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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在市井中提起杭城的苏家,无人不是先钦羡其曾经富可敌国,然后便是叹息其如今门庭衰落。虽说盛衰荣辱,转眼浮云,但苏家的兴衰,却被市井说书人当做传奇来说。
      一个陋棚,一副桌椅,几许淡酒,一名穿着布袍的说书先生,嘹亮开说:“提起杭城苏家府,十年河东十年西。话说十多年前,苏家三少初掌家族……”
      不远处的小摊前,一个穿着石榴暗纹旗袍的女子听到说书声,缓缓转过身,朝着陋棚走去。她的眼中泛起了一层水汽,长长的玉石耳坠打在她犹白皙的颈上,传来冰凉的触觉,而说书声渐次清明地传入她的耳朵。
      “阿绾!”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她回神,忙走过去,问道:“扶着你的人呢?”
      男子微笑:“我不过是瞎了,有手有脚,没有别人扶着也找的着你。你呀,一回国就到处乱跑,我们先回家去,你大哥早就等着了。”
      她应了声,挽着他转身离开。
      身后说书人的声音也渐渐地远了。

      ·壹·
      十六年前,是舟镇的摇橹声还透着宁和的年代,冯绾应该算是个待字闺中的小丫头,可冯家上上下下都知道,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野丫头,冯母最担心的是,这丫头以后嫁不嫁得出去?
      舟镇沿海而生,镇上的人家多是出海的渔民。冯家称得上是舟镇的大户,用当地人的话说,叫“渔霸”。不光有自家的码头和船,在杭城还有经营茶叶的铺子。
      冯家的老爷死后,大少爷冯恒就接下了冯家的生意担子,冯恒的兄弟不少,而且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好在还有个天真可爱的妹妹冯绾,于是无形中冯恒便多加宠爱她了,只要冯绾喜欢,冯恒倒还没有什么不答应的。
      舟镇的夏天热得并不躁腻,冯绾喜欢披散着海藻一般的长发,在湿咸的海风里奔跑。她跟着自家渔船出过海,在海边峭壁上铲过贻贝,在海水退潮的时候追着浪头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直急得身后的跟班王嘉桓“阿绾阿绾”地大喊。
      这个跟班的来头可不小,是冯家的老掌柜的独子,应当也算是个小少爷,可他偏偏喜欢做冯绾的跟班,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阿绾阿绾地叫,甩也甩不掉。有一次在大街上,冯绾直气得指着他的鼻子骂:“王嘉桓你这个跟屁虫,我的什么你都要管,离我远点好不好?”
      王嘉桓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不好!”说完便尔雅地笑了。
      傻大头!冯绾在心里大骂,只差冲上去和她掐架了,不过她冲上去也没用,王嘉桓从来不还她的手。

      果然不出冯母所料的是,冯绾成年以后,真的没人上门来提亲。冯母把赏钱塞到媒婆手里的时候,张媒婆也是支支吾吾推推攘攘。冯母死了心,打算找个门第低的让别个入赘得了,谁知道这时,王嘉桓带着聘礼羞羞赧赧地上门来了。
      王嘉桓的父亲王华可算是冯家的老臣了,早年跟着冯老爷辛苦打拼,多年来对冯家一直忠心耿耿,老爷在世时一直把他当自家兄弟,如今若是能亲上加亲,自然是再好不过。
      两家人寒暄一番,正要敲定婚事时,冯绾从里屋跑了出来,皱着眉头,挺直了身子说:“我不嫁,您敢应下来,我回头就去投海!”
      十八岁的冯绾,已经出落得玲珑有致,若不是她的“大名”远近皆知,提亲的人还不踏破了门槛?
      冯母听了一愣,旋即便怒了:“放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嘉桓这么好的孩子,哪里配不上你?”
      冯绾皱着秀眉,道:“那您只管应下来,抬着我的尸体上花轿好了。”
      “你、你这个孽子……都叫你哥哥给你惯坏了!”
      这时王嘉桓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问:“阿绾,我哪里惹你生气了么,还是我哪里还不够好?”
      冯绾一见王嘉桓,忙舒展开眉头,摇头道:“不不不,不是你的不好。只是、只是……”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王嘉桓宽心一笑:“不急,我等你罢,阿绾。”话毕又转头对父亲说,“爹,阿绾还小,我们不急。”王华知道自己儿子向来很有主见,况且自己毕竟是别人家的伙计,只好讪讪地笑了笑离开。

      ·贰·
      冯绾接连好几日都没跟冯母搭话,成天不是皱着眉头就是郁郁寡欢地发呆,冯母讶异这孩子虽然不羁,但也从未向几日前那般放肆,如今又见她这样反常,便让大少奶奶沈珍去问问。
      沈珍回来的时候,只对冯母说了一句:丫头片子不喜欢嘉桓,她倔,您也知道的。

      舟镇挨着运河,趁着天气好,沈珍明里拉着冯绾去运河上透透气,暗里遣人去王家找王嘉桓来。
      万里是长城,千里是运河,百里青雀黄龙轴。
      冯绾坐在画舫里,凭窗倚着。她今天穿了条纯白的洋褶裙,搭了件淡蓝的小短衫,海藻一样的卷发披散在肩上。
      忽然听得“砰”的一声,画舫摇晃了一下,冯绾一惊,忙跳起来往外跑:“我去看看。”
      她跑到船尾,看见一只精巧的小舟撞在了船尾。舟上站着个年轻的男子,雪白的衬衫上血迹斑斑,他狼狈不堪地站在那里,可眼神却镇定沉着。冯绾见状愣住了,身后传来沈珍的询问和下人们的脚步。
      那名男子显然也听到了,开口竟不是本地的声口:“我不会划船,冲撞小姐了。”
      她忙转头道:“都别过来,不过是我们的船蹭到别个的小舟了,我马上让他走。”
      里头的沈珍听了,以为是王嘉桓来了,心里暗喜,便道:“蹭到了别人也不赔礼道歉?你还是亲自把人家送走吧!”
      男子听了显然一怔,忙道:“我恐怕会给小姐带来麻烦,小姐还是赶快走吧。”
      谁知冯绾提着裙子轻轻一跃,跳到了小舟上。
      他大惊,皱眉低声道:“你不要命了!”
      “我大嫂准是以为你是王嘉桓了,也罢我将错就错借机脱身,再者说,你会划船么,要是有个万一,你死在这里都没人知道!”冯绾理了理衣裳转身喊,“晓得了,大嫂我晚点再回去。”
      说罢,她拿起船橹,三两下就划开画舫了。
      那男子说:“小姐身手不错。”
      冯绾摆摆手:“过奖了,小意思。”
      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只是打量地看着她。她娴熟地摇着橹,质朴的木橹声夹着远处岸上疏远的喧嚣,清风拂面,早春新泥生香,她侧着身子,额前一缕碎发在脸庞划出一个俏皮的弧度,精致的眼睛清澈明媚。
      她仰起脸笑道:“我姓冯,冯绾,你呢?”
      “我姓苏,苏三。”
      他们在不远处的小巷口靠岸,他轻松一跃,跳上岸,俯下身子把手递给她。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巷唯一的出口被几个一身白衫的男子围住。
      他眉头皱了皱,对冯绾道:“你走。”
      “他们有枪!”冯绾低呼,拉住他仍伸着的手,用力一扯,同他一起跳进水里。
      冯绾的手光洁纤长。腾空时,她长发飞扬,发丝拂过他的脸庞,宛如轻吻。随着落入水中,凉意袭遍了全身,唯有手中的一团柔软,始终温暖。
      他不知道冯绾竟是这样深谙水性,他被她拉着如同鱼一般在水底穿梭,在水面上的枪声响起之前,他们已经游出了很远。

      冯绾带着他在附近的自家码头上了岸,底下工人一眼就认出她来,忙放下活计喊了管事过来。林管事安排了冯绾回府,还请了大夫过去,而他则被当做客人安置在了客房。
      沈珍一听冯绾带着一个陌生男子狼狈不堪地回来,才知道方才画舫上的事全是误会。她马上赶回冯府,进房时便看见冯母一边照顾着冯绾一边训斥她,紧接着在外谈生意的冯恒也风风火火地回来,王嘉桓听说后也是火急火燎地过来,被冯绾带回的男子那边也派了人去照看,总之一时间冯府上下又被冯绾搅得一团乱。

      ·叁·
      等事情平息,冯绾得空来看他时,距他进入冯府已经相隔四五天了。
      一开始冯母还极严厉地质问过冯绾事情的始末,可自从事发第二天冯恒去找过那男子后,这事便不了了之了,而他也被当做冯家的客人在冯府暂住下养伤。
      这天下午,冯绾特地端了鱼头汤去看他,他道:“这几日一直没机会碰面跟冯小姐道谢,当日若不是小姐仗义出手,苏某如今恐怕已经身首异处。”说罢,把汤喝了个精光。
      冯绾托着腮仔细地看着他一口口喝完,道:“若真要感谢,便以诚相待,这名字苏三苏三,一听就让人生疑。”
      他失笑,说:“我的确姓苏,苏彦庭。”
      她莞尔:“难怪,杭城大茶商苏家的三少,难怪让大哥对你这么以礼相待。”
      “说来惭愧,跑这趟生意路上碰到贼匪,才出了这样大的岔子。”
      冯绾心想他大概也是这样打发大哥的,想来应该是滋事重大,她也不好深究,便一副恍然地点点头,“这样,那苏少爷好生休息,我先走了。”
      冯绾回来,看见王嘉桓在房门口徘徊等候,她走上前,笑道:“跟屁虫,这次多亏你在我娘面前说情,不然我少不了一顿打!”
      王嘉桓眼角笑意温和:“哪里,你又不领我的情,还不是跟你娘倔。”
      “知我者,嘉桓也。”她收起嬉皮笑脸,“嘉桓啊,我真只把你当好朋友,我这么跟你坦白,知道你要伤心,不过就是把你当朋友我才要跟你说清楚,你明白?”
      他的笑容僵了僵,却习惯地伸出手轻拍她的头:“所以我答应我爹去法兰西留学两年,给你也好、给我也好,都是一段时间。”
      冯绾动容,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你这跟屁虫,只晓得让着我就这我,人做这么好,小心折寿啊你。行,我预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回来!”
      “晓得了,你也保重。”
      他知道她说话一贯如此,如此不羁如此洒脱,她不像南方娇嫩的花朵,更像北地的松柏。
      只是没想到,一语成箴。

      苏彦庭返杭与王嘉桓登船是同一天,冯绾断然拒绝了去送王嘉桓,她本觉得离别两年比起十多年的相处,太微不足道了,可临了离别,她才悟过来,纵然只是朋友间的情感,也已经深种心里了。离别苦,所以她怯懦了,选择去送萍水相逢却颇有好感的苏彦庭离开。
      宽敞的大道上,她一身粉红绣花旗袍,与道路两旁的绿树相映成趣。西装笔挺的苏彦庭远远地和她相望,相视道别。他已没有了她初见时的狼狈,英气风发,剑眉星目。她目送他上车,就在车门合上的刹那,四周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炸药!
      这是冯绾的第一反应,震惊与恐惧夺去了她所有的思考,她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硝烟中,她看见苏彦庭疯了一般地冲她跑来,可是比他更快的是,已经有人从身后揽起她,狠命地往没有爆炸点的路另一侧甩去。
      地面摩擦着她的皮肤,麻木的疼痛袭遍全身,她摔在地上,看见本该出现在渡轮码头的王嘉桓,站在她方才所站立的地方,被硝烟生生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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