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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梦非梦 再回首 ...

  •   清晨的阳光,还有啁啾的鸟叫,空气里满是庭前花木的清香。
      这不是真的吧。又在做梦了?
      冯宛笑了一声,这样的梦,总是做不够。
      站在她的旧居中,她出神地望着自己细嫩的双手,匀净的双臂,还有华丽精细的衣着。
      身上干干净净的,还散发着玫瑰花香。她一向最爱淑馨斋出品的玫瑰丸子,一丸可值一金。
      冯宛环顾四周,微微纳罕,今日的梦好像特别真实,她的身上也感觉格外地舒适,完全没有饥饿,也不觉得寒冷。周围的陈设有些她本来早就不记得了,却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眼前。
      难道是人快死了,所以做的梦会格外真实美好?
      连此时走进来的宜人,都一脸天真明媚,仿佛从来不知忧愁为何物。那种独属于少女的天真无邪,仿佛眼睛里没有一丝黑暗。
      她以前做梦梦见宜人,都是后来那个灰暗的、绝望的女人,那个拉着她的袖子,哭泣着说“夫人救我”的憔悴妇人。
      宜人轻快地朝她走过来,步子有些蹦蹦跳跳的,满是欢欣地告诉她,“夫人,今天的桃花开得特别好,又多又艳,可美啦。”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全然是记忆中的美好模样。
      冯宛的心情陡然也好了不少,她刚想说“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回头让李嬷嬷给咱们打桃花糕吃”的时候,于归进来了。
      于归也是冯宛的婢子,从小就在她身边伺候,性子不同于宜人的娇憨烂漫,是个沉稳聪慧的女孩子。此时她的脸上是少见的慌乱,脸色发白,手指握拳,指甲都发青了。
      冯宛的心中一沉。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只听于归颤声道,“夫人,那,那长生,他,他死了!”
      这句话甫一入耳,冯宛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心急速跳动着,简直恨不得从嘴里蹦出来。双腿发软,她不得不扶着茶几,险险就要软倒。
      狠狠咬着嘴唇,直到一丝鲜明的痛感传来,冯宛猛然醒悟,这不是梦,她竟然站在了她的过去,用过去的眼睛身体,经历过去的事情。
      荒谬,太荒谬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疯了。
      但是她逼迫自己镇定下来。死前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所吃的苦,也不是白吃的,起码让她比起当年要冷静了不少,即便是面对这样离奇诡谲的情况,她也还能思考。
      现在事实是,她回到了过去,而且还是最尴尬、最糟糕的那一天。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一天,也无暇去想这个绝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她现在面对的首要问题是弄情况现状。
      于归见冯宛僵立宛如木头人,还以为她是被长生的死讯吓到了,担忧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出声唤道,“夫人,夫人?”
      “于归,长生他真的死了?冯宛绞着手,不过这片刻之间,身上就全是惊出来的冷汗。
      “长生自前些日子被您鞭挞后就一直身上不好,药石无灵,病情一日日重起来,昨日半夜终于拖不过去,就这么去了。”于归低着头按实回禀了,略去了细节不提。
      实际上,长生深恨冯宛平白无故害他性命,死前一直厉声诅咒,哪怕最后发了高烧神智不清之下也不忘反复咒骂冯宛,甚至有死后不惜化为厉鬼索命的刻毒之语。状如疯魔,情态可怖。他是诅咒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如今这些话,府里都传遍了,只怕早已传到了郎主的耳中。
      冯宛深吸一口气,果然,于归回禀的话,同记忆中的那一次分毫不差,连同眼神表情,也毫无二致。
      长生是夫主身边贴身服侍的人,很是得夫主欢心。她的夫主,看似温和清雅,其实骨子里冷漠无情,雷霆手腕。毫无疑问他会降罪于她,她早就知道事无善了,却没有想到他那么决绝。
      她不能更加清楚这件事情夫主的震怒程度了。她清楚地记得,他甚至没有和她多说一个字,没有理会她的任何哀求,直接给了她一纸休书。
      冯宛宛如困兽一样在房间里反复踱着步,请罪吗?不,他根本不会见自己。哀求根本就是没用的,她早就清楚了这一点。如果像个傻瓜苦苦哀求有用的话,她就不会那么凄惨地死去。像个弱者一样乞怜,她已经做的够多的了,可是每次她都离万劫不复更加近一点。
      冯宛几乎要绝望了。
      在死后未曾堕入黄泉地狱,却又回到了这里。
      如果仅仅是为了自己做错的事情忏悔受罪,她在重生前就已经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她被休弃以后又被狠心的继母再嫁他人,再婚后被夫家虐待鄙视,卑劣的丈夫将她送给好色的上级官员,她自毁容貌后出逃,受尽以前从来都没有想过的白眼和苦楚,直到在极度的潦倒中死去。
      她偿还的,还不够?她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统统被打碎,被夺走。她在乎的人,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的地位,她的身体,她的容貌,乃至她的性命。
      等到把路走到尽头的时候,她已经两手空空了。
      那么是上天要给她一个机会?可是为什么不回到她未曾做下这件错事的那一天呢?为什么偏偏要让她面对这样一个无法转圜的境地?
      她还能怎么办?她不是一个蠢人,但是向来骄纵,做事不肯用脑。之所以会犯下伤人性命的错事,也全是冲动使然,至于具体原因,唉,不提也罢。
      是她逼自己入绝境。
      思及此,冯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反复思量着,脚下的步子也越踏越慢。
      置之死地而后生,或许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要能熬过眼前这一关,以后的事情,可以再慢慢筹划。哪怕有危险,但是眼下境地,只能搏一搏。
      这样的办法,换做了以前的她,不要说做,连想也不敢想。以前她只会闹,只会哭,只会把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但是她现在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都曾经失去过,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再一次一无所有。
      她慢慢回过神,好半响才发觉于归一直在唤她,大概有一会儿了,于归神情是清晰明白的忧心忡忡,大概是以为自己吓坏了。而宜人就没有那么冷静,一双大眼睛红红的,看来已经哭过一场了,正也咬着唇眼巴巴望着她等她说话。
      冯宛的心仿佛是被什么咬了一口,痛,但又痒痒的。她们这样的关心她,但是她以前只顾着自己,从来注意不到这些,或许注意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她总以为以后有的是时间珍惜别人,但是她大错特错。
      以防万一,她也必须安排好她们的退路。以前她不懂,等她懂的时候,她已经自身难保,一切都来不及了。起码要有人能及时抽身。山雨欲来,她或许不能挽狂澜于既倒,那么她所在意的人,起码要能不受她的波及。
      想明白了,她脸上带着于归看不懂的镇定,“把李嬷嬷也叫来吧,我有话同你们交代。”李嬷嬷是她的乳母,待她简直比对亲生儿女还要好上三分。
      于归和宜人一同出去了,房间里一时之间静了下来。紫檀木的桌子上,她惯用的那个錾金博山炉还燃着香,甜甜的果味袅袅地腾起,一缕缕的香烟弥漫开,渐渐染透了她的袖子。
      她叹了一口气。
      从来没想过她会重新回到这间屋子里,指尖再次触摸到熟悉的一切,一桌一椅,全是曾经以为再也遥不可及的幻梦。
      过着这样玉堂金马,咽玉衣锦的日子,性子被纵得娇蛮专横,全然不知惜福。哪里能料得到,她会有雨雪加身,最终穷病而亡的一天。
      难道真是报应?连哭都哭不出来,她的心里堵堵的,但是却奇异地不想哭。她以前可是一个眼泪说来就来的人。
      细思前尘,她的手不知不觉地握住了手边的香炉,一阵滚烫后她痛呼出声,手上已经被烫的红肿了起来。
      此时于归、宜人还有李嬷嬷正巧掀帘子进来。嬷嬷一眼就望见她的手烫着了,脸一下子垮下来,急急忙忙对宜人喊着,“还不快去绞一块湿帕子来!”一边还不忘垂泪道,“哎哟,夫人这手多么柔嫩,怎么受得了这等苦楚?阿弥陀佛,千万不要烫坏了,若然留下斑痕可就不美了。”
      彼时她的手,十指纤纤,是从来不沾阳春水一般的白净柔软,小小一只,仿佛无骨。可她用这只仿佛没有一丝烟火气的手,打死了一个人。
      她荒唐事做尽了,所以终于上天要收回对她的恩赐。
      她死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却已经白了一半的头发,形容枯槁,宛如垂暮。
      她心绞痛起来,努力不去想那些黑暗的记忆,手上被敷上冷帕子,耳边犹听得嬷嬷念叨她,“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那香炉也是能拿得的?看你下次长不长记性!”
      慢慢抽回手,手痛,但是比不上心更痛。“我有话要和你们说。”那一刹那她的神色又是哀怜又是痛楚,仿佛秋阳的光热终于褪去后后一片萧瑟的黄叶,随着命运的秋风凋零。
      ——她很快就会成为弃妇,而眼前这三个忠心为她的人,也就如失了根的浮萍,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乱世卷入莫测的漩涡之中,最终被命运吞噬。
      既然山雨欲来,她理当在这最后一刻,护得他们周全。
      李嬷嬷不解其意,看她神情不对,还以为她要因为长生的死去而害怕不安,心下虽然也有不安,但是毕竟是老嬷嬷了,经的事儿多了,也不以为这件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死的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奴才,冯宛的身份又摆在那儿,便是告到官府,也不可能将她定罪。
      李嬷嬷安慰她,“依我看,夫人不如去求求老夫人,依老夫人对您的疼爱,定然会从轻处罚的。便是郎主有什么不满意的,也不好越过一个孝字。”
      是啊,老夫人素来疼她,只因为老夫人是冯宛的嫡亲姨母。老夫人与她母亲是一母同胞所出,在闺阁时关系便极好。出阁时老夫人许给安平侯,而冯宛的母亲则许给了威远侯。
      一门双侯府,一时也是佳话。
      好景不长,冯宛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父亲续娶的继母又悍名在外,老夫人唯恐冯宛在家受了委屈,便将她接到身边来养,这一养就是十五年。
      最后,老夫人更是做主将她许给了自己的儿子,只为了怕她的性子嫁到别人家受委屈。
      老夫人待她确实是好,她一向也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娘看待。在重生以前的那一回,她就是抱定了老夫人会为她解围的心思,一点也不曾真正着急过,哪里想到老夫人会被她气病而昏迷。等到老夫人醒过来,她早就被一纸休书赶出了侯府。老夫人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是冯宛知道她是恼恨儿子这样的自作主张的。
      后来老夫人早早地离世,恐怕也是一直忧心于她之故。
      她望着那一挂南珠帘子,那幽润的光泽流转,心中酸楚,一时无言。
      半响开口,冯宛却并不提李嬷嬷刚才说的话,只是望着于归,说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于归,你也大了,以前是我耽误了你。”
      于归一愣,进而大急, “夫人,于归是打定主意要一辈子服侍你的,求你不要赶我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以前冯宛不懂,经历了一世,她才终于懂了。于归和宜人都是从小就跟着她的,她何尝对她们没有情意?如今她自身难保,趁着还有能力,总要尽力给她们一个好的前程。
      “我记得你有一个一直待你一心一意的表哥,只不过因为家贫而娶不得你。如今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偷偷拿给他置办彩礼,令他风风光光娶你进门。也叫你父兄不敢再轻视于他。你好好相夫教子,他日金榜题名时,少不得要给
      你挣一个诰命。”
      她记得于归的表哥对于归可谓情深意重,但是家贫,一直被于归的兄嫂看不起。他苦读诗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后能堂堂正正上于家提亲。可惜于归后来被草草嫁给了一个略有资财的屠夫,只为了贪图那一点略微丰厚的聘礼。她的表哥抑郁成疾,少年早亡,实在也是一个情根深种的多情人。
      听见冯宛提起她那青梅竹马的表哥,于归俏丽的脸上是桃花般娇艳的红晕,不知是羞还是急的。表哥固然是她的心中良人,但是夫人这边也离不开她。于归思来想去,迟疑半响,还是忍痛开口,“不,我不走,我还要侍奉夫人呢,换了其他人我哪儿能放心。”
      冯宛笑了起来,低低地说,“傻子,我的处境你还不明白么?还不快领了银子自去了,再迟一会儿,只怕我也做不得这个主了。”
      三人登时大惊,夫人的意思再明白也没有了,但是她们却无法认同。她们只当冯宛多虑,在她们心里,这件事情顶多责罚地重一点,回头再求一求老夫人,不就又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再者说,自家郎主与夫人哪怕没有夫妻情分,但也有自小长大的情分,总不至于太过绝情。
      冯宛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但是总不好直说自己预知以后的事情,所以并不多解释自己的作为。她自顾自又说,“李嬷嬷,您是侍候我长大的嬷嬷,在我心里您就是我半个娘。我知道您儿子年纪快二十了还未娶亲,就把宜人配给他,您看怎么样?”
      怕宜人不同意,她又对宜人道,“宜人,你休要怪我将你胡乱配人。李嬷嬷的儿子虽然大字不识,不是个风雅人,但是却难得性子敦厚,会过日子,不会薄待你的。”
      她之所以如此说辞,也是有原因的。时人最重视风姿气度,就如同她的夫主王玄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任是乡野村夫,也要为他谪仙般的风姿喝一声彩。李嬷嬷的儿子则相貌粗陋,长得与俊逸倜傥的美男子简直背道而驰,常被人讥笑貌丑如钟馗。
      李家郎最后讨了一个又凶又丑的夫人,泼辣霸道。李郎性子温吞,从来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李嬷嬷这个当婆婆的,反而要让着儿媳妇才行。
      她最后落难时曾经在李家住了过三日,那媳妇成天对她冷潮热讽,当面说一些很难听的话。那个时候她还有一些可笑的傲骨,所以三天后的夜里独自悄悄走了。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
      宜人哽咽着说不出话,她自然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夫人为她亲自选择人家,她哪有不放心的?多少婢子求都求不来这样的恩典。
      冯宛还以为宜人不乐意,又劝道,“李嬷嬷同你又是深知的,总比嫁给不熟悉的人家要好得多。若是你俩都同意,、就各自从我这儿领一百两,只当是聘礼与嫁妆了。”
      李嬷嬷同宜人又是欢喜又是不舍,垂泪道,“夫人的安排自然是为我们着想的,可是我们都去了,夫人身边可就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夫人,事情或许还不至于此… …”于归道。于归心思玲珑,已然明白自家夫人是预感到郎主只怕会将她休弃,故而急着为她们安排去处。可是,这叫她们,怎么能忍心离去?
      李嬷嬷也说,“休说老夫人向来维护您,哪怕是郎主,那也是有情意在的,哪里就至于如此呢?”在她看来,夫人虽做错了事情,但是总会被原谅的。
      冯宛鼻子一酸,几乎也要落泪,但是又硬生生忍住了。她以前也天真地认为自己做任何错事都会被原谅的,可是现实全然并非如此。她一直被保护得太好了,所以被风雨打击时凋零得格外迅速。
      消逝之决然,恰如燃烧之暴烈。
      冯宛看着面前眼圈通红的三人,起身将三百两银票一一塞到她们手中,另外拿出五十两嘱咐宜人给那枉送了性命的长生家里人送去,充作烧埋补偿费用。
      一切安排妥当,冯宛心中一阵轻松。
      平静了心情,看看天色还早,她坐在梳妆台前面,看着铜镜里面鲜花带露一样稚嫩美丽的容貌,日后的夜叉模样晃过眼前,她不禁嘴角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于归,宜人,替我梳妆,我要去见夫主。” ——她的夫主,现在的安平侯,王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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