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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城一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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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一代宗师》
这天晚上依旧很冷,姜彻裹着棉袄盖了毯子缩在三轮车上,还是感觉风不断灌进来。然而今天打场上的人要比昨天多得多,毕竟那是一部很新鲜的、中国之外的电影。有老太太早早搬了凳子坐在幕布前,收拾完家务的妇女也三两个聚在一起闲聊,不时抬起眼看看四处乱跑的孩子。不过听师傅说,他们那时看的人更多,里三层外三层,挂幕布的时候已经有小孩子在地上画方块,划分势力范围了。现今乡下也有人家添了电视,放电影的夜里,打场上就没有往日的热闹了。
姜彻把三轮车停在人群外,舒舒服服躺好,仰头望着幕布。爱情电影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是引人瞩目的。电影还没开始,他想起来那个戴了自己帽子的小孩儿,再一晃神,又想到他很美的母亲,便下意识用目光扫一圈众人,最后谈不上失落地重新躺好:县城里的女人,大概都不会凑热闹看这种太老旧的片子。
音乐声响起的时候,他看见程锐拿着糖葫芦朝他走过来。打场上人一多,做小生意的也会聚集过来。五毛钱一串,裹着糖稀看起来闪闪发亮。他躺得很舒服,不想动,便懒懒看向他说:“来晚了,没位置了吧。”
程锐一手握着竹签,对他张开手臂:“我想在你这儿看,好不好?”
“你还真会享受。”姜彻翻个白眼,看看他的红脸蛋和鼻子下头亮闪闪的一串,揉揉胳膊坐了起来,挪到车斗边儿,两手抓住他的腰往上一拔,放进车来。车斗里位置不大,姜彻想躺回去,无奈多了一人,只好把他抱进怀里,扯过毯子包紧。肩膀上多了程锐的重量,他在脖子下作枕头的衣服上蹭了好久才找着舒服的姿势,叮嘱道“别乱动啊,不然风就进来了。”
程锐整个人被他揽在怀里,偏忘了还高高举着糖葫芦的胳膊,从毯子里伸出来,姿势僵硬,不好动弹。见姜彻开始专心看电影,不打算管自己了,程锐另一只手在毯子底下戳戳他,说:“糖葫芦。”
“真是事儿多,小孩子们就没一个乖的。”姜彻嘟嘟囔囔说了句,把毯子拉开一点,伸手帮着程锐把胳膊往怀里拽,信手一扯,猛得坐了起来,骂道,“我操!沾我一脑袋。”
他动手把头发上黏黏的山楂拽下来,弄得满手都是糖稀。程锐坐在一旁偷偷看他,话都不敢说。
“我就说小孩子都是……”姜彻伸手在程锐衣服上使劲蹭,差不多干净了才揽着他重新躺回去,确定这次全钻进来了,把毯子拉紧,絮叨道,“真是的,没事了吧,给我好好呆着。”
程锐枕着他的肩膀,没再说话。他有点心疼那颗山楂,本来还想给姜彻吃,现在给糟蹋了。
不过他的心思很快就转到幕布上去了。电影里那个人真好看。有些地方他看不大明白,抬头想问姜彻,才发现这人睡着了。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姜彻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口水在暗淡的灯光底下直发亮。程锐睁大眼睛看看他的睡脸,枕着他的胳膊蹭蹭脑袋,换了舒服的姿势,又将目光移向幕布。
电影终了,打场上的人三三两两散开了,姜彻还在呼呼大睡。姜老头要收拾东西,才发现徒弟没了影儿,走过来一瞧,乐了:昨天那小孩儿正哭得稀里哗啦的躺在姜彻怀里,这小子还睡得跟死猪一样。老头子一巴掌敲他后脑勺上,大嗓门吆喝道:“起来,收摊了!”
姜彻迷迷糊糊地应声,翻身起来,原本应当撑着车斗的手,按在了一只软软的手背上——估计劲儿不小。他赶忙移开,就看见眼泪汪汪的程锐正瞪着自己。糟了,睡太死,忘了身边还有一活的。姜彻忙伸手去擦他眼泪,说:“你没事吧?我睡傻了,你别哭啊喂!我给你吹吹……”
程锐的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抿着嘴不出声,可怜巴巴的。
姜彻无奈,说:“好吧,你坐一下我的手,还回来?”
程锐把眼泪擦干,看向他说:“不疼。”
姜彻一愣,泄了气:“不疼你哭个屁。”
姜老头把程锐提下车,摸摸他的脑袋说:“看电影看哭了,你看得懂?”
程锐摇头,又点头,说:“那个人死了,他们没有结婚。”
姜彻从车斗里跳下来,捏捏他还带有泪痕的脸,说:“屁大点儿人。”
“干活去,”老头拍他的背,又对程锐说,“快回去吧,外头怪冷。”
程锐说好,走开两步,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人关仪器收幕布。姜彻隔了老远,不经意回头见他还站着,便大声问:“你自个儿能回去不?要不等等我送你?”
程锐在地上蹭蹭脚,借着昏黄的路灯看到姜彻年轻的脸,说:“不用了,我要回家了!你们明天还来吗?”
晚上的风很大。姜彻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明儿早就走。”
程锐低低哦了一声,转身回家。路上还有人,也不害怕。乡下的夜太冷,他一路小跑回去,还是冻得一下子蹿进被窝。坐在火炉边织毛衣的程湘婷给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程锐见妈妈出去,又很快回来,便问是谁。程湘婷给他掖被子,说:“是昨天晚上那个哥哥,他问你回来没。”
“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怕黑。”
“怎么不是?”程湘婷亲亲他的脸,坐回去絮絮地说,“孩子不管长多大,当妈的眼里都是孩子。你今天看了什么电影?不要总是乱跑,夜里黑……”
程锐满脑子是电影,转动的放映机,还有白色的幕布,并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
锦川是个很小的县城,四面环山。走在路上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青山,笼罩在蒙蒙的雾里。隔着浓浓的山雾,看到的仍是依稀的远山。不管什么时候,抬眼望向窗外,看见的都是山的轮廓。一道河水穿城而过,这小城倒像是专为它起了名字似的,人们不觉得那恒久不变的山是锦川的山,这过客般的河倒是锦川的河了。城里的建筑都依着山,从这个山脚往那个山脚蔓延,渐渐聚成一块,终又绕着河,成了县城中心,带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
城北是县城唯一的汽车站,车不多,院子很大,便显得空荡荡的。为了填补这空挡,院子周围便挤挤挨挨地盖满小楼,屋顶贴着屋顶,院墙粘着院墙。从山顶望去,底下像是一块有着无数补丁的花布,颜色是暗淡的。姜彻就住在这补丁里的一家。从朝北的窗户望过去,山石树木触手可及。
从桃园村回来,他有一周的时间可以呆在这儿,算是家。说是家,也不过是租了间屋子,一个人住。十天半月不回来,桌上已经落了灰,一开门,扑鼻就是尘土味。姜彻抱着半月没睡过的被子下楼,挂在晾衣绳上。院子里有两棵无花果树,房东在树上系了绳子,很方便。
这天阳光很好。
姜彻晾好被子,提着桶到车站大院打水。天气冷,大院的自来水管一冻上,他就要断了水源,便买了只大桶在屋里放着。他站在水池边,把桶涮了一遍,开始接水。临近正午,院子里没什么人,停了几辆客车,司机躺在驾驶座上睡觉。周围的住户家传来炒菜的声音。姜彻盯着渐渐上升的水面,想中午要怎么吃饭。
程锐拿了钱从家里出来,穿过大院要去买饭的时候,遥遥便看见了他。
姜彻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这个孩子。
所以听到程锐叫他的时候,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孩子是谁。
程锐走过来仰头问:“你住在这里吗?”他穿着蓝色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这孩子很漂亮,也很干净,眼睛亮亮的望着他。姜彻想起来了,说:“我一直住在这儿。你在这儿干嘛?”
程锐眼睛一亮,说:“我也住在这里!”他扭头指着院子那头,“看见了吗?三楼的那个,窗台上有一盆花。我和妈妈住在那里。”
春天还没到,姜彻看不出空荡荡的花盆里有什么,点了点头说:“以前也没见过你,原来咱俩还是邻居。”
“我和妈妈刚搬到这里,就在上上上……”他数了数手指,笃定道,“上上上上个星期。”
桶里水满了,姜彻关掉水管提着水打算回去,对他说:“那我回去了——你在外头做什么?不回去吃饭?”
程锐晃晃手里的钱,说:“我妈妈去上班了,我到外边吃。”
从大院出去,要过一条马路,对面有很多小吃店。姜彻问:“你总是出去吃?马路上车多。”
“我已经能一个人上学了,不怕过马路。”小孩子大概都不喜欢被当作孩子,程锐反驳道。
姜彻不再说什么,对他挥了挥手要走,不想程锐又追了过来,停在他面前问:“你家里有没有那个?”
“什么?”
“就是那个,”程锐伸手画了个方形,又画了两个圆,望着他说,“能放电影的那个东西?”
姜彻笑了:“小屁孩儿,那玩意儿我怎么买得起。”
程锐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低头不说话了。
姜彻看他这样,便揉揉他的脑袋,说:“不过我家里有录像机,要是修修,兴许也能看。”
“真的?跟那天的一样吗?”
姜彻笑道:“你不信就算了,假的。”说罢要走,程锐忙拽上他的胳膊,说:“现在就去看,现在就去!也有潘冬子和那个电影吗?”
姜彻左手拎着水桶,被他一拽就失了平衡,身子一歪,小半桶水洒了满身——“我操!就这身儿还干净了!”
程锐吐吐舌头,乖乖松手。
姜彻在他脑门上敲个栗子,恶狠狠地说:“我就知道,小孩子最麻烦了!”
程锐缩着肩膀小声说:“对不起……我让妈妈给你洗洗,好不好?”
提着桶重新接满,姜彻翻了个白眼说:“又不是脏水,晒晒就好了——唉!我说,这次你别拽我了!”
程锐收回刚刚伸出的手,跟在他旁边慢慢走回去。
房东家小楼盖了两层,第二层专租出去,一条长走廊并排住着两三家。姜彻租了一间,没有厨房和洗手间,便在门口摆了个液化气灶。程锐看着他开门,问:“你一个人住吗?”
“嗯。师傅回他家。”
“真好,”程锐看看身边的简易灶台,“能自己做饭睡觉,没有妈妈管着。”
姜彻摸着后脑勺,说:“羡慕吧,我们换换?”见程锐没搭腔,真的在考虑似的,又补充说,“想得美,给一百块钱也不换。进来吧,把电视开开。”
房间里一目了然,一张钢丝床,一把椅子,一张矮桌上放着小电视,地上是蒙着灰的录像机。程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开电视。姜彻把桶放在走廊里,往锅里舀了点水烧着,心想:要是能有个妈管着,大概也不错。
程锐不会用录像机,便坐在床上看电视。收到的频道不多,还是黑白的,不过刚好有动画片,他看得很认真。
姜彻在外头吆喝:“程锐,中午吃面条,成不?”
“好。”程锐抬高声音,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