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帖 兰之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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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我向汤殿薰沐，转过渡廊便听见怜安厉声斥责雪舟，方知她是真正动了气。
雪舟鬓发凌乱，跪伏廊间，含泣瑟瑟道：「妃殿下——」
怜安愈怒，不容分说，拢起柏扇狠狠点一点她的眉心：「世情凉薄，如此过失竟还要推到妃殿下头上！」
我看不过，忙为雪舟辩解。怜安只是垂眸愁叹：「受相府所托照拂妃殿下，竟这样疏忽。」
我闻言惊愕，思索来却心下欢喜。原来父亲仍肯看顾我。然而父亲既这般牵念，为何连一封书信也没有？怜安抱愧，我和悦道：「往日常在雨中练习驭射，尽早浣洗便是。」
怜安小心道：「日后不可大意。」
我颔首，顺势从她卷起的御帘下穿过去。
汤殿阶板多以赤松铺设，上置蒲席。池底嵌玉牡丹，池水以白茅、香兰煎制，色泽微紫，花蕊檀屑沉浮其中。
「白茅香兰，驱寒除晦。」怜安见我怕羞，移来一样扇葡萄栗鼠纹样撒金屏风，微笑揖退。
雷鸣渐息。我随意撩拨，愈发意兴阑珊，研开皂豆匆匆浣洗，便裹紧松叶散缂花大巾，扬声唤怜安进来。
怜安将我上下打量，玩笑道：「妃殿下不觉气闷？」她携我至里隔间躺下，一面取来一只秘瓷瓮，放置膝端。我披一袭槟榔色单衣，袒裸双臂，轻轻抚一抚那瓷瓮：「这是何物？」
怜安挑开封纸，将梳篦蘸一蘸，为我梳发。「米浆。」她见我不信，含笑又道：「和入河珠粉、玉屑、青木香、麻叶与茉莉花，蒸滚三次，淘滤三次。」
她下手极轻，这一副长发原本散乱，经她一番梳理，转眼如冰蚕线般整齐游泻于篦齿间。二人说话，或谈家事，或谈内里。她的衣袖时时拂至我额角鼻尖，我忍不住伸手牵一牵，她便惊叫，袖中滚出血珠。我大骇，背后刹那透出凉意，一时平稳呼吸，小心揭起衣袖——
血肉淋漓。
我直视她，许久罔顾一切地大哭道：「中宫蛇蝎，夫人何必苦苦容忍！」
怜安揽一揽我，目意清冷：「中宫命途多艰难、多跌宕。她性情梗硬，此日威势已极，我等如之奈何！后家上京参政，独掌半壁江山，却律下宽松、为祸朝堂。朝臣权重者皆与后家互有牵制——」她眼底并无悲恨，仰观天色，话锋骤转，「左相大人与中宫内侄争任宗正卿一职，今日奏请圣裁，尚不知胜负如何。」
我避谈庙堂，只是说起西苑一事：「那一位很好，夫人照拂尽心。」
怜安辞色大乱：「明和八年宣旨晓谕，擅入者重罚。中宫一心寻机生事，若以此要挟圣上，妃殿下不易周全，小皇子也难逃一死。」
中宫一箭双雕！我恍悟，心下惴惴。那日中宫说起「西内风景最佳，池边多豢鹳鹤，那一处竹林别有幽静洞天」，如此手段，一句话便将我引入圈套。我忿恨，惊惶，却又无奈。怜安宽慰我道：「妃殿下若不声张，未必有人知道。」她忽然重重拜伏，「臣请妃殿下——」
几乎同时，铃廊间一片响动。
怜安刻下缄默，取来薄青鹡鸰纹样织银袿与我穿好，方镇定地拉开门。
是南殿的侍女，衣着当季，额角也一应地涂了雄黄粉。她轻轻顿首，很是端方稳重。
「请妃殿下前去晤谈。」
我有些怔愕。怜安俯身问道：「所为何事？」
那侍女只是摇一摇头。
怜安面色一沉。我思及父亲，匆忙起身，一手卷起御帘。
天地朗阔，渡廊上尽是扫拢的落叶，密密拥入眼中。我竟已走得这样远，不见来路，亦不见去路。流云忽然跑来，顿足哭道：「花朝偷换①我的砚箱。我请妃殿下评理！」
怜安忙问详细，而我自然无心理会。
后家多受父亲掣肘、与父亲不睦已久。明和十六年，父亲继任中宫长兄陈斫如执掌兵部，累进正一位，赠亲王卤薄。洛东大雪，宁氏一门极致的煊赫也于当日成就。我深知父亲声名赫奕、机谋出众，却仍希望他处处谨慎。
我至殿前驻足。惟初恰好自殿内出来，许久向我正色道：「不宜多言。」
话方一句，心中早已推衍出十句。我愈忐忑。殿内一片空寂。启彦负手站在窗下，依旧是平日议政时的装束，乌玉簪缨，青炭色缭绫直衣。格子窗筛碎天光，一点一点叠上他的背影。我放下幔帐，他便回过头，向我辛苦一笑。
「过来坐。」他将锦裀推至我面前，声音滞涩，动作也不复贯畅。怜安随我上殿。我看一看她，不安地跪坐在启彦身旁，然后将绚丽的衣袖一点一点叠上膝端。
「我自母亲大人那里来。相府此日很好。」
惊于这两句毫不相干的话，一时却又安心。启彦缓慢吞下一口茶，目意温和：「宗正卿之争，陈为义不敌左相。母上对此人寄予厚望，此番怕是——」我待要开言，他摆一摆手，垂眸笑道，「相府奏劾陈氏，证理俱在，无可非议。只是父上命楚大人兼任此职，实属意外。」
仲贤伯父坐收渔利，父亲必会恨意更重。皇帝为解宁、陈两家夙怨，却将仲贤伯父置于炭火之上。
我又抱愧，小心道：「父亲唐突。」
启彦慌忙劝慰我道：「你不要多心。相府胸襟广阔，必不会计较这般得失。母上有时在意那些细小的身外事。」他拢一拢我的长发，神色郑重，「我会一直蔽护你。」
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细细体味来，竟然悲喜各半。以楮纸扇缓慢敲点蒲席，双眼渐至模糊。此时风起，檐铃渐紧密。启彦支起格子窗，夕晖映照之下，临窗的那枝黄栌舒展恣意。他移近些，牵起我的衣袖，将一枚栉子放在我手里。
是一枚七宝系流水杜若纹檀木栉。
「这是白鸟院宫②的遗物。」他羞怯，竭力平稳呼吸，「留给我的妻子。」
是否这世间只有他可以给我这般承诺？我心底一暖，捧起栉子，含泪拜伏道：「会仔细收藏。」
「这便是你的。」启彦微笑摆首，眼底忧伤一闪即逝。「应当戴上。」他拿起栉子，整个人离我愈近，满襟荼芜香清暖虚浮。我避身向后，他轻轻按住我，将栉子插在我的额发间。
我抚一抚栉子，却无意中触及他的手。他笑起来，忽然朗声道：「你见过弟弟——」
怜安的柏扇猝然掉落。似乎正踏着她惊惶，启彦步履稳重地走过去，那扇子已被他握在手里。展开扇子，是描银的栀子花。
「夫人何故惊诧。我什么不晓得。」他恭敬奉还折扇，笑容里有着狡黠与自负，「然而我会像栀子一般沉默，我还要拜谢夫人对弟弟的照拂。」
怜安不动声色，收起折扇，起身卷起御帘。
殿外已是十分的晚晴风景。侍从打扫落花，飞鸟逡巡重檐之上。
怜安迟一些走下木阶，脚下一软，几乎摔倒。我转身扶住她。
「殿下不可小觑。」她犹如自语，一时又定定望向我：「那一枚栉子——中宫内侄浣姬受封二位嫔、择日参内。殿下竟决心为你忤逆中宫。」
我折来一枝荻竹在指尖缠绕，闻言双手一顿，却将纤细的梗生生拉断。不知如何作答。虫声愈渐碎聒。这样的情深意重，从来担不起。
怜安急趋几步至我面前：「还有一事——」
她顾念那皇子，不愿我接近，我如何不知。只是这世间总有几位，让人忍不住想去接近。我又静默。勾栏两侧植满菊花，清香流溢，原来不知不觉已近重阳。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帖 兰之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