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乱》只留给我天空

22、22

　　贾雨村进甄家的第一感觉便是苦，扑面的辛辣苦涩。常夫人在病中，每日调养都要喝好几副方子。姨娘怀着身孕受了惊吓，每日里也要少不得许多安胎方子，甄家的空气里仿佛都浸透着中药的气味。

　　甄应嘉一边忙于追杀谋害常夫人的凶手，一边敷衍日益骄纵的王姨娘，一心已经二用，实在是分不出心神来看顾萧略的学业。只能吩咐人寻了个小厮伺候贾雨村，说定每日上午两个时辰给萧略和甄珏讲课，每月休沐三日，二十两银子做谢仪。

　　贾雨村在官场上经过遭人弹劾一事，四处游走又经历了许多事情，见甄应嘉行事敷衍，出手却大方，心下已经了然。看起来甄家正是寻常的豪门功勋，家中子弟并不需要以功名进身，就连家中长辈也只是虚做行事，并不将读书用功一事当真。当下便只是同甄应嘉说了些恭维话，又问了些学生的进度，就告辞出来，由小厮领着去萧略院子里。

　　昨晚上刚下过一场雪，甄瑾一大早起来堆雪人，打雪仗，已经将自己院子里的积雪糟蹋干净了，只能带着两个小丫鬟冲进萧略的院子里来堆雪人。萧略素来怕冷，不愿意陪着他们胡闹，只肯捧着一碗热茶，坐在檐下看小丫头穿着一套红艳艳的大衣裳满院子疯跑，像个火红的线球在雪地上打滚一般。

　　小厮先一步进去通报了，贾雨村走进院子里的时候，萧略就已经迎了出来。甄瑾也舍了雪球，规规矩矩的跟在萧略背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偷偷的打量新来的教书先生，悄悄的扯扯萧略的袖子，“这个便是大哥哥和二哥哥的先生么？瑾儿也要个先生嘛，大哥哥去求求老太太，要我跟你们一块吧。”

　　萧略掸了掸小丫头身上的雪花，勾了勾唇角，“我既答应你，自然要做到的。只不过，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毕竟是个女儿家，要单给你请个女先生才好。”

　　甄瑾欢喜的抱着萧略的胳膊晃了晃，“当真的么？我可不要再学绣花，描样子了！我要和你们一样，要学写字，要学文章！”

　　萧略点点头，目送着小丫鬟像是一道红烟又跑出了自己的院子，心里松了口气。常夫人借口久病不愈，镇日除了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说话就不再见人，自然不能再教甄珏念书，贾雨村就不得不多收了一个学生。甄瑾自从知道这事之后，就死活闹着要找个先生。世人皆谓女子无才便是德，萧略并无这种拘见，但甄瑾确实太过活泼顽劣，前世他丝毫没有亲近过自己的仅剩的几个子侄，这一回他喜爱甄瑾的天真烂漫，心里就突然却也多了几分担当来，下定决心要磨一磨小姑娘的性子，万不能再养成常夫人那般样子。甄瑾欢喜的带着小丫鬟又一路踏着积雪跑了出去，小丫头绝料不到自己无心的要求将在日后带来多少的苦闷。

　　院子里又静了下来，只有几个小丫鬟开始洒扫地上的积雪，少年背着双手站在院子中央，就像是一个年幼的帝王站在大殿之上俯视自己的殿堂。贾雨村咳嗽了一声，摸摸胡子，打破了这种幻觉，“二小姐天真烂漫，纯真可爱。”

　　“只是太过跳脱。”萧略淡淡勾了下唇角，转身向屋子里走，“先生从扬州远道而来，想必沿途见到不少新闻？”屋子里熏着淡淡的安息香，念柳沏了一壶龙井来，萧略亲手替贾雨村斟了一杯，又接着说下去，“我听说两淮盐商云集，夜夜繁华溢彩，日日笙歌燕舞，不知真假？”

　　贾雨村低头喝口茶，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竟比甄应嘉书房里沏的那一壶还要好几分。他来之前就听林如海提起过甄家大公子颇有才学，只怕是慧极必伤。但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少年的措辞斯文，举止得体，但也不过是个耽于享乐的纨绔子弟罢了，谁不知扬州富庶，但最有名的确是女人，扬州瘦马，只怕甄家大公子想问又没有出口的便是这个。

　　萧略也不催促，只捏着自己的杯子慢慢喝茶，贾雨村思索半晌才开口，“两淮盐商聚居，多有巨贾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因此两淮富足也不以为怪。至于夜夜繁华溢彩，日日笙歌艳舞，倒也不竟然，不过是有几家秦楼楚馆偶做画舫泊于河上哗众取宠，招揽客人罢了。”

　　说到此处贾雨村顿了顿，见萧略只噙着淡笑听着，并不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轻轻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开口，“盖因本朝禁止官嫖宿，扬州真正出名的并不在花魁而在瘦马。有人贩低价买来贫家幼女，选其面貌姣好者调习，自小教授歌舞，琴棋书画，待长成后卖作妾侍。初买幼女时不过十几贯钱，待其出嫁可换千五百两，牟百倍千倍不止。只有挑剩下的才会卖入秦楼楚馆，更有甚者为人贩所逼只能沦落为流莺。”

　　萧略轻轻的挑了下眉，这并不是一个先生应该同学说说的话，甚至不应该是一个体面的读书人说的话，但他只是微微的抿了抿唇角忽略过去，继续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扬州竟如此富足，可见贩盐暴利，无怪盐商势大。但我又听人提起官盐夹带私盐一事，不知何解？”

　　贾雨村怔了怔，一时只呆呆的看着自己的杯子，没敢开口。盐商贩卖官盐都是要凭借盐引的，盐引上注明数量地域，但因为民间贩卖私盐嚣张，一本万利。盐商每年又要上缴苛捐杂税另加孝敬的银子，心有不甘，又为求利润，就在官盐之外夹带私盐一同贩卖，这部分私盐不用交税又挂着官盐的名头，自然就获利颇丰，唯一损失的便只能是朝廷，林如海也正是为此去的扬州做了巡盐御史。

　　夹带私盐几乎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也是默认的规矩，但却并不是能够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更不应该是一个纨绔子弟关心的话题。贾雨村咳嗽了一声，只能敷衍过去，“在下不过初到扬州，更不甚懂经济之事，若大公子有心于此，倒不如修书与林大人。林大人正在御史任上，于盐业一事最是了然于心的。”

　　萧略轻轻的眨了下眼睛，他并没有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只是侧过头喊来念柳，“现在是什么时辰？”

　　因为萧略不喜欢西洋座钟，座钟已经被搬到了外头屋子里，念柳出去看了眼座钟，又回来答话，“这个时辰平日里老太太也该用饭了，太太许是已经用过药了，二爷不是太太屋子里便是在王姨娘那里伺候吃药。”

　　这自然就是在逐客了，贾雨村已经站了起来，但他告辞的话还没说出口，萧略却先一步开口，“我本应陪着先生用便饭，只瑾儿延师一事还需老太太定夺。”说着又吩咐念柳，“薛蟠前日送来一尾活鲤，你去要小厨房做来，午膳若还有什么新鲜的菜色只管要厨房添上，此外再多温一壶二十年陈的花雕来请先生用饭。午后再去叫慕桃来，要他领先生去寻珏儿。先生家去的时候，你莫要忘了早就备好的礼物。”

　　小厨房的银钱不走公账，花费的都是萧略自己的银子。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鲜活的鲤鱼还是稀罕的东西，但萧略却是一个大方周到的人，特别是慷他人之慨的时候，薛蟠也是个大方的人，他要送人东西的时候都是倾囊而出绝不小气，所以甄老太太今天的午膳里也有一尾孝敬的活鲤，做成一道鲜香味美的西湖醋鱼摆在桌子中央。

　　甄老太太又是少不得把萧略抱进怀里，心肝宝贝的一顿抚摩，半晌才松开手去，歪在软榻上开口问他，“这回又有什么事要求我来了？是看上什么玩意儿，手头缺了银子，还是你父亲请的先生不和你的心意？”

　　几日不见，萧略似乎拔高了一点，甄老太太早已经摸清了自己嫡孙的新脾气，临近春节府里的人情往来少不得要她过目，萧略每日又要分出时间给常夫人请安，回院子里念书，到自己院子里来的时候自然就要少了许多。这回特意来了，又特意的孝敬了一道鲤鱼，想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萧略的眼角就弯了起来，唇角也翘了起来，这样的笑容显得舒心而真实，在甄母面前他总是很容易感到愉悦和欢喜，他的调子里也透着淡淡的欢喜，“先生已经去过我院子里，只是恰巧叫瑾儿遇着了，闹着也要一同念书。她自己不敢来，可不是求着我来央老太太，也给她请个先生，许她在家里念书。”萧略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想着瑾儿性子跳脱并非坏事，但她是个女儿家，以后必要嫁人的，就不如现在先把规矩学起来，也不至于日后叫夫家挑剔。”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甄母只皱了皱眉，就答应下来，女先生并不好找，但宫里放出来的嬷嬷却还是有的，对于甄家这样的大世家来说，请个管教嬷嬷来府里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只是看着萧略一本正经老气横秋的说起胞妹日后的婚嫁，忍不住又把人搂进怀里，笑话他，“你不过才几岁的小人，倒先关心起瑾儿的婚事来，你可有想过以后要给瑾儿找个怎样的嫂子？”

　　萧略的眼神闪了闪，唇角上带出一抹苦笑来，但这抹苦笑消失在唇角的弧度里，他的声音依旧欢喜清越，一本正经的咳嗽一声，“自然是找个贤良淑德，孝敬老太太的媳妇来。”

　　他上辈子不曾娶妻，这辈子恐怕也不能够娶妻。但却愿意哄着老太太，骗着老太太，许诺她娶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生几个聪明可爱的儿女，愿意演好这个甄家的嫡长子，演出一派孝子贤孙的戏码。他自然希望老太太长命百岁，心底却也明白老太太操劳了着许多年，近来又是大喜大悲，身子骨早已经败了，眼下不过是为了甄府上下强撑着一口气罢了，何苦又要让老人家再添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