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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一个皇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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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开始腹痛之时,已然是下午接近黄昏时分。折腾了这许久,夜也已然悄然降下。隋幼卿陪着皇帝在偏殿里头候着,心中却是一波一浪的不平静。
皇帝的那一句“甚至”,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她多想了么?
在那样的语境下,“甚至”后头所接的,要么是想杀了她,要么是想废了她。考虑到皇后娘家,悄悄杀了她的可能比废了她要大得多。
可是,如果皇帝真的想杀死皇后,他会在皇后有身孕的时候下手么?有必要因为不喜欢皇后的善妒,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害死么?
隋幼卿偷眼瞥瞥那个坐在一片烛光中的男人,他没有表情,人也不动弹一下,只是偶尔眨一下眼,乌黑的长睫毛飞快一颤。
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能完全读懂这个男人的心思,如果他不主动向她吐露,她什么都不会知道。
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当皇帝呢,心要像铁石一样冷吗,要像深渊底下的珍珠一样深深掩藏着吗,就不会有什么时候,特别想和另一个人把心思都吐露出来吗……
她正痴痴地想着,便听得皇帝咳嗽了一声,道:“你看着朕做什么?”
隋幼卿被猛地惊起,方道:“嫔妾……只是发怔呢。”
皇帝轻轻地笑了笑,那笑容里,自然是没什么欢喜之意的:“发怔么,发怔也该有所思所想。说说吧。打发一下这辰光……”
隋幼卿抿了抿娇红的嘴唇,轻声道:“陛下恕罪,嫔妾在揣度您在想什么。”
“你觉得朕在想什么?”
“皇后。”隋幼卿道:“陛下……只怕现在是后悔,往昔不曾好生对待皇后了吧……”
皇帝愣了愣,慢慢点了头。
“但愿她平安。”隋幼卿轻声道。
“……”皇帝不答话,只是将目光移到了跳动的灯烛火苗上,许久才道:“若是只有皇子活下来了,朕该叫谁抚养他?”
隋幼卿心中猛地一跳,咬住了嘴唇。皇帝于此时转回头,他动作并不快,但她的脸僵住了,根本无法改变表情。
她就那样,惊愕着,迟疑着,微启的唇都来不及闭上。
她看到皇帝在看她,她也知道这一刻的神情太过纠结,根本不适宜被任何人看到。但是,她偏偏做不出任何表情来。
“陛下……”过了好久,她才勉强出了一口气,声音却依然抖着:“陛下,现下莫要说这种话!”
皇帝终于移开了眼睛,道:“万一呢?你不愿意?”
“……嫔妾不配。”
皇帝终于笑了,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唇角也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仍旧寻不到什么喜悦。隋幼卿以为他要说话,却不料,他只是笑笑就算了,之后才问:“天黑了吧?朕叫赵唯贞去观星,可不知今日星象如何呢。”
“嫔妾不懂这个。”隋幼卿道:“天上的星应着地上的人呢,人该怎么样,星便怎么样,却是唬不了谁的。”
“那时候,他们观星,说你是后宫里头的福气。"皇帝轻声道。
隋幼卿心下有些狐疑。是的,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可能脆弱,都可能刚好跟你吐露心迹,唯独皇帝不可能。岂止不可能啊,这货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是在套她的话好么。
因为皇帝不是男“人”,他既然被捧成了神,就得有神的样子。虽然隋幼卿怎么也想不出能有哪个神这样欠敲打。
“福气么……嫔妾自己不觉得。”她也转了脸,向最高领导学习,盯着那一点儿火苗儿不挪眼:“嫔妾当真能给宫中的谁带来平安么?嫔妾回来了,可苏才人没了,苏贵嫔那事儿,还不晓得是不是冤案,皇后这又……嫔妾当真……算是有福气的人吗?”
“这么多事儿发生了,你独独没有出事,这还不叫福气么。”皇帝道:“至于你能给谁带来好处……朕想,那个人是朕自己。你只要叫朕开心了,别人不用去管她。”
隋幼卿转过了头,一双白莲花特有的无辜的眼睛望着皇帝,她小声道:“嫔妾不想叫任何人失望。”
皇帝待要再说什么,外头候着的宫娥便轻轻敲了门扉。她动作极轻,但却急促,皇帝微蹙了一下眉,道:“进来说。”
那宫娥果然进了门,后头却还跟着乌乌泱泱一大拨人,进门便跪下,却是一声不吭。
这一拨人进门,便有一股子隐隐的血腥气传过来。隋幼卿头皮一麻,她猜得出,那靠前跪着的一众年纪大些的女子定是稳婆,而她们不再伺候皇后却跑来这边儿……
“说话啊。”皇帝也看着这一群刚刚伺候了皇后的女人。隋幼卿不禁小心转过眼睛瞟他,他线条俊美的侧脸上被烛光晃着光斑,闪闪烁烁似是阴晴难定。
“陛下……”还是那宫女,隋幼卿听得声音熟,定睛看了才发现是灵芝,只是灵芝如今穿的已经不是皇后身边儿人的衣裳了:“皇后已然产下皇子了。是皇子。”
她特意强调了“皇子”二字,隋幼卿心一晃,这次她索性转过身去,摆出一副喜色,道:“陛下大喜!”
皇帝的脸上有笑意!可那笑虽然真实却极短暂,一晃之后他道:“既然是皇子,你们跪着作甚?讨赏不必跪着,请罪才……”
他拖了个长音,显然是不想把话再往明里说。
灵芝迟疑,隋幼卿在心中数着一二三,数到六的时候,她听得灵芝吞了一口气,道:“小皇子一切都好,虽然是不足月,可大小同人家足月的娃儿也差不离了,定是陛下福泽庇佑。婢子们小心看护着,定会福寿安康。只是……不足月而生,对皇后的身子损伤太大……”
皇帝道:“如何大?”
“婢子说不清……”灵芝为难地瞥了瞥旁边的稳婆,那稳婆也像是被电打了一般缩了一缩,道:“回陛下,老身也说不清。要不,您还是召御医说说?”
“你单告诉朕皇后的情形便是。”皇帝道。
“旁人不足月生产,孩儿俱是小。生下之后好生内调,也就是了。可皇后……这不足月的孩儿有人足月的大,她……她……”
“她如何?”
“……现下……不算好。”婆子的牙齿都是往自己个儿舌头上咬了。
隋幼卿见那婆子是一句囫囵话儿说不出来,她也着着急,便道:“怎生个不好?你若说不出,我随你去看便是了。这般说不得话,岂不是叫陛下着急上火么。”
皇帝瞥她一眼,道:“是了,你且随她们去探看皇后吧。”
隋幼卿应了身,那一众服侍的女子们也一个个站了起来,由那灵芝引路,旁的随在她身后,就这么朝着皇后后殿过去了。
路上有宫人提着灯照,天上又有一轮朗月,那是不黑的。然而殿门一开,隋幼卿却叫里头扑面而来的灯光晃得睁不开眼儿了。那殿里头却是点满了蜡烛,满满盈盈皆是光亮。
皇后素来算不上勤俭,然而点这样多的蜡烛,还是第一次。宫中所用之烛,是顶好的,光亮润泽……这一殿蜡烛,就是哗啦啦地烧钱呢。隋幼卿心里刚转过这念头,脚已经跨进了殿门。
光亮背后,藏着的是她极熟悉的血腥味儿。
“皇后可好?”她问灵芝。
灵芝却猝然转身,照着她便跪了下去,泣道:“贵嫔,救救婢子吧。”
隋幼卿一惊,回头间,却见后头的宫娥婆子们也皆跪下了身子,一个个欲哭不哭的模样。
“究竟是怎的了?皇后呢?”她也慌了手脚。
“回贵嫔话,皇后这……本是不足月的胎儿,生了便是伤母亲的,”却是方才说话的婆子:“皇后怕是不好了。现下用参汤……吊着呢。”
参汤吊命?隋幼卿但觉头顶上轰地一声,血直冲上来,她尖声喝道:“要你们做什么!御医呢,御医呢!御医就没个法子?!”
“御医也正在盯着熬药。”婆子对着她便磕下头去,用力极大,仿佛要把脑袋磕穿来打动她:“可皇后未必能撑……”
她话音未落,隋幼卿便抽了她一耳光子,声音极响脆:“说什么昏话!皇后若有个万一,你逃不得干系!求我有何用!将好参片再取了,始终给她含着!”
“……”那婆子一怔,仿佛想不到这宫中有名好脾气的柳贵嫔也会打人,竟是怔住了。
“还愣着干什么。”隋幼卿又气又急。她气自己脑水不够,居然跟着来了,若是皇后此刻断气,她怕也要受牵连。急却是急那御医还不把药熬好……
只要药灌下去皇后还挂了,这事儿就和她没的干系了。
“是,老身这就去。”那婆子晃过神儿来便往起爬,爬跑了两步,才停住,颤着声儿道:“老身不知道这宫中的参片在哪儿啊……”
隋幼卿忍了忍,转头对灵芝道:“走,带我取参片去!”
灵芝不敢怠慢,道:“参片早取出了,便在里间案子上摆着呢……”
隋幼卿点点头便直走向内间——这内室的烛光也照得一片光明,皇后躺在榻上,脸色却是死黄的。
她心中有些慌,然而到了此处,慌也不得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