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 ...
-
·柒·
冯绾和王华一直住在客栈，这天王华正要出门去店铺，却和开车来接冯绾的苏彦庭撞个正着，提着裙子快步出来的冯绾见状微微楞了下，对苏彦庭说：“我想起要和王伯去铺子里看新到的茶饼。”
他抿着嘴点点头就走了。
王伯看着冯绾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小姐你是要和三少出去，怎么如此顾忌我了？”
“王伯，我……”
“小姐，嘉桓是我儿子，但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纵使我心里有千万个怨怼和不舍，也不能强求小姐你委屈自己，况且，嘉桓也不会同意。”他苦笑，“今日铺子没有新茶饼到，小姐不必同去了。”
冯绾目送王华乘上人力车，在叮当叮当的车铃中远去。客栈门口人进人出，她呆呆地站了良久，忽然快步跑了出去。她没有穿大衣，奔跑中刘海都被吹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就这样风风火火地跑到苏彦庭面前，没等他反应过来，便被她一把抱住了。
他感受到她冰冷的体温，忙包住她的手使劲哈气，低低地责问：“怎么穿成这样就跑来了？”
她只是笑着摇头，一边笑一边看着他，良久才说：“我的心结打开了。”
一连几个月陈师长都没有找来，苏彦庭和冯绾已经囤积好了各种茶叶只等北方的茶禁令出来。当日陈师长透露这消息，无非是想借他们手牟利并把利润抽成分给他。陈师长统辖江浙福建一带，早对政府不满，他要钱，苏彦庭自然清楚目的。
果然，开春的时候，华北政府的茶禁令就出台了。
苏、冯两家好一阵忙活，俨然成了华北最大供茶商。
四月，他们两家已经出货稳定，苏彦庭陪着冯绾回了舟镇。一进家门，冯绾就觉得家里冷清了不少。冯母一听冯绾回来，忙拉着沈珍迎出来，抱住冯绾默默地流泪。
“娘，大嫂，让你们挂念，阿绾知错了。”冯绾伏在母亲的肩上，也忍不住抽噎。
“平安回来就好。”沈珍忙帮着劝慰。
冯绾抹掉眼泪笑了笑，拉过苏彦庭说：“这是苏家三少爷，苏彦庭。”
苏彦庭谦和地笑着问好，几人寒暄一阵，冯绾便和苏彦庭一同去看王嘉桓。
他们进屋的时候，王嘉桓正坐在窗口晒太阳，留声机上放着唱片，乐声悠扬。
“嘉桓，你听我带谁来了。”
“王少爷。”
王嘉桓想了想：“苏三少爷？”
苏彦庭道：“正是。”
“晓得了……”王嘉桓仰起脸微微笑着，循着声音始终看着冯绾的方向，道，“那恭喜，我就放心了。”
苏彦庭见状心下了然，便悄悄退了出去。
冯绾走到王嘉桓身边蹲下，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看这个打小就如亲人一样跟着她护着她的人，只是他的喜欢太卑微，他不是一个怯懦的人，唯独对她依顺。
“嘉桓……”
“你们在一起，不很好么。我本还担心你始终放不下，现如今是我乐见的。”他摸索着找到她的脸，轻拍她的头。
这个动作太熟悉，记忆里他总是这样亲昵地拍她的头，鼻子一酸，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里：“嘉桓……可这对你不公平。”
“这种事，哪有对不对，错不错，公不公平的？只要你还把我当朋友，别嫌我眼瞎了就好。”他打趣说。
冯绾一听，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怎么会！”
冯绾回到家，问起老妈子家里怎么这么冷清，老妈子看了她一眼，反问：“小姐您还不知道呀？”
冯绾摇了摇头，老妈子说：“听太太讲，是杭城苏府的大少爷派人跟镇长说我们走私的，而且……这事还跟苏州的孙将军有关呢，所以码头到现在还封着。”
“此话怎讲？”
老妈子摇摇头：“不晓得，也不好说。您自个儿问问太太去吧，正好太太方才说您一回来就让您过去呢。”
冯绾转身亟亟去了冯母房间，冯母听她询问，只得说：“孙将军要利用你大哥的货船和码头同苏家大少联手帮他走私官盐，你大哥不同意，他们便下手了，非逼得我们点头不可。”
听罢，冯绾突然想起那次宴会陈师长对她说的话——如果只是两个商家暗斗，舟镇镇长必定不会偏帮，你说是与不是？
她脚下一虚，跌坐在沙发上。冯母见她脸色苍白，忙拉过她的手安慰道：“他们那群没眼睛的，也不看看你大哥是什么人，哪有那么容易扳倒的？”
“如今世道这么乱，哪个地方军阀没个一星半点野心？什么野心不需要大笔钱扩充军需？”她在杭城就听苏彦庭说过陈师长的目的，如今想来，不仅自己被卷进了师长的谋划，连孙将军也想拖他们家下水。
冯母叹了口气，勉强笑起来：“不说这晦气的了，说说你和彦庭的婚事吧。方才他已经把聘礼送来了，还跟我说这还是瞒着你的，要给你惊喜。”
“娘，你看着办吧，我都听你的。我……我有点不舒服，先回房去了。”冯绾说完，起身恍恍惚惚地走了。
·捌·
夜里，冯绾辗转难眠，第二天下午便和苏彦庭回去杭城。
乘了一夜的火车，他们挽着手出了车站，朝着不远处接送的车子走去。冯绾无意间一抬头，看见陈师长正站在对面茶馆的二楼，双手撑着窗棂，用如鹰隼一般的眼神俯视着她。
如同芒刺在背，她急忙转开目光，上车离去。
苏、冯两家的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苏彦庭见这几日冯绾都是闷闷的，便带她到杭城的郊区散散心。
漫步在林荫小道，苏彦庭把冯绾轻柔地揽在怀里，说：“你也别太忧心了，你家的事，一定可以顺利解决，我向你保证，好不好？”
冯绾笑了笑，“晓得了。”
见她展颜，他释然不少，道：“等一切都定下来，要我说，到时候我主外你主内，再生一群娃娃，承欢膝下。”
“不害臊。”她扭头嗔了一句，引得他开心地笑起来。
婚期很快敲定，明红的喜帖从苏府一张张发了出去。喜帖发出去没多久，原先来过杭城的伙计又急匆匆地赶来，找到冯绾便说：“大少爷被抓了！”
冯绾翻找出一件纯白的洋褶裙，一件淡蓝的小短衫，她穿上，松开挽起的发髻，披散着海藻一样的长发，一如当初与他初见。
她踩着白色牛皮靴出了客栈，坐上一辆人力车，叮叮当当的车铃仿佛从很远处传来，她恍惚地像在做一个冗长的噩梦，可这梦，再也醒不了了。
冯绾就这样袅娜地走到陈师长面前。
陈师长笑起来，赞许地说：“真是个聪明女人。你再不来，就轮到你身后的家、姓苏的那小子的家了。”
“还望师长，高抬贵手。冯绾，听凭吩咐。”
“苏冯两家给了老夫不少抽成，自然不会亏待，孙将军嘛，忌惮着老夫呢。”他扬手唤人，“来人，带四姨太下去休息。”
半旧的八十一铜钉的厚重府门缓缓关上，砰的一声，把一切隔绝在了外头。她爱的关心的，爱她的关心她的，所有一切都会在外头的时光里平安而缓慢地逝去。
冯绾阖上了双眼。
什么谁主外谁主内，什么一群娃娃承欢膝下，都伴随着舟镇宁和的摇橹声消散了。
三年后，吞并了赣湘二省的陈师长和华北政府打了起来。杭城的苏府把存在华北大同钱庄的家财悉数给了政府，有了这笔钱的华北政府军需更加充沛，势如猛虎，直捣杭城。
而年近六十的陈师长却在交战中阵亡，一时间师长府邸乱作一团。
冯绾镇静地看着慌乱的府邸，往大太太屋子走去，却被匆匆走来的一个侍婢喊住。
她回头，只见那侍婢的眸中也是一片镇静：“四姨太，请跟我来。”
“你是谁？”
“三年前，苏少爷要我潜伏在师长府，为的就是在如今这关口把您平安送出去。”
她睁大了眼：“彦庭……”
冯绾跟着侍婢来到后门，那里早有车子等候，一见她俩出来，便开门让她们上车。杭城街上到处都是要逃出城躲避战争的百姓，车子在人流中缓慢前进。
车内，冯绾疑惑地问那侍婢：“苏彦庭他如今在哪？还有，他怎么会在三年前就把你安插进来？”
那女子说：“早在三年前，三少爷就已经私下与华北政府做了一笔交易。他要华北政府保全你们冯家，只要你与我们家少爷一成亲，华北那边就会施压给这边，可偏偏你去嫁给那姓陈的。当时少爷已无退路，因为华北要的交换条件是在南北的仗打起来的时候，苏家得用大半身家支持华北。”
女子看了一眼满脸讶异的冯绾，继续说：“你当初悔婚，少爷大病一场，病愈整个人都变了，却仍旧安□□进来，有朝一日帮你离开。现如今冯家好好的，王家好好的，你也好好的……”
她想起来了，他说过，要她信他，要她放心，他还保证过。早在伊始，他就做好了万全的对策，可她却在离幸福一步之遥的当口，亲手摧毁了一切。
“他现在在哪儿？”冯绾含着泪失控地质问。
车内良久的沉寂，被那女子的一声呜咽打破：“少爷死了……”
“少爷从华北乘火车赶回来接你，姓陈的一颗炮弹扔下去，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冯绾的眼睛忽地没了焦距，她把和他从舟镇的相逢到杭城的相守抽筋剥骨地从记忆里翻找出来，越是想，心越是抽搐。她先是低低的吃吃地笑着，随后捂着嘴笑声变得凄厉了。
她神如死灰，笑了许久后扑向车门。女子猛地拉住她，大喊：“你的命是我家少爷用自己命换来的，你居然想死？”
冯绾仍旧不管不顾地挣扎，却听得女子又说：“少爷托我送你去法兰西，王家的少爷也知道了，如今已经在码头等你了！”
女子很明显地感到冯绾的挣扎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她埋头的抽泣。
汽车随着人流开出了杭城，驶上了宽敞的官道。
车子的马达声渐渐远去，直到再无声息。
脚下是延伸向远方的道路，如同人生一样曲曲折折，明知道每个人的道路尽头是生命的终点，可奔赴目的地的途中，总有着许许多多的莫测，让走路的人欢喜、痛苦、留恋，然后被羁绊住了情感，让人忘却了他们都是殊途而同归的。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第3章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