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红妆》执草天涯

4、音洛

　　兰汤馥郁，热气氤氲，女子从浴汤中缓缓站起，扯过手边一件绯色的纱衣披上。青丝如瀑披散，发梢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洇湿了薄薄的衣衫，她并没有在意，赤足便往外间走去。

　　候在外间的侍女听得响动，马上迎上前，"小姐，这样会生病的！"她忙将手上托着的一件猩红斗篷披到女子单薄的肩上。"不要这件。"雪妆轻轻拨开了她的手，"拿那件白狐大氅过来。"侍女不解其意，却也不敢拂逆了她的意思，诺诺地应了一声，便去取了大氅来。雪妆接过大氅，也没有穿上，只是来回摩挲着上面油光水滑的狐毛，嘴角噙了一丝柔和的笑。"下去吧。"她轻声吩咐道，侍女应了一声，往熏笼中加了一把沉水香，便悄然退下。

　　雪妆拥着白狐大氅，慵懒地靠在窗前的一张美人榻上，轻轻推开榻畔的窗子。夜空清朗，铺开如缀满碎钻的深紫色丝绒。窗外千株碧桃盛放，夜风徐来，抖落桃华簌簌。雪妆伸出手，桃红色的花瓣轻飘飘地落在她白皙的手心里，红白相映，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如斯繁花，如斯夜，雪妆却第一次觉得这片长年不败的桃林让她心烦意乱。

　　有些东西，在她本应空无一物的心中滋长蔓延，已经到了不能忽视的地步……这，会不会就是阿父所说的，她的心魔呢？

　　抖落掌心的花瓣，她取过几案上放着的一对精致的人偶，如她掌心般大小的人偶，制作得精致至极。"真漂亮……"雪妆抚过人偶瓷白光滑的脸庞，着迷般呢喃。和人偶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张薄薄的信笺。就着窗外的星光，雪妆读着上面挺拔的字迹——

　　"在玳迟遇到了人偶师，拜托他为妆儿造了一对人偶。不知道能否用作傀儡？"

　　翻来覆去地看着笺纸上短短的一句话，女子的脸颊渐渐染上了红晕，温柔的笑意漫过眉梢眼角。雪影哥哥，真是温柔的人呢……她默念着，放下信笺，伸手轻轻覆上人偶蓝宝石嵌就的眼睛，"给你们灵魂，也要成为像他一样温柔的人呢。"雪妆笑着，低声呢喃。再放开手的时候，只见人偶本来空洞精致的眼里，竟然流转出熠熠光华。

　　就像，真的活过来了一样。

　　看着怀里人偶干净无垢的眸子，雪妆很是满意。她站起来，抱着人偶走到暗处的一个架子前。架上铺着柔软的绸缎，上面已经坐着十多个大小不一的人偶。每一个人偶的眼睛里，都闪耀着生动的光彩。"给你们带来了新的伙伴呢，要好好相处啊。"雪妆小心地将怀里的人偶安置好，轻声对架子上的人偶们说道。

　　就像，它们真的有生命一样。

　　的确，在这里的所有人偶，都是"活着"的。尽管它们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但的确是“活着”的，因为在它们的体内，都拥有着雪妆灵魂的碎片。

　　通过将自己的灵魂注入到人偶的体内，傀儡师便能从心控制这些和自己共享着一个灵魂的傀儡，就像控制自己的身体一样便利。这是作为一个傀儡师最基本的修行，却亦是雪妆目前所能达到最高的境界。

　　成功了！真的是太好了呢。雪妆心中欢喜，毕竟，这对人偶，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常。她繁复摩挲着它们柔软的发，思绪逐渐飞远。

　　"小姐，该服药了。"侍女捧着白玉盏进来，恭谨的声音打断了雪妆心中的千回百转。

　　雪妆转身，目光瞥过跪在地上柔顺低首的侍女，又是新人吗？从未见过的面孔……

　　"从今天起，由奴婢侍候小姐服药。"仿佛是读懂了雪妆眼里的疑惑，那侍女怯怯地道，将头埋得更低了。

　　“哦……”雪妆沉吟，她屋子里的下人，从来不会待超过十天，也从不会跟她说什么话，一个个只如泥雕木塑般，都是一副恨不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的样子。事实也是如此，那些侍女总是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在术法修为上超过了身为主人的她，到了更高的层级上，也便到了别的去处当差了……

　　越想越觉得心中郁结，雪妆皱紧了好看的眉，用力一拂袖，也不理那侍女，径自走回榻前，重又拥过那白狐大氅，将自己舒舒服服地安顿好，这才细细打量了那新来的侍女。在这个角度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那娇小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发着颤，显是极力克制在心中的惊恐。雪妆轻叹一口气，自己就有这么可怕吗？"把药端过来吧，不要老跪着了。"心中不觉一软，她淡淡开口，不由放柔了语气。

　　那侍女如获大赦，马上将药盏捧到雪妆的面前。雪妆接过玉盏，抬眸看了看盏中酽酽的药汁，秀眉紧蹙。

　　"小姐若是怕苦，婢子制了些梅子，甜甜的正好佐药。"娇小的侍女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双手奉上。

　　雪妆将玉盏放在案上，接过侍女微颤手中的梅子，拈了一颗放进嘴里。唔，好甜……她眯起了眼睛，从来没有谁对她说过这样的话，雪妆不由得对这个侍女生出了几分好感。"你叫什么名字？"她柔声问道。

　　"婢子叫音洛……"侍女低着头回答，声如蚊蚋。

　　雪妆点点头，拿起案上的玉盏，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又拈了一颗梅子放进嘴里。半晌才缓缓道："梅子制得很好。"她笑了笑，仿若雪后初晴，明艳动人，"不用这么害怕也是可以的……"药力一点点地漫上来，让她的神智渐渐变得模糊。这个药，一如既往的，很霸道呢……雪妆心里苦笑，奈何精神再也支撑不住，只道："我倦了，你退下吧……"

　　音洛愣愣良久，才应了声"是"。却见雪妆双眸一阖，已然靠在榻上睡去。她轻步上前，将榻前大开的窗子关上，又往雪妆的身上盖上一张鹅绒锦被，方反身退下。

　　待得走到外间，音洛才长吁出一口气。她来到忘忧谷才十天，还记得刚被分到这个茜桃阁的时候，就被反复嘱咐过不能和雪妆小姐交谈。她一度以为，这位雪妆小姐，会是十分可怕的人。但在刚才，在看到雪妆对着满架子的人偶自说自话的时候，音洛只觉得，她的背影，是那样的让人心疼。想想也是，这个拥有着高贵的名字的女子，这个被冠上忘忧谷三领主之一称号的女子，这个术法修为可能连一个普通下人都及不上的女子，想必，是十分寂寞的吧？

　　她摇摇头，将这些多余的念头都甩开。已经是深夜了，还得回去做日常的修炼……音洛想着，加快了脚步。

　　咦？下雪了？方走到廊下，她便看见无数洁白的雪花从墨蓝的夜空中纷扬而下，已经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鹅毛般的白雪覆在碧桃柔软的花瓣上，严冬与盛春，同时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配合得天衣无缝……音洛终是少女心性，一时被这景色迷住了，半晌没有动作。

　　"真美……忘忧谷不愧是世外仙境……"她喃喃着，伸手接住一片轻盈的雪花。雪花在少女的掌心融化，沁出潮湿的寒意，让她猛然打了一个激灵。突然又想起，在十天前，教引师傅好像说过，这忘忧谷中的天气，都有着不同的意味。那么，这下雪是……记不起来了，都怪自己当时分神了……音洛皱眉沉思良久，却终是一无所获，只好作罢，瞅着天上被薄云遮得朦胧的月影，又惊觉时辰确实不早了，忙小跑着回到自己的住所。

　　夜渐深沉，雪越发下得紧了，在凛冽的风中，如漫天彷徨无依的飞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