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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八十一)奈何/晴儿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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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那年,刚过完生辰,就传来了阿玛的消息,为国捐躯而死。还记得那天额娘哭了一晚,肝肠寸断,就在深夜,她选择了殉情而去。印象中鹣鲽情深的父母,在一日内双双离我而去。父母死后,府中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只有一个年事高的领头管事着手操办父母的葬礼。
葬礼那天来了很多的达官贵人,我并不全都认得,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太太,着了一身的华服,摸着我的头说:“多可怜的孩子,你是裕亲王唯一的骨肉,你叫什么名字?”
我呆呆地答:“我叫晴儿。”
她把我抱起,眼中有泪,“晴儿,哀家带你进宫去可好?”
后来我知道了,那就是太后,于是从八岁开始,我就被带进慈宁宫,一直在她身边伺候着。记得同龄的男孩女孩都有些怕她,但她却很疼我,会抱我在膝头说笑,会亲自教我读书识字,也会紧紧抱我在怀里安睡,我并不怕她。被她深深喜欢的还有三个男孩子,五皇子永琪,和福伦家的两位少爷尔康和尔泰,他们成了我的玩伴,但我心中明白,我和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有显赫的家世,而我如今,只是一个孤儿罢了。
长得愈大,看着后宫的女人换来换去,有人死了,有人晋封。也看着永琪一日日长成一个风度翩翩,满腹才学的男子,尔康尔泰自然也是不差的,太后曾经私下问我,三人哪个更中我的心意,我只如实答仅是友情,太后一时没有更好的人选,也许也是舍不得我,所以明明到了婚嫁的年龄,我的婚事仍是被搁置着。
后来永琪尔康都有了意中人,来来去去,我仍是孤身一人。随太后在五台山长伴青灯古佛几年,我的心境好像都渐渐平静下来,这万丈红尘,我也没想贪恋什么,倒不如一生伺候在太后身边,去报答她的恩情,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永琪尔康,我结识了紫薇和小燕子,南巡之路,我又认识了箫剑,小燕子的哥哥。犹记那一日我独自回屋,在庭院的梨树下看见了他,他靠着粗粗的枝干,仰望广袤的天,眼底有忧伤。忧伤过后又突自朗声笑起来,低沉的声音念着:“一箫一剑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壶,两脚踏翻尘世路,以天为盖地为庐。”
好大的气魄!
我心中暗赞,脚上像是中了魔,斟酌着向前了几步,只是几步,却又停下。他已经竖箫而奏,曲中有抱负,有怨恨,有伤感,也有痛苦。我细细听了一阵,这样复杂的情绪竟让我不敢打扰。
转身要走时,箫声却戛然停了。
“晴格格?”身后传来他略带低沉的声音。
我转过身,有点慌张,却是带着笑问:“是我打扰到你了?”
他微微摇头,笑得清冷而疏远,“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突然不想吹了。”他有礼地辞过,大步流星地走远。
入夜翻覆在榻间,白日的箫声在耳畔仿佛仍然不绝,还是清晰入耳,好像是有人拿了一口钟在我心里敲打,让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此后,不管是好奇还是憧憬,我的目光很少从他身上离开。
箫剑好像永远都是一副沉着稳重的样子,就连偶尔的淡笑,也带着三分的疏离。他是除太后之外第一个那么让我全神贯注的人,也是第一个让我全神贯注的男子,这种心思,与对永琪和尔康尔泰的都不一样。
回宫后的一日,我做了毕生最为大胆的一件事,就是与他倾诉心肠。那是个梅花盛开的冬日,他只面有难色地低下头,诺诺地说:“箫剑算不上一位佳婿,是晴格格错爱了。”我大步跑开,他没有追来,我转身,看他直直地站立在原地,渐渐与茫茫的大雪融为一体。
太后毕竟是太后,女儿家的小心思她必然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几次话中都有暗喻。她开始为我张罗着婚事,那一晚我跪地而求,打从我八岁跟她之后,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坚决地违抗她。她很生气,真的很生气,甚至将我禁足了几个月。再没有反抗的余地,整日关在方寸的屋子里,我甚至想到了死。割破手腕那刻,心却莫名地平静下来。
箫剑,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是不是有点傻?
这样一次的寻死,却换来了箫剑隐藏已久的真心。此后,暗里,我们算是在一起了。
一日,在宫里的后山上,箫剑终于对我说了他最大的秘密。他和小燕子是孤儿,他们一家是皇帝下令斩杀的,他和小燕子是被箫夫人打点妥当才能逃过一劫。我终于明白他的笑为何总是带着三分的疏离,那是因为他心中的恨。
他静静地与我说着,眸中有犹豫,我问他是不是执意要杀皇帝,他只说:“他是个好皇帝。”可以看出他有迟疑,也有不忍心。那一日我陪他静静站着,听他说着童年往事,他道:“晴儿,我只是个漂泊无依的可怜人,往后的一生自己都没个打算,跟着我是你委屈了。”
我直摇头道:“我也是个自小失去双亲的孤儿,箫剑,我们都是一样的。”
他紧紧抱我入怀,我笑着流下眼泪,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完完整整,毫无隐藏的箫剑了,他当真是把一颗心完整地交给了我。
可是当太后连着好几日用怜爱的眼神看我,我就知道她又开始为我打算着婚姻大事,只是一直没有说出口。我开始慌怕,想让箫剑博取个功名,这样或许彼此的立场都会好些。而因为这件事,我们在小船上争吵起来。那夜的事情闹得很大,太后终于不再避讳地和我说起了我和箫剑。
那晚为她铺好床,她拉着我在榻边坐下,她没有生气,眉梢反而带着慈祥的笑,“晴儿,你跟着我也有十多年了,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孙女,只要是好的,我都尽可能地给你。”
十几年的恩情我时刻都铭记于心,我低头道:“太后,我都知道,我一直不敢忘记太后的好。”
太后淡淡笑着,“我还记得你进宫只有八岁,只有那么点高。”她扬手比划一番,道,“这十三年来,看你一日日从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我心里头比谁都要高兴,总算对得起你为国捐躯的阿玛了。”
我吸口气,眼泪顺着两腮滑下,“若不是太后的恩情,晴儿是断不会有今天的,街头乞讨,沦落青楼,怕就是晴儿的命了。”
她握了我的手,眼眶也红了一圈,“傻孩子,我并没有要你时刻记着我的恩情,我们是有缘,我第一眼瞧你,心头就喜欢。”她伸手抚了抚我的发髻,叹道,“多想一辈子留了你在身旁陪我,可是姑娘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我再喜欢也不能耽搁着你一辈子。”
我唏嘘道:“晴儿愿陪着太后一辈子。”
她笑道:“可是胡说了!大姑娘是要嫁人的,你的婚事我都记在心里,总想着要许你最好的才是,你却不领我的意。”她语中已然有了哽咽,“晴儿,你要我怎么做才好?我总以为我替你想到的都是最好的,我活了几十年,什么事心里都有个数,我许我认为最好的给你,你怎么不要呢?”
十几年的恩情好像一瞬战胜了一年多的儿女之情,我伏在她膝上,已经泣不成声,心里动摇的天平,我已作了决定,我抽泣道:“太后,晴儿一切都听您的,都听您的。”
回到自个的屋中,屏退了陈府来为我铺床的丫鬟。我站在窗前,隐约地好像有箫声传来,时响时静,听得并不清楚。月光下的面庞是濡湿的,我紧紧抓着窗沿,像是在抓住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恨不能将它捏碎了,抓破了。
猛一关上窗不愿再仔细去听那不分明的箫声,一鼓作气走到书案前,研了磨,取了一张白净的小笺,把心中所想用笔写就:
箫剑:
此生遇见是我所幸,只是心中牵挂太多,在意太多,太多的牵挂和在意成了我们之间深深的无可奈何,我心中牵挂并不能断然洒脱抛下,此生只能无缘。此后红尘无可恋,但愿你能明我心中苦,千千万万个对不起,再不能伴你左右......
许多话还未写完,泪水已经将小笺濡湿,字也凌乱成了一片。我放下笔,将纸揉作一团丢开,思来想去,只提笔写下短短一句:故人恩情不愿负,从此箫郎是路人。
一句,已盖过千言万语。几个字,仿佛耗尽我全身的力气,去寻了个信封装好,在封面上用颤抖的手写上:箫剑亲启。
箫剑,你会懂我吗?你可懂这一份情,我断得干脆,却疼得撕心裂肺。往事一幕幕盘旋在心头,如今也只能成了过往烟云,只剩幽幽哀叹而已。
那晚,我一夜无眠。
这一日是陈府四小姐知画的大喜之日,回到陈府已经很晚,独自走在回居所的路上,身后有人叫住我。那声音我能辨认出来,我揪着前襟,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不想转身。
“晴儿,‘从此箫郎是路人’,是你的真心话么?”他问出声,带着悠怨,痛楚。
我心中一痛,转过身,他直直站立着,脸庞一半被月光照亮,一半隐在树荫下,让我看不清楚。强忍住心中巨大的痛楚,却只能说:“箫剑,对不起。”
他苦笑道:“一年的情,你就用这三个字购销吗?”
我道:“太后十几年的恩情,我不忍辜负,也不能辜负。”
他喃喃道:“你曾许了我一辈子。”
我强忍住泪意,“我只好食言。”我侧目想了想,“箫剑,你若不愿待在宫中,你就出宫去吧,出了宫,时间久了,就很少会想起我们这些人。”出宫吧,我只有再不看到你,才有坚定自己的决心。
“我明白了。”他淡淡说,突然转过身,低沉道:“晴儿,总有一日,我会斩断所有牵挂,如你所愿。”
他走得很快,好像还是我们第一次说话的那日,他带着疏离,大步流星地走远,余我愣愣看他的背影。只是这一次,我逼他走远,他带着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