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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帖 竹雨 ...

  •   八.
      此夜入睡艰难,睡稳便梦魇缠身。殿内一片空阔,寝帐满是血污,化作人形逶迤逼来。是一位女子,白衣绯袴,着墨色龟甲云菱纹小袿。她恹恹微笑,头颅忽然滚落,一直跳到我怀里。
      我大骇,骨肉僵痛,喉中却发不出声音。黑夜如绢帛紧紧绞缠,我愈惊恐,拼命挣扎,劈手打翻一旁的大势至菩萨像。瓷胎破碎,幻象须臾消散。一切归复寂静,檐铃轻响,微光自帘间透入。
      值宿女官摸索起身,仿佛怜安也被惊动,应和着雪舟的啽呓,她稳稳拉开牡丹障子。
      中庭对侧,明灯如昼。
      我气力虚竭,止不住地颤抖。「夫人!」我终于发出声音,却如枭鸣般嘶涩,「是,是花岚内侍!」
      「南江有蓠,北江有蕲。汎舟搴之,祁祁累止。东山有莯,西山有藗。子或将行,何以离别路。」她并不应答,只是揽一揽我,婉然低吟。
      是淮水的歌谣,是母亲大人惯唱的《涉川》。
      「夫人也自淮上来?」我不再害怕,偎在她怀里,含笑蜷紧身体,「夫人的骊安话竟比母夫人的更道地。」
      年岁渐长,也渐次对母夫人生出许多猜疑。南朝遗臣上京参拜,她愤极而泣;她有一枚平安符,云鹤丸纹柑子色宇贺锦,端正绣上桐竹凤凰麒麟。我偶然将它打开,里面却写着南朝高台院的名讳①。
      「淮水有好风景。」怜安垂首叹息,眼中泪光盈盈,「水上菱荇,水旁兰荻。千里晴空朗日,江雁逐飞。有时白雾横江,洲渚蒙胧。御舟人出入烟波里,篙橹撑摇,船歌和来。阿姊——」
      我渐睡去,含混问道:「阿姊如何?」
      怜安轻笑,抚一抚我的额头。她掌心微湿,依稀透出一股寒意:「阿姊卷一只蕉叶杯,竹桥底下煎水烹茶。是去了心的乌塘莲子——」
      言声愈弱,渐至于无。

      一夜安稳。
      起身时发觉怜安已不在了,一叠衣裳置于榻旁,却并不是出行的装束。雨后暑意返照,廊下绿云扰攘、落花狼藉。
      在邻近勾栏的地方看侍从打扫落花。雪舟为我梳头。昨夜失手打散发匣②,这及地的青丝格外难以料理。
      我很怕痛,双手抚一抚脑后,不经意般问起怜安。雪舟回说中宫传召,极早便向嘉元殿去了。她收起镜筥,一时又道:「中宫与夫人不睦,北殿诸位实在放心不下。」
      我悲从中来。但不知每与中宫相见,怜安心中是怎般哀恨!她必不甘以德报怨,而冤冤相报,又哪里报得清。我愈少言语,更着淡柳色单袭,戴上女笠,与雪舟自西对殿离开。

      柳之渚花木茂盛,水光清澈,渡廊下满是盂兰盆时散放的莲华灯。风荷连岸,蓬梗一倾一曳,便轻轻将我带回故邸。
      故邸毗邻清河小路地方原也有一处藕花池。靑仪常穿柿红小袖,束拢长发,驾舟直入烟波采莲去。
      靑仪性情粗放,凡促狭顽皮之事无不做得。在先生的夜壶里悄悄投几只虾蟆,或将小爆仗裹在脂烛里。虾蟆遇溲翻滚、爆仗遇火觱剥,几日竟吓得先生请辞不迭。后来客居宁府,照旧不肯安分读书。少允年轻气盛,扬言重罚,她方肯收敛。
      楚家世居燕陵,至仲贤伯父升任户部少丞,举家上洛。初时诸事艰难。宅邸因工匠讹诈,迟迟不能安置。所幸父亲大人与世伯识于幼时,处处匡助,更将靑仪迎来与我作伴。
      靑仪丰姿妙目,敏捷儇狡。她惯与众人亲近,一时打翻父亲的文书,一时又斫断少允的琴弦,那夜她怯怯牵一牵少允的衣袖,含羞求他原谅。
      事后母亲竟悄悄试探少允,直说倘或中意,靑仪在燕陵的夫家便不算什么。是时仲贤伯父如步青云,自弹正大尹起,连升三位任内府之职,圣眷优渥。楚家门庭若市,父亲与仲贤伯父勉强言笑,背地里却渐渐冷淡楚家。靑仪不知觉,如往常般攲身撒娇。不料父亲刻下迁怒于她,一掌落下,多年情谊便就此断绝。
      次年父亲独主推行新法,仲贤伯父出于民情,就梗灌赋税等句句反驳。不知为何,皇帝对世伯有一种非同寻常的嬖爱:进兵部大丞,升右相。不过两三月光景,便足与父亲分庭抗礼。
      父亲刻下将多年的书信尽数烧去,满腹余怒,却看见我在藕花塘前黯然落泪。那时父亲嫉恨楚家已至骨髓,他在少允怀里跳踊挣扎,声嘶力竭,只命将藕花塘填平。
      我采折枯蓬,向雪舟笑道:「这莲池很好。」
      雪舟很是不解:「如此凋败,哪里好?」
      我醒来,瑟瑟然满心惊痛,抛开雪舟,罔顾一切地向西逃去。

      仿佛一世的时光之后方才驻足。此时身处林间,锦竹挺拔有致,绿叶交抱,遮蔽天日。笛声渺然隔水。有人以龙笛吹奏《春莺》。我寻声步去,却听那人慵懒歌道:「一声天凉,岁岁如此。灯市酒,不能思。好个秋风不探我,拾枚梧籽打将去!」
      我不觉失笑,此人不懂风雅,是哪家公卿?仲秋已过,入京朝贺的地方官回赴任上,这萧凄之地,殿上人也不屑来。我忽然想起参内之日所见的薄青衣衫、所闻的断续笛音。天光渐明,思索间已至竹林的另一端。
      一时风来,日光隐没层云。笛声愈清晰,我却陡感疲惫。
      眼前是一处殿舍,庭际植霜桐,约有合抱之粗,枝叶蓊密。笛声渐如发自云端,待我行至树下,却戛然停止。碧叶窸窣,仿佛身处梦中,我惊愕地看见一个人自树上跳下来,双手撑住地面,缓慢站起身。
      是这样一位少年,面如满月,眉目清朗,着砺茶色的缭绫直裰,毫不伏贴,颜色也褪得发白。他上下打量我,琅琅笑道:「是个活人。」
      我既惊且怒:「你不是活人。」
      他却乐不可支,将龙笛藏入袖中,轻轻拉我:「你不要回去。兄上与左相家结亲,我也该有个活人陪一陪。」
      一句「兄上」,我始知他便是怜安口中的那位小皇子。我盼望见到他,然而此时,看见他步步走近,我又退却。
      我正一正女笠,打开桧扇挡在面前。他不屑,劈手掀起女笠,再夺过柏扇丢开:「既是活人,还怕见我!」我气结,羞愤而又惶恐,只好避过身去。他忽然恭顺礼上,恳求道:「我必不再胡闹,只请你不要回去。」
      我心生怜悯。他粗放无礼,皆因这些年的弃置;而这弃置,又皆因父辈倾轧拼争。如此悲辛,并不该由他承担。我向他索还桧扇,然后在他身旁三步处合膝坐下。
      他也坐下,拂一拂衣襟,垂眸微笑道:「父亲大人已有两年不来看我。兄上昨日来过,仍买给我灯市的竹叶酒。」他移近一些,「兄上如今也不常来。那位妃子想必是很好的,那样好的才学,一并极好的性情与家世。我若不在这里,她或可嫁与我;而我一世都在此处,哪里有人肯与我蹉跎一世。」
      我静默,勉强微笑倾听。明年此时,他大约便已知道何谓天地朗阔③。
      他又向我笑道:「你也很好。你来看我,我不胜欢喜。」他信手捡拾竹叶编成鹭鸟④,「你终究要走吧。请代我看一看那位妃子。听说端明北殿的夜扶桑⑤开得极盛,请代我折一枝交给她。」

      日光更薄,阴云自八方聚拢。我未置可否,默默离去。他送我至水边,将蓑衣与女笠一并塞与我。我数度推绝,他终不再固持,隔水相望,扬袖作别。

      行至染香殿时凉雨倾盆。我身无御雨之物,须臾衣衫湿透,寒意入骨。我仓皇狼狈,转眼看到怜安撑伞奔来,顿时如蒙大赦,含笑伏进她怀里。
      怜安鬓发蓬乱,我甚想问她中宫可有非难,却碍于旁人。她目光盈盈,腹中必也有许多话。而彼此皆作无事,她嗔我擅自走动,我牵她衣袖:「今日如何?吾思汝久矣。」
      怜安手上一顿,面庞愈扭曲。她再不言语,与一班侍从紧紧将我拥回北殿。风雨如晦,雷电之下,殿舍明暗震颤,几近崩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帖 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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