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千夜弦华

37、寒雪议梅

　　寒雪议梅

　　方家这一次的朝贺，家主和嫡长子皆缺席，本来应该是作为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出有因，安陵思成也不可能多加责殆。虽然前来出席者只有两个女子，但在方家的长期积威之下，还是没有任何一人对此提出异议。
　　第一天的宫宴，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开始，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各个家族、臣子彼此之间的相互周旋、相互交流甚至是相互排挤，是一次不流血的战争，没有硝烟，但杀伤力依旧无穷。
　　第二天的安排，则是集体赏梅，美其名曰“寒雪议梅”，是听起来倒是儒雅单纯的名字。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群闲得发慌的贵族小姐少爷们，彼此风花雪月一番，乃至是看对眼的过程。一般来说主戏都是十二岁以上的男女，不过名义上的大花还是得罩着的。
　　但是对于方意芜这种天生就没有浪漫细胞的人来说，只能够说她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哈欠连连了，但是却还不只是这样……

　　“啊——啾！”
　　方意芜再一次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摸了摸鼻子，将自己身上的羽毛缎子又裹紧了点，瑟缩着手脚。
　　“那个……小芜……”南宫歆有些迟疑地看着冻得鼻子发红的女儿，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要不然今天你先回去，好好在屋里待着休息，怎么样？”
　　不怎么样！怎么能够把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丢在那些虎狼堆里头！就算是被人看了都不可原谅！
　　方意芜远胜于常人的保护欲在此时刻尽显无遗，她用手绢胡乱抹了一把，嘟嘟囔囔地含糊不清道：“欧都缩了素不苦以滴！反间偶也姆有色么素！”
　　南宫歆哭笑不得道：“你……说话都成这样了……怎么还……”她正欲劝阻，一个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

　　“嫂子——！”

　　方意芜手上的手绢顿时被分尸！
　　听到那“刺啦”一声响，南宫歆吓了一跳地望着方意芜的动作，随即向着来人看去，当即轻笑道：“甄小姐？嗯……那她……”
　　方意芜有些无奈地看着南宫歆促狭的脸色，嘴角抽搐道：“娘……”
　　“呵呵……”南宫歆笑得一脸深意道：“我就说嘛，小芜明明这么怕冷，还一意孤行地要来寒雪议梅……原来如此啊。”

　　原来如此个什么！
　　方意芜面对着南宫歆的笑脸，偏偏有气没处发，只能够叹口气说道：“娘……你觉得我会幸福吗？”
　　南宫歆的笑容一滞，方意芜的眼神幽暗：“娘……整个方家里，我最在乎的就是你和酃然哥了……除此之外，尤其是方怀季，就算他现在马革裹尸我也不会有半点动容！”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语，她说的已经不是一两次了，南宫歆在呆滞了半晌之后，也只能用沉默来作答。
　　方意芜眼神微微一凝，她本来都已经安排好了不少“意外”，只可惜一直碍着南宫歆尚且犹豫，这下可好了，现在犹豫的后遗症就出来了。

　　方意芜叹气刚到一半，一个俏皮的身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甄秋云“粘”着甄秋煜的身子，兴高采烈的朝她扑了过来。
　　南宫歆笑得更加开心，她一直都为了这个女儿表面上活泼开朗有时候又有些阴沉不定的性格伤脑筋，很难得地看到了和小芜同龄的朋友呢。
　　方意芜嘴角抽搐地接过这个朝自己飞来的不明飞行物（主要原因是因为身边有南宫歆，而她坐在轮椅上避无可避），向甄秋云嫣然一笑道：“甄小姐……”看到甄秋云垮脸，她立刻改口道：“……秋云。”
　　甄秋云满眼的小星星：“真的好巧哦！我们又碰面了耶！”

　　巧？
　　方意芜好笑地撇了撇嘴，没有多在意。这种身份年龄，这种时期地点，他们的遇见可以说完全是必然的。
　　甄秋煜笑着走上前来，轻车熟路地触上她的轮椅，看到方意芜陡然变得戒备的双眼，他淡淡一笑道：“你这个样子是很不方便的吧？”
　　还没等到她拒绝，甄秋煜就朝南宫歆绽开异常璀璨的笑靥道：“方夫人，令千金……”
　　甄秋云抢着接口道：“歆夫人，我们带小芜一块儿去玩哦！”不等南宫歆说话，他们两个就一溜烟儿地推着方意芜立刻开路。
　　可怜某人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推走……
　　偏偏南宫歆在她的身后眉眼弯弯，含笑目送。

　　※※ ※※ ※※ ※※ ※※

　　“嫂子~~~你过得怎么样？”甄秋云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星星眼闪闪发亮。
　　“啥？”
　　方意芜被这样不情不愿地从南宫歆身边推走，心里面多多少少有点窝火，她猝不及防之下被问，也只能做出这种丢脸的反应。
　　甄秋云笑意盈盈道：“就是你的生活啊，应该很不错吧？我听秋煜哥说，我们曾经见过面……那么记得上一次见到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哥哥吧？”
　　见她提到方酃然，方意芜的表情这才微微真实了一些，随即露出清雅的笑靥道：“嗯，没错！”
　　甄秋云看到她的表情，微微一愣，脸色蓦地一红，接着有些不自然地附和道：“唔唔，我、我也知道……之前大家都在传‘虎父无犬子’，说什么方里然啊很了不起，人生得好又厉害……”想到对方那张皎洁如月的容颜，她的脸忍不住红得更加厉害。
　　“是方酃然，不是方里然。”甄秋煜出声，含笑着纠正。甄秋云红了脸，喃喃道：“对了，是‘雪苑琼雕，方氏酃然’……”
　　方意芜扫了他一眼，印象栏上加了0.1分。只可惜她刚刚准备继续说话——
　　“啊啾！啊啾！啊——啾！”
　　一连打了三个喷嚏，方意芜忍不住又缩了缩身子，

　　方意芜忍不住揉揉鼻子，难得有些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啊……哈哈……那个……天气挺冷的不是么？所以……”
　　甄秋煜扬了扬眉道：“你感冒都成这样了，竟然也不带个暖炉出来？”
　　方意芜笑得有点抽：“呵呵……一时忘了……”
　　“你没准备吗？……要不是为了你母亲，你大概也不会进宫吧？”
　　从正规的礼教上来说，十岁以下的贵族子弟是可以自由选择是否进宫的权利的，方意芜虽然说是打擦边球，但是凭借方家的权势，就算她不进宫，也绝对没几个人敢非议的。
　　这种观察力，以及判断力……
　　方意芜的眼角微微一跳，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身体近乎本能的绷紧。
　　甄秋煜微微一笑，在如此寒冷的季节却恰如和风扑面，绝对拥有瓦解人心防备的功力。方意芜忍不住皱眉，这种笑，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如水晶般澄澈的人，太像了。
　　纯粹的仿佛看不见一丝污垢，自然而然地感染着周围所有的人。

　　所以……她很讨厌，而且是非常。
　　心中的一块圣地，仿佛蒙上了尘埃。
　　尽管心底里知道这种无缘无故的想法绝对要不得——但是方意芜还是禁不住地去想——为什么？为什么？他怎么可以拥有和那人那么相仿的笑容，那么相仿的眼神？！那种风采，那种气质是独属于他的……这个人凭什么拥有！！
　　好像是一份自以为独属于自己的这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却被突然告知有了劣质的复制品……
　　方意芜咬了咬下唇，命令自己从这种愚蠢荒谬的想法中解脱出来。她转过头，避开对方的眼神，假装专心致志地欣赏着梅林。
　　甄秋煜敏锐地发现了她不同寻常的眼光，微微抿唇，再度展开绚烂的笑靥：“方小姐是想到了什么人吗？”
　　方意芜眼皮一跳，弯起妃色得近乎于苍白的唇：“噢？不知您何出此言？”
　　甄秋煜淡淡扯了扯嘴角：“你刚刚看我的眼神，非常温柔。”
　　方意芜的笑脸撑得有些勉强。
　　甄秋煜轻扫过她的面容，凝视着她玉色的脸庞，柔声道：“你想起了谁？想起了什么事？你……需要我帮忙吗？”

　　[你……需要我帮忙吗？]
　　无在那一刻开始恍惚。
　　相似的神态，相同的话语。那也是一个冬天，寒冷得令她几乎就想这么一睡不起，可她又不能睡……尽管，那个梦境里，有她所怀念和失去的一切东西。
　　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在她的面前，轻褐色的眼中蒙上小心翼翼的呵护，问道：

　　[你……需要我帮忙吗？]

　　方意芜无意识地拧起了眉，眼神近乎于迷茫，喃喃轻声道：“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甄秋煜忽地瞪大了眼睛，先前云淡风清的微笑荡然无存。一对晶眸怔怔地看着她，眼里是从所未见过的诧异、不可置信……以及……
　　狂喜？！
　　方意芜眨眨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甄秋煜在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看着方意芜的目光越发诡异。“这是……李后主的……”
　　方意芜也瞪大了眼，虽然面部表情依旧淡然，但心底里自有惊涛骇浪。
　　“你……”
　　两人久久互望，眼中都溢满惊诧之情。

　　是他乡遇故知，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千里之遥，一线牵缘。

　　一阵不小的喧哗声传来，方意芜冷静地吸了一口气，对甄秋煜低声说道：“我们一会儿好好谈谈。”
　　甄秋煜的眼里迅速退却了惊讶和异样，眼光仅在她身上停留一刹那，便和其他众人一样齐齐看向来者的方向。
　　甄丽锦已经换下了之前绚丽缤纷的舞衣，但是螺鬓发间的珠光宝气显然更加华贵得惊人。她外罩着一件金灿灿的羽绒斗篷，坠挂着的三长串芙蓉石叮当成音，玉星闪耀；下沿露出深紫色的菱花弹刻百褶裙，只是其上还隐隐散发出一种悠远的清香，更是令人灵予魂受。秀美绝伦的容貌楚楚动人，面上的如冰骄傲却略略破坏了些许的风雅。
　　骄矜的紫藤萝。
　　甄秋煜暗暗评价，之所以认为甄丽锦是紫藤萝而不是紫藤花，着实是认定了对方缺少了紫藤花那样张扬中蕴含的内敛，而多了外放的娇纵。
　　相比较起来……
　　甄秋煜的目光微微落到方意芜的身上，尽管觉得她的傲气丝毫不比甄丽锦少，但是她的气质却极其特别。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第一眼看到她，一定只会认定她是个徒有其身份，无才无貌的傲慢小姐——而这，似乎也正是她想要表现给别人看的。
　　表现给别人的，是一个骄纵的千金形象么……？

　　方意芜仿佛察觉到甄秋煜的视线，略略斜眼。
　　轻轻一瞥。
　　她发现了，然后作出反应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对于她来说，尽管有着数面之缘，甚至更不为人所道的联系，但是他就如同是平行线的两端，同她没有感情的交集，没有利益的冲突。也因此，方意芜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情绪。
　　只因为，无关紧要。
　　直到她的目光偶尔流连在自己母亲的身上，那双冰封般的眸子才会稍稍软化，流露出纯然单稚的情感。
　　甄秋煜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非常复杂的少女，其实真的简单的很。

　　“哇啊啊……她真的好漂亮哦！简直就是个冰山美人呐!”
　　甄秋云惊艳地看着甄丽锦，作出相当中肯的评价。虽然彼此之间有血缘关系，可这是她第一次进宫，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个美名远播的姑姑。方意芜不屑地撇撇嘴，连石头美人的算不上的女人！
　　因为南宫歆的缘故，她对甄丽锦的印象降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分，根本恨不得今天晚上用灵力甩几只毒蝎子毒蚂蚁毒蜘蛛之类的丢到她的床上。
　　甄丽锦倨傲地扫视了众人，目光落到不远处的南宫歆的南宫歆身上，目光中流泻出极为复杂的情绪，嘴角最终还是勾起一个艳丽的弧度，微笑着走了过去。
　　南宫歆有些诧异地看着同自己早已冷战了多年的好友，便也走了过去。而她的姿态步仪更是高雅完美，优美的无懈可击。
　　两人曾经并称为“安国双花”，自然都是堪称才貌双全的极品美女，现在站在一起更是魅力加倍，足以令所有男人感动自己能够活着看到如此美丽的景象。

　　方意芜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个女人到底想干嘛？
　　甄丽锦微笑着和南宫歆交谈了几句，眸中的怨毒却清晰可见。听到其中的某一句，南宫歆的某种闪过极端失望痛楚的神色，虽然力持镇定，但还是忍不住惨白了脸。
　　那个死女人！
　　方意芜眼神一寒，语调也连带着释放出高压感：“把我推过去！”
　　没有介意她不好的口气，甄秋煜微微皱眉，对于不远处的一些纠纷显然也产生了好奇，也就乖乖照做。

　　“哎呦呦，这就是方大小姐了吧？……果然是年幼德高，深明大义啊。”甄丽锦不无恶意地看着方意芜，美艳的红唇吐出不折不扣的嘲讽。
　　意思就是她无才无貌，一无是处对吧？虽然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是很好，但是方意芜还是很不爽——无关其他，这是每一个女性所共有的小小的虚荣心。
　　“……哎，哪像雨嫣啊，年纪小小的，就出落得那么样……不知道多少名家望族的子弟都……真是麻烦呐。”
　　方意芜表面上极其认真地洗耳恭听，同时目光落到甄丽锦身后慢慢爬动的某个黑色不明物体，默念咒语。
　　“……说到这儿，”甄丽锦叨叨了半天，才假笑着看向南宫歆道：“我们姐妹俩也有十余年未见过面了吧？阿歆你风采依旧，真不愧‘韶华’之名啊。”
　　方意芜额角的青筋忍不住跳动，她可是很明白地听清了甄丽锦究竟在那些个别字词上用了重音。
　　南宫歆却对此毫不在意，只是望着甄丽锦浮起了略带寂寞的浅笑道：“丽……贵妃娘娘……您这话真是折杀我了，我早就……”
　　甄丽锦忽然转头，摆明不给南宫歆台阶，娇笑着望向方意芜道：“方小姐啊……”
　　方意芜早就不爽至极的情绪终于被点燃，护短的脾气更是全线爆发。黝黑如夜空的眸子氤氲着恶意的冰蓝，她皮笑肉不笑地望着甄丽锦道：“破铜锣嗓子。”

　　轰隆隆！！
　　十万个雷一起劈下来，炸得众人一阵头晕目眩，连南宫歆也出现了思维障碍。一众人形木雕呆呆伫立，完全丧失语言功能。
　　甄丽锦面容呆滞，绝世美女的风范早就荡然无存：“你你你你你……”好半晌，一声女子的尖叫才划破苍穹，震得众人从木雕状态直接沦为石化状态——
　　“你这个小贱人到底在说什么？！”
　　方意芜颇为温婉的一笑，苍白纤细的手指指着容貌身份都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高贵贵妃，抛出更加具有无敌杀伤力的言语：

　　“——丑 • 肥 • 婆。”

　　哗啦啦——
　　你是风儿~~~我是沙~~~
　　就在方意芜话音落地的一刹那，风沙骤起，众石雕迅速过渡成沙雕，继而成为保持人形的碎沫。
　　已经成为沙丘的贵妃殿下更是当场风化成粉尘，摊成了一地的灰。

　　——这才是真正堪称震撼性的重磅炸弹，炸的所有人当场失去脑部功能。

作者有话说

　　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