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歌》澹月素梅

4、【四季歌】春◎『梨花月』

　　淡淡三月天，一川烟柳里，游春的人们留恋于这晚来近半月的春。

　　山野里，烟是通透的翠柳烟，花是清爽的桃红李白，香是幽远的兰芝汀芬。

　　无论道旁草庐里殷勤的红袖，还是寻春幽访春韵的游客，临安城的繁华溶尽淡淡春烟，展露着一番无法描绘的清丽。

　　“—路经行处，莓苔见屐痕。白云依静渚，春草闭闲门。”清朗恬静的声音属于她，也属于这一片春光水色。

　　为母亲守孝于这妙香庵内，已历三年，她依然没有回城里去，旁人眼中的孝女，众人交响称道，唯有她自己知道，躲离那个庞大家族的她，身在深山里是如此的快活自在。

　　拢了拢鬓旁散落的发丝，在桃红李白中，吩咐丫鬟在香雪海一般的梨园里，一株最高大的梨树荫下，那块她享受了三年的平滑大石上，铺开了布巾，摆开了酒食小菜，她半躺在大石边，边吃蜜饯，边呷自己在这妙香庵里亲自酿的梨花酒，脑子泛滥着看过的诗文，偶尔出口便是——“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小姐，听送菜来的小厮说，南安郡王到了临安城呢，说是老太妃要在咱们临安城里给少郡王选王妃呢。家里的四小姐，五小姐，九小姐都忙着准备去太妃的别院里游玩的衣裳，咱们也要准备吧。”浣霜奉了乳娘之命来探探她是否肯回城去，不然这等八卦她也不敢随便跟这个家中行三目前未嫁的小姐中年纪最大的她说。

　　一干随她来此守孝的下人们，大多数早已经开始厌倦了这里的清苦，即便三年日日素菜，她也能安排厨娘做出来让人不生厌倦，她却不能给他们城里的繁华，人心大多喜欢群居的。

　　她闭目品酒，心中知道下人们是难以陪她在这里呆下去的，三年了，她逃了三年，是该回去了。可浣霜给的这个理由实在令她不爽。她伸长了身子，干脆躺在长石上，听凭习习暖风拂面，迳自吟哦道：“门外春将半，闲花处处开。山童不用折，幽鸟自衔来。”

　　母亲生前背着家里人，延请了这妙香庵里的曾读过书却寡居出家的手帕交清和师父来教她读书识字，偏生她好学，如今虽不说上学富五车，至少也能算是满腹经纶，故而，身边的丫鬟们，没法猜透她的心思。每每想到她说过的“身为一个女子，身在这样的家里，这样的年代里，始终是一种悲哀。”，众人总认为她是哀伤孤女无母。

　　浣霜见她不回答，也只好不说话。

　　她品着酒，没心事，没思虑，仰视青天，目送流云，阳光耀眼时，闭上眼睛，这一闭，不知觉间，就真的春困了。

　　等着她慢慢醒来，树荫已经拉得很长，浣霜坐在她身边怔怔地发呆呢。“嘤咛”一笑，漫声念道：“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浣霜听她醒来，忙过来帮她拿掉身上落下的花瓣，“姑娘真是好睡，幸亏这是深山里，若是城里，岂不让人轻薄了去。”

　　她拍拍浣霜的肩，道“收拾，回去。”两个人慢悠悠地沿着山路归去。

　　她依然没听乳娘的建议，依然在妙香庵里做她的孝女，依然过着旁人眼中晨钟暮鼓的生活，平素不是读书写画，便是养花侍草，再不然跟着丫鬟们女红做做，或是与清和师父打禅机，乐得逍遥自在。

　　却不料，一个月之后，长房的六哥亲自上山来告诉她，八竿子打不着的福气掉在她的头上。南安少郡王挑中的却是她，这个人前未谋面人，后无人说得出秉性，赵家最风流的三房出的长女，家族中行三的小姐她。

　　赵家三小姐，南安郡王妃，乳娘做梦想着的事情，等着真的实现了，乳娘到惊得病了。好在是喜病的。

　　家里立刻给配齐了四个丫鬟，她的浣霜原本是二等丫鬟，要给她换作一等的，她唯一次反对，给浣霜升了一等，其他陪嫁的三个丫鬟，她一个也没带走。

　　旁人虽万般赞赏她的孝顺，更是赞美南安少郡王的知恩识义，一场婚礼，连皇帝也钦赐了很多礼物，往日在家抬不起头的父亲终于因为她得到家里人们尊称一声“三叔”。

　　平素，家中所有的家人，下人，对她这个姿色在家中并不出色的视若无睹，如今，一步成为皇帝亲弟的正妃，等于一家子不但是书香门第，仕宦人家，一跃成为皇亲国戚。

　　对她来说，所有的热闹里，只有细微的惶惑不安，在她回到家中等待出嫁之初，随着一切慢慢熟悉，她也渐渐坦然面对。

　　等着那所有人围着她团团转的日子来临，她的心越发的平静，往日想明白的一切，在理顺了思绪之后，再也惊不起波澜。

　　新婚之夜，她才知道，那日春游，醉眠白石，漫吟花树的她，全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而那个登徒子，便是眼前之人，她的夫君。

　　等浣霜第二日来给她贺喜，看见姑爷的面孔，才知道原来那日小姐醉卧，向她问路的书生竟然是南安郡王。

　　浣霜由衷地为小姐感到高兴。

　　匆匆光阴，当初夏来临，赵家兴喜地获知，三小姐已经身怀有孕。

　　妙香庵内，收到她书信的清和师父，也为她高兴，想着她往日的臆断胡想终究让这场良缘打破了。

　　却不料，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清和师父接到了噩耗，她早产一个儿子之后，离开了人世。

　　三年之后，师父进京，浣霜来见清和师父，送上了她给捐赠的银两，师父看着欲言又止的浣霜，终究问出来她早产的原因。

　　却原来，怀孕七个月的她，无意中发现那个口口声声说只爱她一人，并以她怀孕为由而搬出正房的郡王，实际上背着她纳了一个绝色的女子，等着她做完月子，便要拜见她，成为侧妃，理由简单，她虽聪慧过人，终究容貌上差一些，她激动之下，动了胎气，于是，生下来儿子之后，便亡故了。

　　清和师父原以为熟读那么多禅诗经卷的她总该想得通，却不料，极聪明的人儿，终究想不通这点。师父想起来当日她说过的话，不免哀叹，答应浣霜回去后，给她做一场法事。

　　回到妙香庵，清和师父来到她素日最喜欢的梨园里，梨花依然开放，雪白的花瓣在春风中飞舞，仿佛飞舞的蝴蝶。耳畔仿佛还是她的那句话——“身为一个女子，身在这样的家里，这样的年代里，始终是一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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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3月11日草于京
　　2010年1月9日完稿于姽婳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