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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八十)悲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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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梳洗后,打开房门就见知棋迎面过来,她带着深深的笑意,却是对着房内的那一人。我眼瞧她两手端着的早点,嘴角蔓出一丝淡笑,既然她有所预谋,我身为妻子,自是不愿别人垂涎自己的丈夫。
“福晋起得可早。”她已经走近,木端盘上的两碗鸡丝粥散着丝丝香气,“我特意端了早膳过来给五阿哥和福晋。”
“劳二小姐费心了。”我伸手接过,扯了一抹深深的笑,“我也替永琪谢过了。”
她停步,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咧着嘴问:“福晋昨晚睡得可好?”
我笑道:“多亏那些个冰块,倒是睡了一个安稳觉。”
她点点头,装若无意地往房中探了探,看永琪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讪讪道:“那我先走了,太后说今日用完早膳一块去庭院赏景,我还得去告诉额附他们一声。”说罢转身走了。
我端着粥进屋搁下,永琪正在榻边更衣的动作立刻停下,大步过来坐下,笑嘻嘻道:“她走了?”
我道:“躲她做什么?”
他一撇嘴,无意道:“何必惹麻烦上身,这样不是清静吗?”说罢端起鸡丝粥吃了。
临出门一摸耳边才觉察掉了一只耳环,我回身弯腰去找,永琪道:“他们都去了,我们都要晚了,回来再找吧。”
我反对道:“戴着一只耳环也不像样啊!你先过去吧,我找找马上就过来。”他拗我不过,只好先走了。在榻下找到耳环时是一刻钟后了,戴上出了门,却不知该往哪条路走了,四处看看皆是花草,就三条方向不同的小径,我想了想,择了西边的一条路走。
“去石林应该往东边走。”还没走几步,身后有人提醒道。
转过身去,却见碱亲王永璋立在桂花树下看着我。大概有三年没见了吧?听说他已经娶了几房的妻妾,三年的时间,他的脸上已经多了三分的成熟,七分的沧桑,下巴的胡渣在诉说着他已不再像三年前那样意气风发。
岁月果然是不饶人的,催人老。
他静静盯着我看了一番,深有感叹道:“看来他待你很好,你过得也很好。”
我问:“你好吗?”
他淡笑道:“好不好的,也就这么一辈子了。”他走近了几步,“这几日一直没找着机会跟你说一句话,现在又不知要说什么了。”
我道:“太后叫了我们去石林赏景。”
他颌首道:“你先过去吧,两人一同去难免遭人非议。”我点点头,换了往东面的一条小径走了。
好不容易找到那片石林,一到便听他们又在那边吟诗作对,顿时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古人除了吃喝睡,也就爱摆弄点文学了!我想着倒不如待在有冰块的屋子里还凉快些。我匆匆看了看,却并不见晴儿的身影。
紫薇看出疑惑,在我耳畔轻轻道:“太后说晴儿身子不适,待在屋子里休息,就没让她来。”
我忙问:“怎么会?昨晚不是已经找大夫瞧过,也喝了姜茶吗?”
她摇摇头,“听说是陪着皇后一块念经,太后要她把心平定下来。”
两人一时静下来,太后的声音从前头娓娓而来,“这一片狮子林还是老样子。”
陈邦直笑道:“因为早些年太后说喜欢,就一直没叫人改动,只为太后维持着原来的面貌。”
太后哂笑道:“难为你有心了。”
陈邦直直道:“太后若是喜欢,可以天天来赏,我也可以叫小女在这片狮子林中为太后和皇上跳几曲歌舞可好?”
“还是等下回吧。”太后道,“在府上也不便叨唠那么多日,明日便要走了。”
陈夫人忙道:“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可是我们照料得不周全?”
太后含笑道:“照顾得很是周全。”而后略有忧愁,“只是昨日听人来报,说山东那边在闹饥荒,皇帝心系黎明百姓,赶不及要过去看看。”
陈邦直颌首道:“如此倒也没有强行挽留的理由了。”顿顿,又含笑说,“只是明日就是小女知画的大喜之日,若是太后皇上不介意,可否喝一杯喜酒再走?好叫我们知画也沾沾太后和皇上的祥瑞之气。”
乾隆朗声笑道:“倒是我们沾了知画的喜气才对,喜酒自然是要喝的,那就后日再走。”
回到风雅轩,才一开门,就有一封信笺自门缝里掉落至脚边,拾起一看,用蝇头小楷写着“箫剑亲启”四字,我看四周无人,赶紧揣了信在怀中往箫剑的住处去。
今日还是鄂敏当值,箫剑正好在房中,正拿着那管箫在细细擦拭,见我们进门只道:“你们随意坐吧,找我有事吗?”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掏出信给他,他看我一眼,搁下箫接过,打开,只是一纸薄薄的小笺。
“是晴儿。”他一眼看完,却脸色冷寂,疾步到了窗边的几案下,将信笺连同信封置于烛火之上,烛火立刻燃卷起来,火光中只见一行小字“故人恩情不愿负,从此箫朗是路人”,直到火焰快燃到手上,他才丢开撩在一旁的盆子里。
我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晴儿是什么意思?”
箫剑轻笑一声,道:“她的意思就是信中所写的意思,还不明白吗?”像是向我说,又像是在呢喃自嘲。
紫薇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一箫一剑走江湖,千古情仇酒一壶,两脚踏翻尘世路,以天为盖地为庐’。”箫剑仰天笑了笑,“曾经‘千古情仇酒一壶’的箫剑如今竟也被儿女情长牵累至此。”话罢只执了箫走到窗边径自吹奏。
众人已知此刻不好再劝,只静静站着听他用箫声奏出一曲无奈和痛楚。
事后趁着永琪在桌前书写时,我去了西院皇后的居所。进屋时容嬷嬷正伺候着皇后喝着一盏冰糖雪梨,我请过安问晴儿,容嬷嬷指了指里屋。
掀了珠帘而入,晴儿果然在屋里坐着,她正执笔抄录着经书,像是知道我一定会来,桌上摆放着两盏热茶。我也不兜圈子,坐下就脱口问:“为什么?”
她虽然淡淡笑着,却有泪顺着面颊滑落,“昨日太后与我说了许多,我自己也想了很多,八岁那年,我阿玛战死疆场,额娘也跟着殉情,只留了我一个。太后可怜我,把我带进皇宫,我跟了她十三年,她一直尽心许我最好的,在我心里,从没有当她是主子,而是最亲的亲人,我不想让她不高兴,况且我的婚事本是太后作主,我唯有听从。”
我见她虽是轻轻说着,语中的坚决却是显而易见的,一慌忙下握上她的手,“你该听从的是自己的心!”
她轻轻摇头,“还能有心么?自从跟了太后就该知道,我这颗心必然都是要倾注在太后身上,不能再分一丝给旁人。”
“那你决意放弃箫剑了?”
“我已不能为自己做主,小燕子,替我向箫剑致歉,对不起。”
说罢转过身用颤抖的手继续抄录佛经,再不说话,我唤了两声,她不为所动,再听不进半句。
乾隆之后来找过箫剑,只说指婚的事怕是要搁置下了,想必是太后已经与他说了什么,也告知了他晴儿的意思。太后不肯松口,晴儿在钻牛角尖,这事并不如想象中简单。
今日陈府大喜,是知画与府尹公子成婚的日子。乾隆备了两柄玉如意作为贺礼,另还提了一副字“连枝比翼,琴瑟调和”以示祝福,陈邦直忙欢喜地叫人裱好挂上。因为喜气,满堂之人都穿上了较为鲜丽的衣裳。
汉人的婚礼和满族大不相同,随着八抬大轿到了新郎官的府上,府尹大人显然被乾隆和太后的到访惊住了,傻愣着半晌说不出话来。知画由喜娘背着下轿,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美艳的容颜。府尹公子也是一位翩翩佳俊,拿过丫鬟递上的红绸,牵着一端,另一端交予知画。
一段红绸,牵扯着的是两个人的一生。
府尹坚持要他们先拜过乾隆和太后,才肯接受一拜。乾隆和太后只好坐在高堂之位上,含笑接受了两位新人的朝拜。太后呡一口将茶盏搁下,笑颜如花:“喝了新人敬的茶,可是沾了喜气了。”
拜完天地,没有太多的礼仪规矩,就是入洞房。毕竟是客,闺中之事我们也不便去看。各自入宴席,长辈开始絮叨着闲话,几个小辈同是一桌,菜肴自然比不上宫里的珍贵精致,倒也算是丰盛的。
转头一看晴儿正握着一块喜饼发着愣,萧然洒脱她并不能做到,却逼自己勉强去做,相爱却不能爱,莫过于人世间最苦的心事了,我一盏饮尽,只是叹气。
箫剑在她对面坐着,也有一醉解千愁的意思,他丝毫不避讳地看着晴儿,喝得略有微醉之意,竟喃喃脱口而念道:“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晴儿回视的眸子有些迷蒙和迷失,突兀接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尝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讯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样情不自禁地相互诉说着衷肠。他桌的长辈都在各自闲话,并没有注意到这边,只有耳尖的太后看过来,晴儿对上她的目光,恍若一下子清醒过来,起身向我们请辞离席而去。
同桌的知棋见状道:“晴格格是不是不舒服,要我去看看吗?”
紫薇拦道:“她应该想一个人静一静。”
乘坐在回陈府的马车中,几人都是默默,永琪本就不胜酒力,今晚喝的又不少,已经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
一下车就有两个小厮搀着永琪先去了,我和紫薇向乾隆和太后告退也往北院去。走了一段就有一个丫头急急自前头跑来,说是以前伺候知画的丫鬟,向我们问过安,又道:“听说紫薇格格和五福晋手巧,四小姐平日待我很好,我想绣几幅花样儿送给小姐做贺礼,又怕绣得不好拿不出手,想请格格和福晋教教我。”
看她虔诚的模样,我笑道:“请教紫薇倒是找对人了。”
丫鬟的房间并不大,仅是个容身之所。其实也算是个巧手的姑娘,绣得几幅花样儿都是精致的,紫薇低头看着,仔细点出她的不足。房门敞开着,忽地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洛儿,二小姐的蜂蜜水准备好了吗?平日这时候你早就备好了。”
那丫鬟猛一起身道:“我现在走不开身,你替我吧,蜂蜜就放在厨柜的右边。”
那人答应着去了,紫薇随口一笑道:“除了伺候四小姐,你平日还要伺候二小姐吗?”
洛儿只是干笑两声,低头绘起牡丹花样来。
我安静坐着,突然想起酒醉的永琪,有些放心不下,于是起身道:“就叫紫薇留这里教你吧,五阿哥醉得厉害,我得回去看看。”
岂料她听罢却立刻起了身,膝上放着针线的竹簸箕也滚翻在地,线团随着四处滚散。紫薇讶异于她的慌张,问道:“怎么了?”
她只是摇头,硬是拉过我坐下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我还没有请福晋指点一二。”语气竭力平静,却掩饰不了眼底一抹惊惶。
我总觉得不妙,又起身走了两步,她果然拉住我,极力挽留。紫薇也觉得不对,赶紧放下手中的花样儿,拉过我说:“我陪你回风雅轩看看五哥。”
她见阻拦不住,只好在后边怏怏跟着。
轻开房门,只有烛光照亮一堂,烛光里有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强压着愤怒过帘而望,永琪醉得迷蒙糊涂,被知棋抱在怀里,唤着我的名。紫薇大惊,转眼去看身边的洛儿,她满脸涨得通红,低下头不敢说话。
她的表情告诉我,这是件早有预谋的事。
纤细的手触上腰际绦带那一刻,却被狠狠撂下榻,“不,你不是小燕子!不是!”
她伏在我脚边,带着愣怔抬头看来,我冷眼相视,紫薇冷着声道:“二小姐在做什么?”
她浑身颤了颤,吞吐道:“我看五阿哥醉得厉害,特意端了解酒汤......”不听她说完,我生生打断,“都说陈府小姐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如今二小姐倒是叫我见识到了。”说罢再不理会,疾步到榻边。
知棋伏在地上,面上有几分难堪,洛儿扶起她一步步往门外去。
紫薇带着气叹道:“当真是个糊涂人。”
扶起永琪想为他卸下外衣,却被迷糊的他抱住,酒气带着嘤嘤的呢喃在我耳边满足欢喜道:“你才是我的小燕子。”他笑得仿佛是一个拥抱住母亲的孩子,蓦然间我所有的气愤皆化为了欣慰。
注:
1.《钗头凤》其一为陆游所作,是写给前妻唐婉的,其二为唐婉所作,表达了男女明明相爱却不得爱的无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