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夜短篇》梅暖暖

2、沐夜之夭

　　壹。

　　投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白以琼的名字便是出自这句甚为有名的诗经中。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名堪比小七一般天真的女子，孩子气地接纳了我们这群所谓的外来者。
　　夏日午后的白家大宅是安静的，阳光透过繁密的枝桠洒落在草地上，那时的白以琼总习惯坐在秋千上阅读着一本诗经，眉目之间像极了那个温婉的女人。
　　“阿陌，其实我该叫白以桃的，或者白以瑶。”
　　“为什么？”
　　陪着小七堆积木的我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很是不解，仰头看着那张娴静的脸，忽然之间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好似这白家大宅中的暗涌刹那不复存在了。
　　“笨，因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所以，夭夭想嫁人了吗？”
　　她从来不曾唤过我六妹，就像我从来只是称呼她为夭夭一般，仿佛这样的称呼就可以说服自己，这只是一段借住的岁月，她同我也只是宿主与房客之间的关系。
　　“白以陌，班门弄斧是不对的！”
　　“我以为我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记忆中的白以琼从来未曾发过脾气的，她一向是那么淡然文雅，或许旧时候的大家闺秀便是这般模样吧。
　　因为有她，白家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讨厌。我想，我是喜欢她的，不是白以琼，而是作为夭夭的她。

　　贰。

　　自我唤为爸爸的那个人去世后，我便再没有见过白以琼，她好像突然间从这个世界消失一般，白家大宅中属于她的东西依旧归于原位，而她，却一直不曾回来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终于明白了我们和她之间，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直到，和三哥、五姐到公司的那天。
　　一身白衣裙的白以琼站在雨中，撑着一把绯色的伞，那浓艳的色彩之下反而显得她更加空灵。
　　“以陌，我不是来和你们争夺什么的。”
　　她的目光一如过去淡然，我想，被她瞬间看穿的我是难堪的，所以，她还是她，是阿陌的夭夭，而我，再也不是夭夭的阿陌。
　　“以琛，以瑢，我已经把爸爸曾经交给我的文件给了樊叔叔，他在楼上等你们。”
　　“我只是想带走我妈妈，可以吗？”
　　三哥点点头，率先走了进去，而一向在外人面前冷漠的五姐也只是瞥了我一眼便紧随其后。我握了握伞柄，一瞬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不会再出现在白家，很抱歉，以陌，我为我妈妈的存在而对于你们造成的困扰道歉。”
　　那刹那，我忽然失去了同她对视的勇气。
　　“以陌，其实我也是讨厌你们的，我从来没有真正接受过你们的。”
　　冰凉的手掌轻轻覆盖在我紧握住伞柄的手，我终于抬眼凝视眼前这张白皙而平静的面容。
　　“所以，那年的始作俑者是你，对吗？”我以为我会歇斯底里，其实并没有，我的口气是意料之外的淡定，“我早知道了。三哥和五姐也知道，包括，大哥。”
　　我清楚地看见她的身形晃了晃，眼中闪过一抹挣扎。
　　“是我告诉大哥的。在你回来之前。”
　　“以陌……”
　　我听出了她语气中的颤抖，我想，她从来都不是如瓷娃娃一般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的，只是她掩饰得很好，一直很好。

　　叁。

　　对于母亲的记忆，我一直是很模糊的，大多也都是从旁人口中听到的，比如阿婆，大哥，三哥以及五姐。年幼的我，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形象，我想，那就是我的母亲。
　　她仿佛一副色彩浓艳的画卷，敢爱敢恨，义无反顾。她总是扬着明媚的笑容，妖姿艳丽，蓊若春华。而照片中的她，的确如此。
　　这样一个仿若骄阳的母亲，一向是我所自豪的，然而，兄妹五人，却没一人像她。如她还在，或许会很失望于我们都像父亲的吧。这是七岁以前的我的想法。
　　而阿婆，却总会将我和小七拥在怀中。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注视着那个在草地上翩翩而舞的身影：“你们的母亲很爱你们，或许她是个失败的妻子，但是，她一直在努力做一个成功的母亲。”
　　“她也喜欢别的小孩子吗？”
　　“是的，她总是在有时间的时候，带着阿琛去孤儿院看那些孩子。”
　　“为什么不带五姐？母亲不喜欢五姐吗？”
　　“阿瑢那时候太小了。她不放心。”
　　“后来呢？”
　　“后来……”
　　后来如何，阿婆一直没有告诉我。而我，也从来都没有质疑过家境富裕的阿公阿婆为什么只有母亲十七岁以后的照片。我以为，是小时候的她顽皮把自己的相册撕毁了，就像小七差点扯坏了一本相册一样，只是母亲成功做到了。

　　肆。

　　回到白家大宅是在我十二岁的那年。我一直记得那天当我跟着三哥，五姐，拉着小七走进大门后所看到的情景。高大英挺的中年男子连眼光都没有瞥一下，径直在阅读着报纸，可是我知道，他就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父亲。温婉柔弱的中年妇人尴尬地笑笑，轻启双唇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年纪同三哥相仿的文静少女放下手中的书本走上前来，握住五姐的手，抚摸过小七的头发，语气亲昵：“阿琛，阿瑢，阿陌，以及阿阡，欢迎你们回家，我是夭夭。”
　　我拘谨地随着她走到沙发前，跟着哥哥姐姐一起唤道：“爸爸。”
　　然而，那个男人却仅仅抬眼瞧了一眼，敷衍地‘嗯’了一声后，又将目光落在了报纸上。
　　我知道三哥嘴角的笑容凝固了瞬间，也看到五姐的双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我想转身出门，离开这个我陌生的地方。然而，未待我言明我的意思，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咦？咱们的小公主们终于被骑士带回城堡了吗？”
　　大哥的话里掩藏着只有我们才知道的调侃，却打断了我没说出口的想法，虽然我知道即使我说出来也一定不会实现。
　　在白家的日子，一如在阿婆那边，几个心思迥异的人奇妙地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着。我以为这样的形式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直到两年后的某天，我同三哥放学归来，看到草地上几个不熟悉的少年少女围着小七不知在说些什么。我丢开书包，朝着那边跑过去，一把推开那个用手指着小七在大笑的男孩，将不安的小七抱在怀里，听到一个嘲讽的声音在说：“什么公主，不过都是群父不明的野种罢了。那个白以瑢以为她多高傲似的。”
　　“你胡说什么！”我抬头，一边捂住小七的耳朵，一边怒视着这群面露嘲讽的人们。
　　“呵，不要以为有以琮护着就可以假装什么高贵，那是以琮善良！”
　　白以琮就是我的大哥。
　　“我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们在欺负小七！”
　　“不懂？那不如我们就让你们今天懂懂吧。”
　　“滚！以后不许欺负小七，否则，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哈哈哈！你们不过就是……”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三哥冲上来一拳打在他的脸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温润如玉的三哥动怒。
　　“白以琛，你凭什么打我！”
　　“白以琛，你真是和你的母亲一样恶心！怎么？今天不装了？”
　　“有个父母不明的母亲，好像多自豪似的！”
　　“你胡说什么！不许你们侮辱我母亲！”
　　“阿琛，阿陌。”
　　我和三哥的胳膊被拽住，转头，却瞧见大哥和五姐站在身后，目光冷凝。

　　伍。

　　我一直记得阿婆曾说过的一句话：“就算你们的母亲做错再多，她也不曾对不起你们，所以，你们没有理由怪她，一定要记得，不要去责怪她。”
　　那时候不懂，而今再想起，却恍然觉得，莫名有种哭笑不得的情绪。我的确不怪她，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对于我们来说，她只是我们的母亲。”这句话是三哥说的，他一如往昔得淡定语气，就好像，从来不晓得所谓的事实真相一般。
　　“她只是喜欢孩子罢了。”我对视着大哥的目光，“这是外婆告诉我的，以前不懂，现在才明白。”
　　因为，十七岁以前的母亲是名父母不明的孤儿，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努力生存着，直到十七岁被阿公阿婆找回来。只是那时候，再没有人相信她是阿公阿婆的亲生女儿，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阿婆太想念丢失的女儿而收养的。
　　“同母异父对于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大哥。”五姐的言辞依旧犀利，“只是，好像有点对不起爸爸。不过，白家从来都是母亲的。”
　　失去女儿的年轻父母收养了一名男孩，在男孩十九岁那年找回了女儿。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协议，在女孩二十二岁那年，她嫁给了二十四岁的男孩，并且将家族的继承权转让给了他。
　　或许因为一开始就错位的人生，所以才有了往后无可弥补的一系列伤害。
　　“这真是一出狗血至极的家庭剧。”五姐如是说，我们点头承认，谁说不是呢？

　　陆。

　　“所以，三哥一直在好奇，这件算是丑闻的事情，究竟是谁宣扬出去的。”
　　“我以为我做得很隐秘。”
　　“的确，如果没有小七意外将皮球丢在你的房门口的话。”
　　白以琼的嘴角轻轻泛起一抹笑容，眼眸中却是掩盖不住的悲哀：“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以陌。”
　　她缓缓转身，重新步入愈来愈密集的雨幕中：“希望你们可以幸福，以陌。”
　　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她。一年后，我听说祁家二少的女朋友意外车祸失踪。白以琼和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祁二少是青梅竹马，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嫁给他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家宜室。
　　夭者，草木茂盛。或曰少壮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