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伏汐

13、第十一章 六道魔道

　　“公主，”萨亚忽然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遮住了开阳的视线，浑厚重叠的声线只道：“主人吩咐，你不能看。”
　　开阳露出不满神情，不自觉微微嘟着嘴，转身靠着萨亚坐在了沙地上：“……”
　　“魂魄愈合后会露出真身，你师父的肉身可能已经在西极损坏，主人不让你看，是怕吓到你……”萨亚一边看着远处那两人，一边摇头向开阳解释道。
　　开阳没有说话，萨亚感觉她颇用力的靠在了自己身上……

　　毕竟，对于龙族来说，她还是个孩子……

　　“老天爷，原来你让开阳不要看是早有预谋的！”君田是个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的人。
　　千曜自顾系好领扣（领扣是化龙时解开的），站起说道：“我是不想让开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免得失了师父的威仪。”
　　君田这才意识到，自己魂魄愈合后，早已回复白鹭真身，只是……头顶，翅膀还有背后的大片白羽都已脱落，露出了受伤的红色皮肤……
　　“唉……“君田一副无奈的样子，他还有什么说的呢，能从西海捡回条命就算不错了。
　　“你还要过一会才能恢复人形，”千曜说着，抱起躺在一旁的男孩，“我先送他走，你好好休息。”
　　“速去速回。”君田点头说道。
　　千曜又向萨亚使了个眼色，大意就是看好君田还有开阳，继而冲出海平面，消失在君田和萨亚视野中。

　　当千曜带着男孩回到西极海面的时候，清晨的朝阳已在海面洒上了薄薄的金色……吸着微湿的海风，一点点暖意浮上千曜心头……
　　唔……
　　男孩微弱一声，紧闭的眼下有了一丝闪动。
　　千曜向着怀中的男孩面部轻吹一口气，淡淡说道：“再睡一会吧……”只见男孩再次沉沉睡去，那即将睁开的双眼又渐渐合上。
　　原本在西极上空不停盘旋的白鸥，此时似乎感应到主人的归来，飞到千曜身旁，围着千曜一圈又一圈……
　　千曜笑了笑道：“我这就将他还给你。”说完，把男孩放到了白鸥背上，“去吧……”他摸了摸白鸥的额前的羽毛……
　　白鸥面向着千曜扇动了几下翅膀，往远处飞去……
　　千曜看着远去朝晖中白鸥那丰满的羽毛，不禁想到君田白羽稀疏的窘迫样子，忍不住一声笑了出来，平复了一番后，才一个转身扎下海面。

　　回到海下，只见君田已化作人形，站在他身边的是开阳还有萨亚……
　　“我们可以回洞庭了。”千曜看着他们说道。

　　折腾了一夜，海风吹得脸上的倦意都从皮下萌生出来……开阳无精打采地坐在了千曜和君田中间，一语不发。
　　“不睡下吗？”千曜问道。
　　开阳摇摇头，即使眼皮再乏力，也不愿闭上……

　　君田的羽毛掉得七七八八，即使化作人形，穿着衣服，还是觉得有些寒冷……再加上他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想到自己魂魄愈合时的情景，本就在风中瑟瑟的身躯，便抖得更厉害了……无奈萨亚的脊背是冰冷的鳞片，身旁的开阳是朋友妻不可欺，唯一能够让他勉为其难簇拥一下的千曜又是可望而不可及……独自忍耐这海风，君田这次总算是一言不发了……

　　千曜只是觉得静的很，正好方便他慢慢调息……而此时腹中的寒气向上翻涌着，他似乎也已经习惯，至少他认为自己应该要习惯这一切了。没了焰珠，体内的寒气也愈发的不安分……也许在廷瑕看来，自己是任性的……但是千曜也有他的想法——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来没有光明正大的面对过自己，焰珠，就是自欺欺人的工具的之一……
　　“把她的龙珠之气吸过来，你就可以好好照顾她了。”廷瑕当时是这样和自己说的：“她体内龙珠之气虽未聚合成珠，但是也不弱……如果将它全数吸过来，或许能化解你体内多年的寒毒。”
　　千曜自认并非十全的善人，他的确有试着按照廷瑕说的去做，但终没能彻底下手，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放弃这样做了……
　　可事实是廷瑕与他的所作所为，的确几乎快要毁了开阳的一生。那倒不如自己多受点苦难，兴许能减轻点罪孽……自己的……廷瑕的……

　　或许当初，就不应该带开阳来洞庭……

　　飞过东海，穿过山陵大陆……熟悉的一望无际在千曜面前展开，淡淡的荷香，让千曜原本蹙紧的心肌舒展了少许。
　　噗通，开阳一头倒在了千曜的腿上，沉沉睡去……
　　看着开阳凌乱的发丝和已经散掉的发髻，千曜笑了，轻轻拨着开阳那细软的发丝……
　　咚，又是一声，君田也凑热闹般倒在了千曜肩头，呼呼地睡着，更是香沉……
　　千曜全身僵硬地叹了一口气，向萨亚问道：“萨亚……还有多久才到龙宫？”

　　西海的晨风中，传来鸥鸟的长鸣……男孩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浅橙色的天空……昏睡的间隙，他依稀感到自己被人救起……
　　“烈儿，是不是有人救了我……”他摸着白鸥的脖颈问道。
　　鸥鸟一声长鸣，肯定了他的怀疑。
　　“嗯，还没谢谢他……”男孩笑了笑，按住胸口的紫缎荷包……
　　“魂魄呢！”他匆匆解开荷包，想要确定一下，就在绳带解开的那一刻，一抹绿光从荷包中飘了出来，如丝缎般轻盈飘到男孩面前，便成了两个字——谢谢，晨风拂过，两个俊秀有力的字散在了男孩的笑容前……
　　“遇到高人了呢。”男孩对那白鸥说道，“回去吧，父王要着急了。”
　　白鸥展翅飞去，男孩取下胸前的紫缎荷包，甩到了朝晖中……
　　荷包在金色的海风中自由的下落，飘到海面上，失了踪影……

　　“双头虬的食物已经送去斑林，君田公子的房间也准备好了。”龟丞相站在洞庭龙宫大门口说道。
　　“叔叔呢？”千曜问道。
　　龟丞相将他上下打量了番——只见千曜一边挽着似乎快要直不起来、伤痕累累的君田公子，一边牵着仍未完全睡醒的开阳公主，一个靠着他的肩头，一个拉着他的手靠在臂上……只有那双头虬和龟丞相一样精神饱满地站在一旁，用两双眼睛看着千曜他们……
　　“咳咳……龙君行雨去了，这些都是他吩咐我做的。”龟丞相半天方才答道。
　　“呀？廷瑕的修行越来越好了，这都让他算到。”君田直起脖子哼哼唧唧的说道，噗通又是一声，砸在了千曜肩头。
　　“是啊是啊……”龟丞相应付道，招了招手，便见两个鱼精跑了过来，一左一右利落地架起君田向宫内走去。“公子你去休息吧。”龟丞相说道。
　　君田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被鱼精们摆布着走了。
　　“至于龙子你……你们就不要我送了吧。”龟丞相笑了笑，侧身让出路来。
　　千曜看了看开阳，对龟丞相说道：“谢谢。”转头又对萨亚道：“你也回去休息吧。”
　　“是。”萨亚应了声，在发出交错的紫光后，消失在龙宫外。

　　“开阳，我们回碧尘宫。”千曜对那朦朦胧胧的开阳说道，牵着她，向碧尘宫走去。
　　回到碧尘宫，千曜让螺女们为开阳换洗好，服侍她睡下，自己则坐在台阶下的圆桌前，喝着微热的茶水。
　　“龙子，公主睡下了。”螺女们走到千曜面前说道。
　　“谢谢各位，你们下去吧。”千曜淡淡一笑，螺女们点头退下了。

　　千曜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轻轻掀开碧波帐，看着正在熟睡的开阳笑着摇了摇头……
　　仅仅才一夜，开阳就困乏成这个样子……虽然生为黑龙，却也是个仍未入门的地仙……

　　呼……千曜长长吐出一口气……躺在了自己的水晶榻上……

　　太累了……

　　碧尘宫中的湖水安静地流动着，不知过了多久，开阳睁开双眼，坐了起来，看着睡在自己对面的千曜……

　　“主人不让你看，是怕吓到你……”

　　萨亚的话回响在她的耳边……

　　“我才不会怕呢。”开阳自语道，走到了千曜床边，注视着千曜的面庞……俯身下去……

　　“啪”，开阳轻轻碰了一下千曜的唇，千曜没有反应，依旧睡着……

　　不可怕啊……

　　开阳暗暗感叹，再次俯身下去，又是一下轻微的碰触，只是这次稍稍停留了片刻……

　　千曜的呼吸凉凉的，一下……一下……似有若无地触上开阳的面颊……他的身上有种淡淡的荷香，就和开阳收藏的那件白衫一样……

　　千曜……

　　开阳伏在千曜榻边，轻轻摸着从他耳后垂下水晶榻的发丝……

　　不可怕……千曜一点也不可怕……

　　及后的几日里，廷瑕行雨归来，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对君田说道：“你不是说十日后见的吗？”……
　　云雨经仍是廷瑕生活很重要的一部分，每天施云布雨……一起似乎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

　　君田每天多数时间都是打坐修炼，闲来就是对着镜子发呆，拨弄着自己稀疏的毛发，盼着他们快些长齐，时而是鸟的形态，时而是人……他很希望自己早日好起来，因为他还有很多目标内的宝物没有寻到……

　　千曜每日都会和开阳去看望君田，然后千曜离开，留下开阳听君田说些六道的事情，一个时辰以后，再来接走开阳……也许是天气仍未转暖的缘故，千曜不多去湖岸上，他喜欢坐在碧尘宫的圆桌前慢慢品着微热的茶，伏在桌上慢慢睡着……可是开阳喜欢去岸上，一片荒原都能玩得十分开心，千曜于是就浮在湖上等着，看着开阳抛起荒草，直到坠落的荒草后是天边无尽的苍霞……

　　地狱，业火无边，刑重往复……鬼道，苦守轮回……人道，七情六欲，多事春秋……天道，六道之始，六道之终……
　　旁生道……
　　“洞庭湖岸上的冥冥众生，包括我们……”君田说道，在开阳眼前画出虫、鸟、鱼、兽，以及龙……
　　“我们也是？”开阳轻轻触上那龙的图案，将它点化了开去……
　　“是的，只是你们龙族皆处虚空界，凡人难以接近……而我，修炼小有所成，也可出入虚空，故而与一般的白鹭不同了。”
　　开阳点点头……“然后是……”
　　“魔道。”君田的手指在开阳眼前画出这两个字。
　　“听这名字……它是善是恶呢？”
　　嗯……君田思索了片刻，笑道：“不善不恶。”
　　“会吗？既非善，亦非恶，那是什么？”开阳的思绪似乎瞬间不明朗起来。
　　“开阳……你说千曜是善是恶？”君田纸扇一挥，抹掉了水中魔道二字。
　　“善。”开阳心中，千曜始终是微微笑着……他帮自己脱离六十年龙卵禁锢，陪在自己身边，给她安定不孤单的生活，让她拜君田为师，照顾她的一切……
　　“千曜曾经一箭射垮了凡人的城楼，死了很多人……”君田淡淡说道，注视着开阳……
　　那个女孩，似乎正在显露不满的神情……
　　“师父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君田展开纸扇，轻轻摇起，不紧不慢地答道：“你拜我为师，一来了解你自己，二来了解千曜和我们……这样，你就会明白你与怎样的人在一起，你该如何与他们交手……我想，这是千曜希望我告诉你的吧……我觉得是。”君田说完，自顾点了点头……就好像，事实的确如此般。
　　“那……那件事情最后怎样了？”
　　“没怎样，天庭只是剥去他颈后三片龙鳞，以示惩戒。”君田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后颈都凉了起来，拔鳞和拔鸟毛可是完全不同的……
　　“剥鳞……？他们为什么要那样做！”
　　“毛羽脱落还能再生，龙鳞不会……运气好的，会长出逆鳞，就像在你身上留下了一个印记……不过千曜没有记恨那三片龙鳞的失去，他这个虚空之人闯入人道，乱了他们的因果寻常，三片龙鳞已经很留情了，也许是天庭顾及他乃银龙，祥瑞之兽，故不敢下重手。可对落入阴间的亡魂来说，千曜便是大罪人了。要知道肉身难得，他们不知道又要几世方能修回来一具肉身……不过，这件事情也可以看作是他们杀欲太重，千曜这样做，只是减轻了他们多造罪孽……如此，枉死的人又是罪人了……”
　　“仅是如此而已？”开阳问道。
　　君田收起纸扇，轻轻指向开阳眉心：“一念之差……便入魔道。”

　　咻——

　　那柄银色的利箭射入城墙根基，砖石瞬间松动，整个城墙顷刻间塌倒，掩埋亡灵无数，连呼救哭泣的声音都没有，眨眼间一片尘灰上的死寂……

　　他没有后悔，也没有半分怜悯……他只是恭敬地献上了自己颈后的三片龙鳞……银色鳞片的白绢下，晕着鲜红的血迹……

　　那鳞片，就像洞庭湖岸边默默落下的白色桃花瓣……

　　死去，却依然鲜丽……

　　“魔道之门对你是紧闭的……千曜。”开阳心中这样认为……

　　推门的声音，千曜走了进来……
　　“你们是在上课吗，这么安静。”千曜盯住君田问道。
　　“是啊，师父刚刚说到魔道了。”开阳自己也许并未察觉，看到千曜，她便笑了……
　　君田笑着点点头，道：“是，魔道。”
　　“说我颈后的三片逆鳞吗？”千曜笑着在开阳身边坐下。
　　“正是。”君田答得从容，开阳却说不出话来，只能睁大一双明眸，紧紧地盯着千曜，似要看穿他的喉头，看到那颈后的三片逆鳞。
　　“你想多了……”千曜习惯地刮了一下开阳的鼻尖，“那只是天庭为了防止我堕入魔道的手段，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如果龙族入了魔道，变得好战好杀，那就天下大乱了……”
　　“那师父说的不善不恶……”
　　“激战的双方动了杀念的时候，已无善恶对错之分……善可能变成恶，恶也不会永远是恶……”千曜缓缓说道。
　　“堕入魔道，就会失去善恶本心，不在乎善恶……也许你会沉迷眼前的杀戮，不再思量，进而变成行尸走肉。只有魔道中的大智慧者，方能够洞穿世间善恶，彻底摆脱善恶束缚，随心而至，虽然依然好战、恋战，却不会变成行尸走肉，反而能够因此修成无上法力。”君田继续说着，“蛟族就是所谓的魔道一族，曾经他们也和龙族一样是虚空界、旁生道。”

　　“今天就暂时到这。”千曜站起身来，“随我回去，开阳。”
　　开阳也站了起来，牵住千曜的手，随他走了出去……
　　“明天再来看你，君田。”千曜背对着君田，一边走，一边说道……
　　“师父再见。”开阳回过头来，向君田道别。
　　“等下，开阳……”君田喊着开阳，千曜停了下来……
　　“为何你不问当时千曜射那城楼的原因？”君田对开阳心中所想，很是好奇……
　　“因为……”开阳看了看千曜，对君田说道，“那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呵呵……君田浅笑道：“是的，已经发生了……”

　　他目送着千曜与开阳走出他的房门，想到千曜当时献上龙鳞的情景……

　　“不是你不怜悯……而是你把眼泪全都变成了血……或许，你早已入了魔道，只是你自己不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