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二 ...
-
其实星璇是个麻烦的首领。
算是为了生存，思堂曾经跟随过的妖界势力不是一两个，自己也曾做过首领，但才第一次遇到星璇这样的妖怪。妖界大多数生物都是跟随本能生存，以纯粹的力量决定机会，不掩饰欲望，只看重当下。
就像在分割世界的时候，人类选择了智慧，妖怪选择了力量。但这也不是绝对，比如妖界仍然流传着关于从里蜀山出去，外面的蜀山是人类多么恐怖的妖怪屠宰场的传说，比如一开始就让思堂觉得不太像妖怪的星璇。
并不弱小又聪明的妖怪是很可怕的，星璇在里蜀山的争斗中从不失败。只是这样的格局在思堂加入后来得更加容易。
“不能想象你差点被我杀掉。”星璇因为满意，也类似玩笑地说起当初。
“你差点被我杀掉。”思堂把重心扭转，“为什么你能活下来？”
星璇看看他，一时脸上表情神秘，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不喜欢星璇这样的脸色。
思堂并不是没有落败时候。
在被击倒的瞬间下意识想回头看星璇脸上是否有可寻的失望表情，自己也觉得这好奇分外荒谬，但在能扭头前敌人手中的锐利武器已经贴住自己的胸膛，并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瞬时不能动弹。
“放开他。”他听见星璇说，并意识到这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
听不出任何感情，真让人失望。不过，毕竟星璇已经失去过无数部下，如果他死了，也还有别人。
“如果你不想后悔的话。”星璇继续说。
胸前的刀被抽出来了，即使如此思堂也不可能提起力量挪走自己，但无视了胸口涌出的血液，艰难地转头去看星璇。
“你的弱点比他严重多了不是吗？”对手不太在意地嘲笑星璇，“一只眼睛的视力在平时无所谓，在这样的战斗中是否还够呢。”
话音未落，思堂身边的妖怪已经出现在星璇右侧。
星璇偏开脸，跃起时刀锋已然割开发丝擦着他的脸颊而过。一定范围外落地后抬头，细小的伤口仍被发丝遮盖而看不清楚，但血珠从下颚缓缓滑下。
刚才那一瞬间，他只是被蓄意地嘲笑。对方甚至没有出全力要杀他。
有不短一段时间没有见过星璇战斗，自然也没有见过他受伤。因此星璇淡然抹去颊上血液的动作显得非常陌生而刺目。
在思堂的理智回来之前，他发现在星璇脚下已经形成空间法阵。那是他的法术，在这样的重伤下还动用法术无异自杀，而且尽全力应该也只能送走星璇一人而已。
“思堂，住手。”
星璇简单地说，握着五行剑站直，握得过于用力了，手心的血液沿着剑刃滴落，“我能杀了他。”他的脸上有黑纹在形成，思堂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话音中的无畏是熟悉的。
五行剑如疾风回旋脱手的同时对方再次猛然欺近。
刀剑在半空中相格的响声异常刺耳，星璇退了两步，没有站稳，膝盖磕到地面才停住。对方也挂了彩，但肩头的伤势不重，他尚能自得地靠近来，刻意缓慢地将刀对准星璇。
星璇没有看他，愤怒地吐出嘴里的血，才冷冷凝视刀锋逼近。
星璇。
好在他发不出声音，否则喊出来的音量一定会把自己都吓倒。
但战斗突然结束。
洋洋得意的敌人只留下一脸的不可置信，挥刀的动作凝固成不可再向前的剪影，从肩上伤口渗出的血液已经不是红色。
喧嚣的战场仿佛霎时宁静，星璇没有再看他一眼。
这种事还是应该我做才对。思堂在心里遗憾地想，直到星璇站到他面前，才放弃维持意识的努力。啊，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希望你可以活下去。
思堂醒得很快，认出身处最初与星璇的山洞，看到星璇一身是血地坐在炉火边，并没有别的妖怪。
先是想起，啊，还活着。
然后才想，为什么。显然星璇并没有使用移灵大法。
思堂感觉很奇妙地沉默地望着星璇，星璇似乎并未发现他醒来，只怔怔盯着火焰。思堂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星璇并不是没有发觉，只是完全不想动，或是动不了。
“星璇！”再一次地，他叫出了名字，虽然一动起来伤口都痛得厉害，但还是下床去，靠近他身边坐下来，探手去想要检查他的伤。
“我毒死他的。”星璇说，往后躲了躲，没有让他碰到，“我全身都是毒，别碰我。”
“没到毒发的时候。”思堂清楚地记得每次陪他回内城的周期。
“也不一定要到那时候才发作。”星璇低眉看着他，因为他一脸不掩饰的焦急，而在自己脸上挂出温柔的笑意来，像是想要安慰他似的，“我的血，见血封喉的。”
思堂忍着不去拉他，“怎么不回内城？”
“我要先战斗。”星璇说，提醒他在他倒下的时候战场还没有真的平静，“而且我要送你回来。你再稍微休息一会儿，觉得可以了，就送我回内城吧。现在不要勉强。”
“谁勉强了！现在就回去！”思堂焦躁地要开始施法。
“不要冒险。”星璇也没气力从阵法中出去，只有言语劝他，“我并没有感到过于痛苦，也没有这么容易马上死掉，你先让你自己恢复一些。”
“你的毒！”思堂想那个难得能击败自己的妖怪居然也丝毫不能应付星璇的一点毒血，那是何等不可想象的剧毒，怎么能够耽搁，“可恶！燎日就是用这来控制你的吗！”
“不完全。”看着他发急，星璇反而更加温和了一些，“思堂，我是因为这些毒药而活着的。毒药，或者这些伤口，虽然不是完全不痛苦，但我的感觉远远没有看上去这么严重。你不要急，我的身体只是一具尸体而已，这种时候反而没有正常人那么脆弱。”
思堂被镇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星璇失笑，“我没有死，只是这副身体是尸体而已。”
等回到内城的时候，像是早已耳闻外城的争端，燎日已经备好一切让星璇得到照顾。
看着燎日的部下们忙乱成一团思堂有点不知所措，燎日忽然在他身边站定，说，“他不应该救你。”
没想到燎日对自己说话，思堂一惊，同时感觉到燎日的愠怒。像是随时准备把他掐死似的。
但燎日并没有真的来对他怎么样，并且再没有对他说任何一句话。
等其他人都退去以后思堂才在星璇床边坐下来，星璇脸上的黑气已经消散了，他清醒着，睁着唯一的那只眼睛平静看着思堂，“别管燎日说的话。我当然要救你。而且我成功了，也赢了。”
“燎日很着急。”思堂平板地说。
因为不是自己的地盘，他不想冒着被燎日发现的危险对星璇发脾气。
“他不想我死，当然着急。”星璇说。
“你差点就死了。”思堂很不高兴。星璇的身体损害没有他想的那么严重，但也没有星璇自己说的那么轻微。“为什么？我对你有过誓言，所以为你而死也是应该的，但你不应该。”
“你不只是我的部下，你是我的朋友啊。”星璇没有预兆地忽然笑起来。
那种，完全像是人类少年的表情。
“你！”
“每个妖怪在跟随我时都曾经对我发誓，但是没有几个会真的愿意为我牺牲。”星璇靠着墙坐起，“思堂，我是乐意跟你生死与共的。”
思堂别开脸，半晌才说，“我会记住这个。”
也许因为星璇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真的说出这样的话来时，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惊讶。早知道，星璇会说这样的话的。星璇对他这么亲近，这么忠诚。所以他也才那么对星璇。
但思堂马上又转回来，“给我解释！”
“什么？”
“别装傻。尸体，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没有毒发了，思堂不怕他，一把拽住领口把他拖近，“你用的是什么身体？”
“听说是我父亲的身体。”星璇终于说，距离过于近了一些，他的眼色幽深，并无玩笑之意，“燎日杀了他，也杀了我。”
“你不是还活着吗？”觉得气恼，思堂手一松，本来想把他甩开，却还是放轻了力气。
“这副身体需要这样的剧毒来维持我和它的联系，因为我们不是生来一体的。我虽然活着，但也算是死了，最多算是苟延残喘而已。”星璇继续说着，低头没有再注视思堂，“关于我的事，说来话长。”
“所以我不需要知道吗？”思堂怒气未消。
“你想要知道吗？”星璇倒是不生气，习惯于他的坏脾气，“要不要看一眼？”
星璇解开衣袍的动作有点慢，于是思堂帮了他。但除去上衣时思堂愣了一下，然后被烫伤般缩回了手，瞪直眼睛。
好像还觉得这不够触目惊心似的，星璇随手撩起额前的长发露出右半边眼睛。
思堂知道他右眼看不见，但才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清楚地目睹他本该是右眼的位置那个异样的空洞。至于那具身体，平日里被雪白的外袍覆盖，心里似乎总以为那应该是人类少年一般光洁鲜活的皮肤，但眼前并非如此，这是一具残破的身躯，布满着大小不一的伤痕。思堂几乎不让他受伤，但这次刚刚经过一场恶战，仍有新伤割破旧痕。它们大多数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有的属于战斗的伤痕，有的则可能是毒药的侵蚀或是意外的撞击，几乎都不再渗血，却愈合得很不好看。
破烂不堪，大约是最简单准确的形容了。
怎么能用这样的身体还能活下去。
思堂的目光上移，看着星璇的脸。星璇很平静，脸色不好，苍白可怖。
“就是这样。”星璇说。
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情，思堂觉得很想触碰他。他在星璇的腰上找到了那个曾经是自己造成的严重伤口，于是真的伸出手去。
星璇没有阻止他。
“我说了，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痛苦。”星璇说，像是想要安慰他，“毕竟是死去的身体，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知觉，但非常不敏锐。我其实不擅长战斗。”
思堂轻轻按压那个位置，星璇没有躲闪。那伤口有结痂，但至今没有完全愈合的模样，多久了，已经过去大半年了吧，这么难好转吗。手指停留得略久了，星璇终于按住他的手腕，“思堂。”
思堂无言地收回手。
“帮我一个忙。”星璇说，“你能够离开里蜀山吧。只有你可以。”
他忽然了解了星璇当初留他一命的理由。
“我出生在人界，我想知道我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或者妖怪。而且我还有一个兄弟，他也许活着，可以的话，帮我找找他。告诉我他在怎么生活。”
星璇选了一个不知道太合适，还是太不合适的时机提出这样的请求。
应该是早有准备的。
“你想做一个人。”思堂说，不是试探，而且完全不容怀疑的口吻。
星璇不想接这个话，“我甚至都没有见过人。”
“所以你不知道人类也是一样的无趣。”思堂于是也不再谈下去，“我会去人界。你需要办的事，我当然怎么都会去做。我休整三天，然后就走。”他说完时星璇已经重新披起衣服，他伸手去帮忙扣好。
“这只是我个人的请求，如果你不想……”星璇察觉他的情绪仍然糟糕。
思堂看向他的眼睛。
星璇中途便改了口，“我不是当你是我部下。”
“那是什么？”思堂问。
星璇没有回答，思堂等了一等，起身离开。原本星璇应该休息，他也应该去休息了。但思堂走出几步，又回了头，“你是想说你当我朋友吗？”
星璇点了头，“当然。”
他向思堂伸出来手，像是期待一个双手交握的承诺。
从见到星璇第一面开始，就早晚有这么一天吧。整个妖界当中，星璇是不一样的。他觉得自己除了法术有点稀有以外，基本是个普通的妖怪。但星璇似乎也认为他如此特别。但他的忠诚是因为星璇的信任，而不是星璇的温柔。
但，对星璇也不仅仅是忠诚而已。自己总是能察觉的，特别的心情。
思堂转身回来，手臂抬起一半，却又放下。
星璇闭上眼睛，“我的身体……我不知道不知道我能活多久。穷我一生，可能都找不到我兄弟。你就是我兄弟。你不相信我？”他的声音里没有泄露一丝沮丧，但思堂知道他阖眼时掩盖的光彩的什么。
稍一犹豫，已经倾身过去抱住他。
“思堂？”星璇没有想到这个，脸被埋在某个温暖的胸前，看不到思堂的神色。
“姑且当是朋友吧。”耳畔的声音不甚情绪，但思堂似乎确实是那么说了，带着遗憾与满足，而让星璇分不出他究竟是欢喜还是失落。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