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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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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凌律觉得暂时还是不要跟安娜单独出去吃饭的好。
当女人对某件事狂热起来,她便会绞尽脑汁地向外界传递能量,发散她的光和热——平日越是稳重的人,她持续的时间便越久,方式也越隐蔽。
“我没想到他居然变化这么大,样子没变什么,气质却内敛多了。原来短短三年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大男孩酿成成熟男人。”
“嗯。你现在不减肥了?点了这么多甜品。”男人随意地转移了话题,一边切下一小块牛排。重要的不是他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而是她会感兴趣。
“说到甜品…我那天去他公寓尝他的手艺,真是……”女人感叹了一声,“我在上海这么久都没觉得甜食有什么好吃的,没想到……”
“你好像一直都更喜欢辣味,听说新开了一家很好的川味酒楼……”男人再转,可是却再次失败了。
“真的?叫什么名字?上次他就说在美国买不到理想的辣椒,所以才只能在那边做甜食。这样的话,可以……”女人兴致勃勃地说着,看见男人终于沉下来的脸色,她开心地低声笑出来。
“安娜,希望你的游戏不要把我扯进去。”男人淡淡说了一句,却是浓浓的警告。
凌律其实并不排斥听到龙聿的一些消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小孩,他也希望能在他身上看见某些成果。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在一个悠闲的晚餐时刻,在一个洋溢着浪漫氛围的西餐厅里,忍受一个女人兴奋地讲同一个人长达一个小时,而且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暗示和拐弯抹角的“坏心眼”——感觉就像在接受铺天盖地的广告轰炸。
凌律可以戏外旁观,翻翻郝仁给他的报告,看看涉及龙聿动向的周刊报纸,但他没必要跑来和一个不把他拖下水就玩得不起劲的女人详细地分析龙聿的心理成长。
因为他没有这个兴趣,也没有这个义务。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嘛!开个玩笑而已。”女人故作无辜地眨巴着眼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即便是快三十的人了,她的表情却仍旧生动而散发着活力。
“我没有生气。”男人喝了口例汤。
安娜看着他,轻叹了一声,沉下轻佻的笑容:“律……你该去看看他,以普通朋友的身份。”
“我并没有因为私事而突然去拜访普通朋友的习惯——这个你应该知道。”
“那……朋友回国了,你总该打个电话。”
“对,前提是我有这位朋友的号码。”
“他的号码没有变,律,他还是用的原来那个。”女人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试图从那里面找到波动,可……似乎很难。
“我的手机号也没有变,安娜。如果他有意愿跟我联系,我不在乎一起出来喝一杯咖啡。但既然双方都觉得没有必要,你也就不必这么辛苦地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男人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跟他没有吵架,也没有过节,我没有欠他什么,他也没有欠我什么。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有他的生活,我有我的,为什么你还要把两个已经没有什么交集的人强拉在一起呢?”男人直视着对方微黯下来的杏眼,在理的话语让安娜语塞。
“我……”她盯着盘子里没有动过几口的鳕鱼排,微微抿了抿嘴唇,“我感到不安,律。”
她抬起头,担忧盛满明亮的眼眸,在有些昏暗的餐厅里显得格外真实而诚恳:“龙聿现在如果过得好,那我自然替他高兴。如果过得不好,那我想我也可以想办法帮他。我这样明知你不太乐意还反复在你面前提这件事,实在是因为没有其他办法了。我看不出他现在过得好还是不好,我真的看不出来,律,你不觉得这样很可怕,而且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这让你觉得内疚?”男人淡淡地问道。
女人微微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是的,觉得内疚。
她无法忘记那双眼睛,空洞,麻木,却没有情绪。那就像一根钉子,牢牢地钉在她的心底,让她在回忆起来的时候时常会觉得疼痛。
她有着一丝丝的后悔。那双清澈的眼睛曾经是那么地打动人心,可以在一瞬间变幻出那么多情绪,让人不知不觉被他吸引。可在最后时刻……
但如果现在凌律需要她去做一样的事情,她也不会拒绝。为了凌律可以牺牲她自己,她也就不会在意牺牲龙聿。只要凌律过得舒畅,那便是值得的。
龙聿明白她的心情,所以他没有记恨她,当她郑重地为三年前的事情道歉时,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这一切本该就这样结束了,但安娜却毫无缘由地仍旧挥不去心头的不安。当那双漆黑的眼眸带着温文的笑意再次出现在她眼前时,她觉得心中有一部分已经被安抚,另一种莫名的不安却骚动起来。这种心情无可名状,她觉得她十分需要凌律的帮助和劝慰。
“我真的觉得不安,律。就好像……有什么已经脱轨了,而我们却都没有发现。”
“不用想太多,如果他想报复的话会冲我来,不会针对你的。”男人轻松地曲解着她的意思。
“我不是说这个。也许他并没有对于那件事耿耿于怀,而是……”女人沉吟着,忽然清晰地说道,“他现在不像是为了某件事赌气的小孩,反倒是……”
“反倒是已经将过去的事情内化成他的性格。”凌律实在没耐心再陪安娜玩猜心游戏。
“对!”女人点头。
“你先把你的鱼排吃完。”男人冷不丁插了一句,把最后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
“律,我在跟你说正事!”
“吃饭难道不是?”
知道自己拗不过,安娜只好迅速解决掉盘里的东西。见她想要再次开口,凌律又把甜点给推了过去。女人象征性地吃了一点,然后正襟危坐地直视他。
尝了一口葡萄酒,凌律才又开了口:“不管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脑子里在盘算什么,这些我都没必要去一一弄清楚。”
除了许芸,凌律根本不害怕别人的算计。有那么厉害的母亲当对手,他早就对这些有了相当的观察力和应对力。
三年,太长,也太短。他不认为三年前的龙聿有那个心,有那个能力瞒过他阴谋什么。现在……把握降低了,胜算却不差。
如果他必须靠弄清每个人心里的想法来保证自己的生活,那他不得累死。何况现在事情没有什么实际的苗头,仅靠女人的第六感并不能说明什么。
凌律和安娜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两人也许有着相同的分析能力,但面对涉及情感或直觉的事物时,女人的反应却无法与男人的冷静态度比。
“安娜,他的人生他自己负责,只要他不来干涉我的生活,那我也就不必去插手。他,还有他带回来的那位未婚妻,或者加上在他身后支持他的势力,这些已经足够了。我抚养了他五年,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教的也已经教了,我不担保他的品质和性格,但我担保他的能力——他起码有能力解决他自己的问题,起码有能力对他自己负责。”
说完,凌律笃定地迎上安娜将信将疑的视线,忽然勾起嘴角,添上一抹轻松的嘲弄:“不然,我也太失败了。”
听见男人急转直下的可怜语气,一脸严肃的安娜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那好,我就勉为其难相信你当养父没这么失败。”想了想,她莞尔。
凌律一笑,煞有介事地说:“好,为了表达我的诚意,这餐我请。”
“这餐本来就该你请的!拜托!!”
……
四
不得不称赞一句,龙聿确实很有手段。
凌律斜靠在家中的沙发上翻着地产杂志,看着上面漂亮的连页楼宇广告。
拿着不扉的启动资金却只购下收益不多的地产公司,借着凌氏兴建的外城购物广场炒售临近楼盘,然后将周家在那一块的零星置业以低价拿到手,将个人住房牢牢收紧。
聪明的作法。
随着房地产市场的准入日趋严格,短时间内进驻的最便捷方法莫过于收购“空壳企业”,既独立于凌氏又沾了地产大亨的光,既帮周家解决了不痛不痒的一点鸡肋,自己又在资源的整合中尝到甜头。
有原则有分寸地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然后不过分招摇地冒出头来,漂亮地立住脚。
不咄咄逼人又让人眼前一亮的出场。
凌律扬起嘴角笑了笑,抬头看了一下钟,然后将杂志随手扔到茶几上。
也许这一切,龙光海都算计好了。
周家人不喜欢的是他,不是他儿子。或者说周家没办法对龙聿赶尽杀绝,因为他们始终怀着大家族不可避免的那点心思:让有周家血统的人来继承家产。
周家大小姐周语静生下龙聿,周家二小姐周言菁嫁给李国庆以后一直没有生育,至于周家的小少爷,却是出了名的不成器。现在李国庆已经越做越大,早就有一统周氏的架势。而周家仍在掌权的“太上皇”——龙聿的外公却还在甄选继承的最佳人选。
今天的这种局面或许在当年周家放开龙聿的时候起,就已经有人预料到了。或者说,周家也就是等的这一天。
乍一看,龙聿当年是被周家抛却的弃子,现在来看却显然是周老爷子最巧妙的一个布局。
凌律换上了休闲的黑色衬衣,瞟到了镜子里自己一笑而过的侧脸,出门。
龙聿从龙氏带出来的支票簿不是早被封掉的空头支票,而是有他的某个“远房亲戚”留给他的大笔遗产作后盾。
龙光海宁愿叫李运冬辛辛苦苦地背着所剩不多的大把现金带龙聿奔逃,也没有以这笔巨款去暂时填帐。
这笔钱的积攒不是一朝一夕,它的漂白转正也不会是突发奇想。
凌律将车倒出车位,缓缓驶出停车场。
经营房地产无疑需要大笔周转资金——你得想办法死命融资。被资金链绊倒的龙光海却一早就给他的儿子留下了后路,也一早就把凌律给算了进去——遗嘱规定龙聿必须要满18岁才能拿到这笔不扉的遗产。
黑色宝马在高速公路上奔驰。
那时候凌律查看了龙聿带出来的所有东西。当他明白了那本支票簿的暗示意义时,也明白了龙光海留下的完整意思:养育龙聿到十八岁,然后让他用这笔钱重振“深龙”的雄风。
凌律当然可以逼着龙聿把这份没到手的遗产转手,狠狠地敲上他一笔后走人——但他显然没有必要这么做。
上海市第三监狱。
凌律看了看表,还有十五分钟。
在任何一个看似简单的行为背后,都会有着复杂的动机。在一连串的“巧合”之中,也有着错综的谋算。
燃起一支烟,凌律按下车窗。
他凌律不过是龙光海给龙聿安排的道路上的小小齿轮而已。如果他的“成全”能让这个无伤大雅的游戏运转起来,他不介意买票进场,冷眼厮杀。
为了“大局”,他必须保持局面不会失控,没有殃及他这条无足轻重的池鱼的危险。但为了他个人的趣味,他其实很乐于小小地推波助澜一下。
这个游戏,远远不是安娜那个玩法。把主要人物丢进场,再在看台上好好观赏——这才能用最少的投入得到最大的回报,保持安全距离又占到最佳角度。余兴节目,哪有把自己也陷进去的道理。
曾经一度,凌律差点就被龙聿固执地拖下水。可他现在不再想尝尝戏内的刺激——他不认为自己有完全的把握全身而退。所以,斩断那些意外和多余的东西,然后游戏继续。
监狱大门沉重地打开,只背着轻便物品的男人径直走了过来。
凌律下车,左手夹下嘴里的烟,微眯了眯眼向对方伸出右手,用依旧悦耳的嗓音说道:“又见面了,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