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杀（中）》Die

34、第 34 章

　　六十七
　　一坐进自己的车，安娜就感到一阵后悔。她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什么，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么气。
　　她有些恼怒地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心烦意乱。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但她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拿出手机胡乱翻了几个号码，然后又一把将小巧精致的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她两手扶着方向盘，呆呆地盯着前方，仿佛在出神地思考问题。
　　不论是否当庭宣判，以往的每一次成功辩护之后，都是安娜和凌律一起庆祝——几乎没有例外。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她都会和他共同分享和承担。
　　思绪渐渐飘向那一个个或是欢笑或是苦中作乐的时刻。时常，安娜会帮凌律振作精神，凌律也会注意用他最擅长的冷幽默逗安娜开心——其实他是一个很会照顾别人情绪的男人。只是在某些方面，这个男人相当的迟钝。
　　正在安娜暗自咬牙切齿的时候，一个万分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车前不远处。看到车里的安娜，凌律似乎有些出乎意料，他停在那里，好像想上来说点什么，但又迟疑着不知该不该上前。让这个一贯坦然果断的男子露出如此左右为难的表情，也当真是一大伟绩了吧。
　　安娜冷冷一笑。不看到凌律倒还好，一见到他反而觉得肚子里的火“腾腾”往上窜，恨不得把这个男人烧了干净。刚刚那些后悔之类的情绪全都被抛得远远的，只有一股无名之火难以宣泄。
　　她发动了车子，一脚油门直直朝前冲去，凌律满脸诧异地侧让两步，安娜猛地大转方向盘，一个利落的横摆甩出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是毫不犹豫地加大油门绝尘而去。
　　剩下凌律愣愣地站在停车场中，目送安娜的车走远。
　　男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茫然，如果有人恰巧捕捉到了的话，那么就还有一丝无辜的意味。
　　最后凌律抿了抿唇，继续向自己的车子走去。转过立柱才赫然发现，自己车旁靠了一个人。
　　来人的出现有些突兀，似乎是同样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对方的表情显出自觉不合时宜的些许尴尬。
　　龙聿扯出一个笑容，说：“我不知道会碰到这种情况。”解释有些笨拙，所以他只好耸耸肩以示弥补。
　　凌律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径自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流畅地发动车子踩下油门。
　　龙聿讪讪地望着男人的一举一动，有些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子。
　　可凌律的车没开几米又倒了回来，下落的车窗传出凌律的问句：“不上车吗？”
　　龙聿一笑，也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凌律似乎心情不大好。龙聿看得出来。
　　十分劳累的时候，凌律很容易闭口沉默，能不开口便绝不开口，就算开口也就那么几个字。在这种时刻，凌律脑中的东西完全能用四个字来概括，叫做“一片空白”。这个有着复杂精密头脑的男人似乎十分明白把脑袋清空的重要性，并且乐于身体力行。
　　这空白也许是长时间思维和注意力过于集中的结果，是大脑自动的调节和放松。但有时候，代替这种空白的是另一种更为像普通人的行为——走神。
　　走神对凌律来说完全能归在反常表现之中。他有太多时间停留于理性，一旦走神，便能轻易在周围人心中产生毁天灭地的效果。这代表的是凌律遇到了某种问题，并且是感情上的。
　　忙碌状态的凌律过于理智，他似乎很清楚在每个时刻最该做的是什么。所以就算遇到了什么十分困扰的问题，他也不会在不该思及的时候胡思乱想。只有等到忙完之后，处于极其倦怠的状态之中，那些问题似乎才适时而至，趁凌律无心说话之时涌入他的大脑。
　　表面上看来，凌律头脑空白与走神并没有太大区别，都只是面无表情、不大说话而已。但是，空白时的凌律尚能随时恢复常态，而走神时的凌律则通常反应迟缓。若是再加上情绪不佳，面无表情中就会带上一丝凝重，沉默时也会飘出一缕茫然。
　　事实上，忙碌与劳累过后的凌律往往表现出情绪的短暂低落，很短暂，比较轻微，但确实是凌律身上为数不多可称作低落的情绪。当他情绪不佳时，这低落也就更为明显。
　　龙聿对凌律的情绪判断已经不需要做出任何深入分析，只是一种直觉。并且这种直觉由于多次的练习，已经非常可靠。
　　刚才凌律准备独自驾车离开，也不是对龙聿的出现有什么意见，而是单纯地——走神了而已。
　　人与人之间，应该如何相互了解呢？

　　一路上出奇的安静。或者不是出奇，因为这安静就在意料之中。
　　凌律开车开得很认真，可龙聿却看出来他心不在焉。寂静的车内，龙聿忽然指着路边说了一句：“停一下。”
　　车仍然稳稳地行进着，过了一阵之后，才依言靠边停下。
　　凌律望向龙聿，只见龙聿不疾不徐地开门下车，从车前绕到另一边，打开驾驶座的车门，两手顺势搭在两头，伏下身冲着凌律微微一笑。这笑容温和亲切，却带着事务性的安抚味道。
　　只听得他说了一声：“我来开吧。”有一种诡异的轻柔。
　　凌律直直地望着诱哄小孩般的龙聿，短暂地无言了一会，也不回答，径自下车跟龙聿交换了座位。
　　两人都系好安全带之后，龙聿又转头朝凌律笑了笑：“中午跟我一起吃个便饭，怎么样？”
　　凌律瞟了一眼车里的电子钟，道：“下午还有事。”
　　“就一个便饭，反正你中午也要吃饭的是不是？”龙聿温言劝道。
　　凌律的视线转投向前方，穿过挡风玻璃，不知道落在哪里。片刻之后他点点头，说：“好吧。”
　　龙聿一笑，格外灿烂。

　　六十八
　　“经理，今天上午城建局打来电话，说……”
　　“江副总让您给他回个电话……”
　　“下午的抢房活动临时取消了，可是晚上……”
　　这一餐名副其实的便饭，凌律吃得一点儿也不轻松。
　　龙聿最后将凌律载到了他的地产公司，一进门助理就上前向龙聿汇报上午的情况。龙聿一件件处理完，又对第一法院旁边的楼盘销售提出了意见，并让助理通知相关部门经理午休后过来。
　　“第一法院”的名字一闪而过，表情漠然的凌律微微侧了侧头，扫了龙聿一眼。
　　直到龙聿刚刚坐定，正准备和凌律说几句话，另一位副总又敲门进来。凌律识趣地退了出去，龙聿冲他露出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这抱歉非常诚恳，只是眼底有那么一丝狡黠。
　　凌律对这餐饭的随意态度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当他坐在外面写字间的靠墙长沙发上时，他便以更加随意的心态打量着这里的一切。
　　正是午休时间，有人三三两两地出去吃饭，经过凌律身边的时候会微笑着跟他打个招呼。有些人直接叫了外卖，围在休息区的桌边聊天进餐。
　　看来这里的氛围不错。凌律默默观察着。
　　过了一会，有人坐到凌律身边，递了两盒盒饭过来：“凌先生，这是我们经理特地为您点的。他说，如果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助理是一个年轻男人，说起话来温和亲切，与刚才应对龙聿吩咐时的利落干脆完美互补。
　　凌律只是笑笑，接过饭盒，说：“你们太客气了。”然后和助理一起开始享用这难得的“便饭”。一个带甜味的酱肉，一个糖醋鱼片，一个蒜炒空心菜，全是凌律爱吃的。
　　陪着凌律进食的助理并不多话，但也不会让两人之间的沉默变为尴尬。他既让凌律感觉到了他的关心，又不会令凌律觉得有所打扰。
　　“您是……律师吗？”话题有一茬没一茬地转到了凌律的职业上面。
　　“是的。”凌律的视线轻轻一掠，助理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笑着解释道：“因为经理有收集法律杂志的习惯，有几次我恰巧看到了您的照片和报道，所以……”
　　闻言，凌律笑了笑，不再多言。助理似乎是感到有些不安，挪动了一下身体，又开始低头吃饭。
　　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凌律确实有些突兀，甚至没有人知道该怎么给他定位。是客人，但只有特别的关心，没有特别的礼遇；是朋友，可是既不熟稔也不热络；是工作伙伴，不过似乎从未商讨过一句工作事宜。
　　就是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男人，被龙聿带过来，吩咐要好好照顾，但是又晾在一边。感到迷惑的人，除了助理，还有龙聿。
　　他为房间外的那个男人分神。兴奋，雀跃。可是他还得继续跟副总沟通商量，处理各种事情。他显得沉稳，理性，一如往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有那么一片湖水，在激荡。
　　凌律被他领到这里，在办公室之外等他。他带他来到这让自己引以为豪的战场，他获得勋章、正在打拼的这个战场。他希望凌律能发现他的优秀，也许会赞赏他；凌律看到他的努力，也许会鼓励他；凌律，在被迫养成习惯之后，也许会……一直陪伴他。
　　这是不是一种幻想。
　　可是这幻想，谁能够让它停止呢。

　　“经理今天上午去了楼盘吗？我听说售楼部的人又被批了。”
　　“是啊，什么消息也没有，那边都来不及准备……”
　　“难怪每次经理一失踪下面就胆战心惊的……不过这也好，售楼部的那个副总不就是这么提拔上来的吗……”
　　凌律仍旧坐在沙发上，等着龙聿开完临时会议。龙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外面职员走过，也有人低低闲语几句。凌律看看表，眼看着龙聿散会了，又接着有人走进办公室。门再次合上，通过透明的办公室落地窗能看见里面严肃商谈的情形。
　　一个人进去。出来。
　　两个人进去。出来。
　　助理进去了，两个人又跟着进去了。这几个人一直没出来。
　　凌律看表的频率从十分钟一次提高到一分钟十次。终于，他站起身，直直望向办公室里的龙聿。正对着透明落地窗的龙聿应该能看见男人的起身，只不过他没有注意，他仍在一心一意地和部下商谈着什么。
　　凌律注视了他一会儿。在人往人来的写字间和紧张忙碌的工作氛围里，没有人留意到他的注视。就连龙聿也没有。
　　凌律垂下视线，想了想，到接待处交代了一下，最后瞟了一眼墙上的钟，转身离开了这里。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在门口消失的瞬间，龙聿从谈话中突兀地转过头，透过玻璃远远地看着男人的离开。只是那么两秒钟的时间，两秒的怔忡和些些微微的——不知所措。两秒之后，他继续转头微笑，讲自己的想法说下去。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实在是很抱歉，今天怠慢你了。”龙聿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仍旧是诚恳。彷佛他已经发现诚恳确实是最好的武器，让人无从苛责或拒绝。
　　“没有。”凌律淡淡地回答，懒得客套。
　　龙聿顿了顿，接着说道：“那……不管怎么说，你得给我个机会好好补偿一下这顿饭。”
　　“不必了。”语气淡然的凌律似乎比往常更为耐心，但又谈不上亲近。
　　仿佛预料到男人的回答，龙聿继续道：“我想请安娜过来，正好我们好久没聚了，子淑也想见见她，你看怎么样？”
　　“……”
　　“我让子淑去请，安娜应该不会不赏脸吧。”
　　“……”
　　“那，律，你也能赏脸过来吗？”
　　……
　　有什么是龙聿没有计算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