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三世梦醒 ...
-
灵魂是有记忆的。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种说法?
人生不短不长,下有蜉蝣只争朝夕,上有山水亘古不毁。
不过红尘几十年岁月,也足够在魂魄上刻下不深不浅的痕迹。
奇诡瑰丽的风景,患难与共的友人,精臻细脍的佳肴……
几万个日日夜夜,总有难以放下的执念。
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需要时间消化,需要时间遗忘,因为记忆之于灵魂是负担。
负担太重,灵魂就走不下去了。
这遗忘的时间即三世。
三世一轮回,一世生长,一世渡过,一世遗忘。
三世过后,先前沾染的种种便化为黑色尘埃会自魂魄中坠落,自此灵魂重生,投入另一个轮回。
循环往复,千古不变。
传说地底幽冥最深处,有河三涂。
三涂河弱水三千,鸿毛不浮。
三涂河分隔今生来生,自远古而来,往未知而去。
这是灵魂必须渡过的地方,也是灵魂褪去身上尘埃的地方。
放眼望去,长无尽头的三涂河沿岸,铺满同样漫无边际的黑色尘土。
黑色尘土上稀疏开着见花不见叶的彼岸花。
花梗枝叶有淡淡荧光,在本是一片漆黑的土壤上,映出花的红,草的绿。
世人都说彼岸花是往生之花,它们让经过的灵魂忘记生前种种,殊不知,不是花滋养了记忆的腐化,而是腐化为尘埃的记忆滋养了花的生长。
彼岸花开彼岸,它们不是遗忘的因,而是遗忘的果,是遗忘的见证。
每当有灵魂需要渡河之时,身上别有彼岸花的黑衣渡河使便会架着两头高高翘起的乌木船穿过弥漫着雾气的河面出现在岸边。
一艘船至多载五人灵魂,到了人数,乌木船便在渡河使的桨下向对岸行去,从不耽搁。
这就是三世轮回的传说。
有人听过这个传说,不由慨叹。
都说红尘一梦,人生如梦。若这三世轮回是真,那三世又何尝不是空梦一场呢?一世造梦,一世执迷,一世清醒。
三世就如一场华丽而完全的梦,拥有开头,延伸出经过,最终结出虚无的果。
所谓,三世梦醒。
飘忽的影子走在河旁,随着它的行动,黑尘悄悄自它身上坠落。
她是城中员外府的千金,二八年华,出落得窈窕婘丽。
到了年纪,员外和员外夫人为她挑选夫婿,面对隔三差五上府拜见的书生公子,她却不展娥眉。
只因她的一颗心系于与她同为女子的表姐身上,对男子再无兴趣。
她与她表姐初识与她五岁那年的夏天。
那天她最喜欢的布偶在玩耍中被阿朵撕坏,她伤心又委屈,金豆子不住往下落。
陪在一旁的姨娘一直好言好语地安慰着,可她就是一副你自说你的、我自难过我的的样子。
她搂着布偶倒也不闹,只在那里默默抹眼泪,却也谁都劝不得。
就在这时,一人猛地夺走她手中的布偶扔了出去,接着往她手里塞了一只被剪去翅膀的蝉,还笑着说“布偶有什么好玩?给你个会动的”。
她从没用手抓过虫子,她也怕虫子,结果那只蝉从晕眩状态缓过神儿、在她手上开始爬起来后,感觉着手心麻麻痒痒的触感,看着那长着两只大黑眼睛覆盖着厚壳儿的家伙,她先是受了极大惊吓般忽地止住了呼吸,然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站一边此刻才反应过来的侍女赶紧上前拍掉她手中的虫子,把她抱起来好生安慰。
哭声中、安慰声中,还有稚童的笑声。
“胆子真小,没意思。”她听见刚刚和她说话的人再次开口,这么说。
“我胆子才不小呢!只是第一次摸虫子,才会慌!”她一边哭一边这么想,不服气地向声音源头望去。
她看到水嫩嫩的一个女娃,大概比她稍高一些,身着花绿小坎,双手背在脑后。那个女娃眼睛黑漆漆的,显得特别有精神。女娃此刻笑着,显然是在笑她。
虽然是在笑她,但她立刻因为这笑喜欢上这个女娃,把之前的布偶、刚刚的蝉忘得一干二净。
那个女娃就是比她大两月有余的表姐。她从此记住她了。
夏日晴空下,她的小姐姐笑得比她家后院的荷花还要漂亮。
小孩子间的友谊是最好开始的,本来年纪相若,抛开初遇的不快,她很快就和她的小姐姐玩到了一起。
两家关系本就熟络,看这两姐妹如此投缘,有意无意也促成她二人朝夕相处,时间一久,她们竟比亲姐妹更亲密一些。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憧憬着温润如玉的公子,饱读诗书的先生,她们心中却只有彼此。
她始终记得,十四岁时,她于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带着颗跳个不停的心颤抖着试探着吻上她小姐姐粉色的唇。
待得她表姐回应后,她却产生了又喜又悲的心思。
喜的是,姐妹连心,她们对彼此的心意果然是一样的。
悲的是,她们要怎么才能厮守?阴阳交合,这是天道。她们这样,是在逆天而行啊。
终究,人是敌不过天的。
十六岁零三个月的时候,她与一位官府公子订了亲。
十六岁零八个月的时候,她嫁了。
她的表姐亦如是。
夫婿不同地,一北,一南。
最后相聚的那一晚,她们抱着哭成一团。
她们立誓,若有来生,定要投个不受拘束的身子,在天比翼,在地连理。
她又在心里暗想,若有来世,不再奢求,只求伴她一生。
自此路途遥远,她们再不相见。
她的夫对她很好。
过了几年,她有了孩子,二男一女,健康伶俐。
过了十年,孩子长大,她眼角有皱纹浮现。
过了几十年,孩子有了孩子,夫婿先撒开了她的手,走完了人生一遭。
她开始吃斋念佛。
又过了几年,满头华发的她听到远方家乡传来的消息,小时候和她玩得很好的小姐姐一病不起,在几月之前去了。去时还在病榻上喃喃念着她这个妹妹的名字。
得到消息的那晚,她躺在床上,仿佛听见有人叫她。
小姐姐,是你么?
她留给这个红尘最后的笑容,幸福安详。
她成了它。
它顺着河岸前进,身上的黑尘坠落,身旁彼岸花鲜红。
她是缭乱红尘中的一名歌姬。
一名虽有天籁之音,却生了副无盐面孔的歌姬。
勾栏之内,哪一位女子不至少称得上略有薄色?她丑陋的面貌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处处明里暗里,遭人嘲笑。
老鸨嫌弃她,却因舍不得她的歌声,让她每每隐于幕后,或为客人唱曲助兴,或为其他舞姬伴奏。
她就这样认识了莲。
莲是个很好的人,那天她没来得及吃饭就被拉去助舞,舞姬正是莲。
客人都散了,她捂着像针扎了似的胃,倒在了帘后的坐席上。
是莲听到声响,快步走近,掀开朱红色的幕帘,发现了她,是莲毫无犹豫将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她搀扶着去看郎中,也是莲,煮了一锅据说是她家乡特有的、很养胃的粥给她喝。
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她从此将莲放在心上。
舞姬总是妖娆的,妖娆总是惹人心颤的羽毛。
一位清俊的世家公子看上了莲。
他带着奇珍异宝来看莲,两个人的时候,对莲说着涂了蜜似的情话。
莲爱上了他,随他而去。
院里众位对莲的离去都十分嫉妒,唯有她替那个妖娆的人得到幸福高兴。
可好景不长,那位公子喜新厌旧,没过几月就厌烦了莲。虽然还让莲留在府中,却也不再过问莲的生活,一副你喜你悲与我无关的冷漠态度。
勾栏院里的旧识们中很多人幸灾乐祸,她听在耳中,急在心里。
可本身地位卑贱、自己生存还要仰人鼻息的歌姬,她又能奈何?
她只能暗暗在心里向天上的神仙们祈祷,祈祷那个很好的、给她一碗热粥温暖了她心房的人在日后不受更多的苦。
那年冬天甚是寒冷,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她听闻莲被心爱的人抛弃而日日寡欢,前不久患上风寒,没能熬过去,走时不过双十年纪。
得知莲下葬的地方后,她挑了一个不忙的日子向妈妈好不容易讨了假期。
她拎着果脯点心来到莲的坟前。
看着眼前冷冰冰的石碑,她怎么也不相信这里面躺着的,是曾经那个巧笑倩兮舞姿婀娜的人。
她将手中的什物放在地上,腾出手轻抚上粗糙石面上刻着莲名字的地方。
站了半响,沉默了半响,她转身离去。
她相貌丑陋,没有人愿意赎她,年纪大了唱不动了,妈妈怜她,让她留在院里做了个管杂事的嬷嬷。
她也安然呆了下去。
每隔一段时间,她就去城郊青坟岗一趟,拔去杂草、扫除枯叶,点上三两柱香,拜拜那个很好的可怜人。
直到她自己也最终躺在了那里。
她就成了它。
它继续走着,脚步愈轻,速度却突然慢下来,仿佛断了线的风筝,飘走前在原地停滞最后一刻,只为心中眷恋,只为再看一眼牵线的人。
她是一个偷儿。
三岁那年,家乡饥荒,她随着爹娘一路北上。
长路漫漫,一块馍是一家三口两天的食粮。
她的爹娘最终没能熬过去,往她怀里塞了最后一块饼后,他们永远留在了那条通往异乡的路上。
她靠着那块饼撑了十五天,十五天之后,她到了寻州。
就在她趴在地上饿得头晕眼花、眼前发黑时,一双修长匀称的手把一个馒头抵到她眼前。
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就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跟着那个给她馒头的人走了。
那个人就是她的师傅,一个偷儿。
说是偷儿,她的师傅却不是一般的偷儿,她也不是一般的偷儿。
一般的偷儿不会来去无踪的轻功,也养不出她那一双灵巧柔软的空空妙手。
她师承她师傅,专偷奇珍异宝。
上元节那天日头刚下天际泛红,她师傅负手望着那轮隐隐浮现颜色浅淡至极的白玉轮对她说:“你去把宫里的翡蝶珠取来。”
于是本身着一身月白碎花裙准备出门赏灯的她又退回了房间。
戌时是这一天最热闹的时刻,人们用过饭,样式各异的花灯被点了起来。
大街小巷,人来人往。
街市的喜庆气氛随着北风也刮进了皇宫。
虽然没有外面那样随意,每到上元节宫里也是要自办灯会的。
王侯贵胄汇集一堂,吟诗弄月,再配上玲珑花灯,也是一番好景色。
好景色需要宫中侍卫在旁戒守,于是宫中其他地方的警戒相对松一些。
戌时,一身夜行衣装扮的她一个“燕子呼”越过三人高的宫墙。
左躲右闪,时而伏在绿瓦之上,时而躲在假山缝隙中。
仗着无双轻功,她成功潜入藏宝阁,按着藏宝图标示取得了翡蝶珠。
“什么人!”
取得宝物后她松了口气,大意之下被宫中巡逻的侍卫发现。
她夺路而逃,想尽快出宫却被骁勇机警的侍卫们逼得往深宫中去。
慌乱之中,她闯进一处大殿。
还未来得及喘气,就听身旁一人喝道:“大胆!什么人敢擅闯公主寝宫!”
她没想到自己今天这么不走运,明明宝物到手,出逃路上却接连不断地遇上人。
她赶紧一个翻身捂住叱喝之人的嘴。
近了身才发现是个丫鬟。
“等等,她刚才说‘公主’?”她又环顾四周,看到离门不远处的桌旁站着的女孩。
这女孩碧玉年华,身着金丝华服,称得上明丽的面容故作镇定地紧绷着,周身弥漫出与年纪不符的老成。
这就是公主。
她心里咯噔一下,也现学现卖故作镇定地说:“公主你好。”
“你放开她,我不会叫人。”她听见那个女孩这么对她说。
声音沉稳镇定,语气从容不迫,让人信服。
她看着女孩,犹豫不定。
“若我现在叫人,深宫之中你不会有机会逃走,若你答应对我和蕊儿秋毫无犯,我可保你安然出宫。”
她想了想,决定放手一试。
她扮成一名侍女,同那名叫蕊儿的侍女一同含胸垂首跟在女孩身后。
女孩守信,一路上果然不曾向身边行色匆匆的侍卫们道破她的身份。
她就这样跟着女孩,到了皇宫一处偏门。
“开门,我要让她出去购置些玩意儿。”她听见女孩对守门的侍卫说。
马上就能出去了。
门开了,她压着步子往前走。
她出去了,在一位公主的庇佑下。
脚踏上宫门外的碎石路,她转身与一门之隔的女孩静静对视。
她看见那个女孩眼中并无仇视,神色寡淡地朝她笑了笑。
浅浅笑着衣着繁复的女孩几乎要融入眼前昏暗乌涂的冷清景色中,而远处被宫墙遮挡的地方隐隐透出温暖的灯光。
她的心不知怎么忽然狠狠跳了一下。
“你等我。”她不顾身旁守门侍卫怀疑的眼光,转身拎着裙子向几百步开外的集市跑去。
她恨不得自己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可有侍卫在旁,她不敢用轻功。
过了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看到女孩还在门旁,女孩身后的蕊儿欲言又止,神色不虞。
她舒了一口气,跑过去将自己手里的东西塞给女孩。
一小篓甜滋滋她很喜欢的花生糖,一袋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炸汤圆,一条保平安的辟邪红绳,一盏满是莲花的纸灯。
“谢谢你,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这些市井小玩意儿……”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会这样对萍水相逢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位公主。
女孩一开始愣住了,等她说完话又过了一会儿,身后的蕊儿把东西接过去后,女孩才像刚回过神一般。
女孩笑了,这次笑得像个女孩。
“谢谢你。”
接着女孩伸手解下腰上的荷囊,递到她手里。
“作为回礼,这个送给你吧。”
“嗯。”她回道。
“赶紧走吧,我也要回去了。”女孩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侍卫,低声对她说。
她是该走了,虽然她们是在门的另一边说话,但异常的举动无疑已经招来了另一旁侍卫的警惕。
她将荷囊收入怀中,最后看了女孩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响起红漆木门吱呀关闭的声音。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那天她把翡蝶珠交给师父就回了房,她挑亮了油灯,女孩给她的荷囊被放在桌上。
荷囊上用金线绣有涅槃展翅的凤鸟,彰示其主人不同寻常的身份。
她看着这小小的囊袋出神,最后细细抹平上面的褶皱,把它放在衣箱底层。
直到十几年后她落入陷阱,身体被细长铁钉刺穿的那天,那枚荷囊仍在她的衣箱里好好安放。
她就成了它。
它踏着虚无的步子,不知是走还是飘地来到河旁,三涂河河水轻轻抚上它的脚面,它身上已没有黑尘,它身后不远处的彼岸花尽数绽放。
被迷雾遮盖的河中传来船桨划过的声音。那是来接它的乌木船。
属于它的又一个轮回就这样过去,又一个三世梦醒。
它飘上船,身边有几个或飘渺或沉重的影子,船头是仿佛也成了影子的渡河使。船桨慢悠悠地划动,它在船上行向透不过迷雾的彼岸.
行向又一个轮回,一个没有荷花,没有莲,没有金丝囊的轮回,一个新的开始。
循环往复,千古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