代仰慕过一个这样的少年呢?俊不俊俏,秀不秀美都不是重点,关键是要冷,带着对万物苍生睥睨不屑的淡漠,带着拒所有姑娘于千里之外的不羁,万物苍生就会为之倾倒,所有姑娘就也蜂拥而上。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普通小姑娘,为了能和这冷峻秀美的少年流畅交流下去,于是吞吞吐吐的问:“你会说满语的吧?”
      那人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小的小格格对话,只觉得有趣的紧:“怎的不会?”说完,他执萧在沙堆里写给她看,又笑着问:“我猜格格是下雪天出生的,对不对?”
      尼莽吉简直觉得眼前的少年神了,就像她第一次见她的教书师傅,师傅竟是诗词书画无一不通。而冷峻秀美的少年露出了一抹微笑,她对他的崇拜顿时又多了三分,可见小姑娘对男人的喜爱总是建立在面貌之上。她诧异道:“我就是崇德三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出生的,你真厉害!”
      那人本也是跟人约了这里见面,并不着急走开,又见着小格格活泼有趣,于是耐心坐下与她讲了一会儿汉文,尼莽吉并没觉得两人的年纪有什么阻碍,又没大没小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岳乐。”
      “你姓‘在下’?倒不像我们满人的姓嘛。”她老成的晃了晃脑袋。
      “……那不是姓。”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好奇怪,名字居然有四个字那么长?!”
      “……”
      他握住尼莽吉伸出手指的小手在沙堆上描画了这两个字,修长的指节泛出冷冷的白光,搭在尼莽吉手背上的手也是冰凉,她心中窃喜。那时候真是执着于“冷”这一字。
      “真好听,写出来又真好看,不像我的名字,又难听又难记。”她垂头丧气,用手指描了个“尼”,又忘记第二字“莽”字从何落笔。
      岳乐用手把沙子铺平,顺手写了个“雪”,又若有所思的在后面加了两个字,指给尼莽吉,念道:“雪灵儿。”
      “雪——灵——儿”尼莽吉拍手叫好:“是送给我的吗,汉文名字,雪灵儿最最喜欢了!”化名为雪灵儿的赫舍里格格这会儿真的太想把汉文学好了。
      雪灵儿又跟岳乐学了几个字,岳乐念:“福——临——”,雪灵儿也跟着念了一遍,蓦然想起那落水的小人儿,她脱口而出:“这不是传说中的烦人精么?”
      岳乐忍住了笑意:“小格格认得九阿哥?”
      雪灵儿顾左右而言他:“我不认得,我只是听说过,宫里有个九阿哥叫福临。你认得他?”雪灵儿感到情势不妙,只好再次使用这三十六计的头一计。日头都往西边去了,参天松柏将日头遮得严严实实,她有点冷了,得赶紧想办法回去才是。
      岳乐答道:“我是他堂兄,我们约了在这里见面,格格略等一等,就能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九阿哥了。”
      她能告诉他,这位九阿哥落水了么?她能告诉他九阿哥落水多少还有她的些许功劳吗?
      可是顽劣如她,怎么会用心预料任何结果,把迈出去的半只脚收回原地,张口就问:“糖兄?‘兄’是什么意思呢?”
      “‘兄’就是‘哥哥’的意思。”
      雪灵儿圆不溜球的眼珠子一转,开心的直跳了起来:“原来你是糖做的哥哥啊!雪灵儿最最爱吃蜜饯糖,最最爱吃龙须酥糖,最最爱吃马□□霜糖!”
      岳乐无奈的摇了摇头,又觉她年少无知甚是可爱,便随她去。这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太监甩着拂尘就上来了,一见岳乐打了个千:“贝勒爷吉祥,小主子才将不小心落水,让奴才过来告诉贝勒爷一声,今儿个他来不了了,让贝勒爷早些回府。主子还让传话说,他没事,让贝勒爷放心,改日再聚。”
      岳乐眉头微皱,倒也没再追问,雪灵儿在旁边竟吓出了一身冷汗,恰在这时,岳乐开口道:“请吴谙达带赫舍里格格去找索公那里,若是索公问起,就说我带着去跟蒙古格格们放风筝了。”
      雪灵儿随小太监走了几步,极快回眸望了他一眼,感激又不舍,竟忘记了道别。下山时,天欲雪,还没走到海子,雪已经下起来了,大朵大朵的,仿佛棉花,落在地上又静悄悄的。落在睫毛上的,雪灵儿眨眨眼睛就化了,眼前一片朦胧。
      很久之后的一个傍晚,她坐在自家湖心亭纳凉,忆起从前那幕,思索岳乐为什么给自己取名雪灵儿而不是单一个“雪”字,她是这么考虑的,大约是单字显得孤苦无依普通小姑娘通常忌讳,又或是整个大清朝并不流行取单字的名字,而且雪字又常常会被用到,以至于别人在说“下雪了”“雪停了”“真是场鹅毛大雪”的时候,整个冬天她会显得特别忙碌。而雪灵儿就很不错,大家可以简单叫她“灵儿”,因人如其名,旁人单从名字就会觉得真人一定娇俏可爱,所以她在很长一段封闭生活的时候对这个名字还是甚为满意。直到后来,她才发现,灵儿在民间是和“妞儿”“妮儿”这种名字一样普遍,在京师这样的大城市基本就是各占三分之一,民间起名的基本要求就是叫着顺口,写着顺手,可见天下普通小姑娘的父母对小姑娘的敷衍和岳乐真是殊途同归。岳乐冷峻秀美的形象在她得知真相那一刻颓然倒下。
      无论如何,谁也不晓得这一日对她来说,却是生命中最重要日子,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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