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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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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裕敏为什么会自己推开那扇高门进去,这时我已完全无法思考了,只觉全身酸痛,肩和脊椎像是要断裂似的疼着,骨头缝里都透着冷气。昏涨的头脑有些支撑不住的时候,停了大半日的雪偏又开始纷扬而下。白色的天空中,无数淡灰色的影子渗入其间,细小的雪片飘舞着,静匿的耳畔好像能听见它们落地的声响。
而现在,传至耳边的是一阵响亮的脚步声,忙乱而又急促,可以想见步子的主人一撩衣袍,急步外出的样子。
凝聚了全副注意力想去确认这声音,忽然却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错觉吗?我抬起头,视线穿过飘飞的白雪,坚硬厚重的大门依然紧闭着,丝毫没有要开启的迹象。
然而再一次合上酸涩的眼睛,这一回,真切地察觉到有人正跨著大步朝门外而来。
一闪神的工夫,沉重的门扉哗地一声被大力打了开来。
“你们都是死人吗!”十四怒道,“就这么由着她跪!”
一见他嚓嚓地步入雪地,守在门边的李得顺立即小跑着跟了上来,一面动作伶俐地替他披上乌云大氅。众人全都屏息凝气,这时还敢亮着嗓子说话的除了妙珠只怕再没别人。“爷无端怪罪我们干什么,她自己要跪,谁拦得住不成。”
麂皮的靴子行至跟前,三分没在白花花的雪地之中。他一把将我扯了起来,血液猛地冲上头脑,我眼前一黑,脚下像踩了棉花似的发软,整个人向前栽倒而去。他只来得及伸手一拦,于是胸口撞上手臂如同被人闷击了一棍,我伏在他臂上,止不住剧烈地咳嗽。
胸膛起伏着,十四似乎想说话,沉浊的气息始终回旋在耳边,最终却只是一反手将氅衣覆上我瑟瑟发抖的背脊,对着妙珠吼道,“放肆!”
“真放肆的是谁。”
花盆底踏着冷硬的金砖地,横生出一股夺人的气势。德妃穿着黑色镶银的团绣大褂,由裕敏陪着,戴着马蹄假袖的手轻搭在荣嬷嬷臂上,站定在门边,由高阶上睨视而下。“你几时有心管教起我的人来了。”
众人纷纷请安行礼,妙珠一低头,恰到好处地敛去了脸上的神色。
德妃不出声,没人敢起身。仿佛声音传不到她耳边似的,额前猫睛石勒子下的双眼只是冷冷注视着这边。
二人屋内的一番言谈显然并不愉快。
心头稍微一松,我缓过气来便要挣开环抱着自己的身躯,谁知手臂反一用力,倒让我动弹不得。“额娘怎么出来了,仔细吹了风。”十四说得心平气和,“荣嬷嬷,扶额娘进屋。”
“我要出来,又关她什么事儿了。”德妃一抬手示意身边二人退开,自己向前迈了两步,“我身边正经替我着想的人今儿都被你挑了错,如今倒要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好在什么地方。顺便也听一听,究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么冰天雪地可怜见的跪在这儿,让你一听就顾不上自己是在跟谁说话,撂下人往外跑。”
“奴婢……”
他把我往怀里按,“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来求额娘答应罢了。”
“放开她。”
“确实没什么事。”
“十四,”德妃的声音平静得不寻常,“我说放开她。”
失去支撑的身体再次跌跪在雪地之中,我喘着气,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奴婢……奴婢有罪。”
“什么罪。”
“奴婢斗胆伤了十四爷,自知罪该万死,请主子责罚。”
一口气说完,如释重负。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可能允许一个胆敢伤害自己儿子的女人被纳入寝室之中,以德妃一板一眼的性格,哪怕是潜在的威胁也是不能容忍的。
德妃冷笑,不问面前的十四反而唤来了李得顺,“刚修面划的?”
“回德主子,”李得顺硬着头皮道,“因为新换了个师傅,手艺……”
“还扯谎!我就知道你跟着你们爷在我面前说瞎话。说!还伤了哪儿。”
李得顺偷瞟了眼十四,见后者不作声,只得闭紧了嘴巴,自己一左一右地开始掌嘴,清脆的响声在空荡荡的雪地里分外刺耳。
十四冷硬道,“确是修面划的。”
我稍微抬起眼,瞥见他捏得青筋暴出的拳。
德妃深吸一口气,“划得把衣裳也给换了?你的玉佩呢?”
“找着了。”
“怕是在后头屋里找着的吧!”她说罢直接喝道,“来人!把这没脸的贱婢给我拖下去!”
这样的结果早在意料之中,听着越走越近的脚步声,悬着的心一点一点地安定下来。然而不料高大的身躯在跟前一拦,将我挡在身后,言语中是隐忍不发的怒意,“都给我退下。”
上来拿人的太监被他的目光冻结住,硬生生止住了脚步,进退不是地呆在原地。
黑色的大氅在风雪中扬起。
众人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然而就算跪着,腰杆依旧笔直,让人感觉不出丝毫的谦卑,反倒像是对抗似的。
几乎忘记了呼吸,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你跪我做什么!”德妃这回着实是怒了,“不成体统没出息的东西!放着正经事情不理就为了个丫头在这儿……”荣嬷嬷在一边欲帮她顺气,德妃一把将她推开,“你的膝盖是为这种事情弯的么!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
十四不抗也不辩,只是静静地跪着。
“我这儿的丫头你要谁都可以,在宫外怎么胡闹我也管不着,就只宋小小不成!”
“儿子今天非带她回去。”
“逆子!”德妃怒得浑身乱颤,“你眼睛里还有我么!”
北风卷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偌大的院子里不闻人声,只有落雪簌簌响在耳边。事情演变成现在这种情形是始料未及的,眼看无人敢进一言,我抬眼望向妙珠,她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愕然的神色,却毫不犹豫地暗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垂下头,除了等待无能为力的滋味并不好受,然而这时却别无他法,只有继续等着那个有能力和立场劝解的人出现。
妙银真慢……
“是儿子不孝,额娘息怒。”
听十四这么说,德妃稍缓了一口气,谁知他接着磕了个头道,“儿子改日再来向额娘请罪。”说罢站起身,将我从雪地上拽了起来。视野急速窄缩的同时失去了平衡感,只来得及一声轻呼,身体便被他打横抱起,肩头瞬间被揽入暖热厚实的胸膛之中。
“你疯了!”抑制不住地低声惊道。
他只是低头望了我一眼,沉暗的瞳眸之中满是爱怜,怜到无以复加,却憎恨又憎恨,超过了憎恨,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情感……
“疯了也不会放开你。”他沉声这么说着,收紧抱着我的手臂,随即迈开脚步。
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温暖而变得无法动弹,我睁大眼睛,看着他坚毅的下巴,内心鼓胀着。他刚才的神情让人胸口猛然一紧。
为什么呢。忽然连为什么都无法思考了。
德妃发了狠,“给我拦住他!”
“全都让开。”他以冰冷的眼神对前面的人宣言,谁敢拦我。
然而这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我抬眸,看见了方才一刹那被我遗忘了的人,心脏一下子冻结似的冷了下来。
她远远地站着,静静地望这边,漂亮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清澈的亮光。而我终于明白为何过了一年时光依旧记着这双眼,那一抹清亮是在宫中女人眼中不常见到的。
“爷……”声音和会说话的眼眸一样隐约流转,没有怨怼不满,只是恰如其分地流出惆怅和寂寥。
“你出来做什么。”十四重新迈开脚步,放缓了语气,“回去。”
凝望着他,她默默地让开,然后,跪了下来。
“放开我吧。”
见他不理会,我轻叹道,“她有身孕。”看身形大概已有四五个月。
步子就这么顿住了。
“爷请稍安勿躁,”见他停住,舒舒觉罗不失时机地说道,“爷不过是想要个宫女,这等小事其实打发妾身来便可,何须爷亲力亲为。前些日子九爷收了宜妃娘娘身边的绾心,爷也不是不知道,不过是九福晋开口一句话的事儿,但再怎么说,也没这么火急火燎非当天把人带走的道理。”
“妾身自小和爷一块儿长大,眼见的明白,额娘是打心眼里疼着爷。永和宫里有什么好东西哪次不是紧着爷,爷又有哪次要什么物件要不着了。爷平日里也最是孝顺,妾身知道,如今逞着一时意气惹额娘着恼,爷心里也不好受,那么何不将这事儿缓一缓,等额娘平心静气了,妾身再来办妥可好?”
我垂下眼,听见德妃叹道,“你看看你,身边哪一个不是温婉可人的美人胎子了,你还不足。这不懂规矩不知分寸的丫头有什么好了,让你伤成这样还这么护着她,又哪点比得上你媳妇。你不心疼她我疼。裕敏快去把十四福晋给扶起来,有了身子的人,别冻坏了。”
“不必了。”十四面无表情地唤了李得顺,“送福晋回去。”
可人儿被人扶着起身,一脸泫然欲泣的神色,却又强忍着不让泪流出来。
“放我下来。”
他握住我试图推开他的手,“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你。”
“你狠得下心?”手心贴着他的胸口,传来的是一声声让人安定的沉稳鼓动。我垂着头,咬伤的唇又渗出血来,“去年这时候,她拼了性命为你诞下长子,如今又怀着身孕跪在雪地里求你,你忍心让她伤心?”
这么一说,十四的目光顿时向她倾注而去,我忍住了几乎是到了嘴边的叹息。
他又何尝不曾沉醉在那一低头一垂眼的温柔之中……
“爷……”她含泪承受着他的视线,含泪看他怀抱着另一个女子。
回想起来,当年烧书一事最先知晓他意图的是她,对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一清二楚的人也是她,如今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处事的方式,都处处为他着想。眼前是与他青梅竹马的妻,我无法抬起视线,而内心自她出现开始摇摇欲坠的一角终于崩塌了。
察觉了我的挣脱的动作,他不容分说地按住我,“这是两回事。”
我直直望着他,“现在就是一回事。”
这时他家福晋忽然神情一凛,敛容屈膝道,“四贝勒。”
惊讶地抬起眼,见到的是衬着一丝不乱朝服的宽阔肩膀,厚实的胸膛,以及在风雪中挺拔的姿态。
雍正爷朝着她一点头,待移开视线看到眼前的光景,不觉怔了怔。十四像是遇上了敌人的兽一般,肌肉紧绷着,挑衅似的向他投去强悍冷硬的目光,对方这时已恢复了常态,一笑置之。
待他请了安,德妃显然没什么心思,“怎么今儿这么早?”
“晚上有些公事,恐不能与额娘一道进膳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耽搁你了。”德妃也察觉得自己的话出口太快,轻咳一声道,“下回派人来传个话就行了,不必亲自过来。”
“今儿不过是顺路,”他扯着唇角笑了,“谢额娘体恤。”
对周遭一切仿若未见,他行了礼便要退下,忽地脚步一顿,又道,“刚在东二长街遇见梁九功,像是正往这边过来。”
德妃一怔,“梁九功?”老爷子身边的当红太监。
“额娘怕是忘了,今儿是腊八,想是皇阿玛着他分赐腊八粥给各宫主。”他一垂眼,利落地说道,“那么儿子告退。”
“今儿是腊八么……”德妃自顾自地喃喃道,“真个是气糊涂了。”自然不曾发觉雍正爷在经过十四身边的时候,压低声音,以惟有二人能够听清的音量说了。
“为了个女人。”他冷笑,“这场面真是难看。”
像是要以目光刺杀对方似的,十四咬牙瞪着如此天气依旧不着避雪之衣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他家福晋再次泪眼婆娑地跪倒在面前。
“爷请快回去吧,妾身求您。您也知但凡宫里的事都是可大可小,然而要是传到皇父那儿,再小的事儿也成了大事儿。”一语说得德妃也变了脸色,当即喝道,“还不快把人给我放下,领着你媳妇回去!”沉溺女色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换谁都当不起。
他却充耳不闻,只顾着往门口走。
“够了、你放开我!”我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话说他才好,“任性也该看看是什么时候!”
“我说过,”他倒是无所畏惧的样子,“不放。”
我只有无可奈何地叹息,“放我下来。”
“不可能。”
“十四……”冰冷的手指覆上他的唇,灼得心里一热。
他明显地愣住了,“这是……”
一手攀上他的颈项,就这样将脸凑近,忍不住微微蹙着眉尖,我闭上眼,“我不知道……”
双唇轻轻地贴合,他像是怕碰伤了我似的不忍深吻,然而舌尖温柔的浅触依旧让人的心神飘忽起来。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抱着我的手臂渐渐松动,我抓起他的手抚上自己的面颊,脚尖就这么落在冰凉松软的雪地上,不妨冻得身体发颤,他便单手揽着我,紧紧拥住。
承受着轻柔缠绵的吻,吐出的字句混在急促的呼吸中,“胤祯……”
在他失神的刹那间,我猛地推开他,几乎是无甚阻碍地退开了三丈远。但双手都使了全力,掌心疼得我无法站直,于是强忍着蜷缩起来的冲动,大口喘着粗气。
可以听见自己狂乱的心跳。
“爷……”拦在我身前挡住他冲过来的人是他家福晋,声音已带了几分哭腔,“回去吧……回去。求您。”
他硬生生收住了本要推开阻挡的手,声音因为过分的愤怒而压抑着,“过来。”他盯着我,伸出手臂。
面前身着绫罗的女子颤抖着背脊,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她要回过头来,然而最终只是微微侧过了脸,颤巍巍的玛瑙三连耳坠泄露了纷乱的心绪。
我避开他灼灼的视线,埋头跪了下去。
“奴婢受不起。”
令人耳朵发痛的寂静之中,无数的白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眼前。失去暖热温度的背脊过于寒冷,让人忍不住想要抱紧双臂。
“李得顺,”德妃如此唤道,“领你主子回去。”
始终盯着眼前的雪地,我再没抬起头,直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视线穿过飘飞的雪花,我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终于,宫门沉闷地合上了。视野中仅剩的高大的朱漆门扉,像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挡在外面似的,深邃沉默地矗立着。彻骨的寒冷之中,忽然感到内心的某一部分似乎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流失了。
还有,心底这说不出的焦躁究竟是什么?
我闭上了眼睛。
“额娘,”他家福晋的声音泠泠地响着,透着逼人的寒气,“妾身想和这位姑娘说几句话。”
折腾了大半日,德妃早已是疲惫不堪,只一挥手示意她随意。我跟在她身后行了一路,弯弯曲曲不知走过多少廊庑,此时周围已完全不见人影。
雪越下越密,像是帘幕一般在眼前展开。
蓦地,她停下了脚步,一转身左右开弓的两记耳光,扎扎实实落在我脸上。
她盯着我,傲然道,“一记是替爷打还你的,爷下不了手,我来。一记是我的,为什么你心里清楚。”
待我好容易站稳了脚步,她已经擅自结束了对话,“没事了,你下去吧。”
“不忙。”四下无人也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话。
“你这两耳光,他的那一记,我自认没打错。至于你的,根本毫无道理。”我直视她恼怒的目光,正要再说,却被一个声音拦住了。
“经这一闹,你倒是有胆子顺着杆子往上爬了呵宋小小。”
我转过身,只见妙珠穿戴得暖暖和和,看不出神色地立在廊子尽头。“福晋吉祥。”
“福晋说为了什么打你,那是恩典;不说,那也是应该的。打个奴才还分什么对错,还需要什么道理么。”
妙珠虽落了我的面子,我却不能让她没脸,“姑娘教训的是。”
她走近跟前,将一顶石青羽纱面的鹤氅递与十四福晋,“主子看您没穿避雪的衣裳,差我拿了这件过来。主子说虽不是全新的,但也没穿两次,就留下吧。还有既是有了身子的人,出门务必留意着冷暖。这会儿前头正在分赐腊八粥,主子说您就不用再去请安了,今儿也受累了,直接回去歇着就好。要有什么不舒服,心里有什么难受的地方只管说出来,千万别忍着亏了自己。”
舒舒觉罗先是恭敬领受,恳谢了一番,听妙珠说到后面竟忍不住眼眶一红,却又不愿当着人落泪,只是侧过身子,将脸隐在阴影之中,任由妙珠替她鹤氅披在肩上。这时妙珠又将一只珐琅掐丝的手炉塞入她怀中,“这是我替福晋备下的,福晋出来的急想是不曾带着,这儿到东五所也不近,揣着路上暖和些吧。”
见妙珠如此客气,她微微一怔,随即摆上通用的温和笑容,“难为你有心。”
我在一旁却是奇怪,永和宫里日常进出比这侧福晋尊贵的人多了去了,但也没见妙珠对谁这么上心。从来只有别人巴结她,她反甩人脸子的。如今这一幕强烈的违和感的让人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我猛然一怔,曾几何时听过的话语响在耳边——十四爷那时刚纳侧福晋,有人说二人关系不佳全赖玉儿。
“盯着我干什么?”思绪被她突然开口打断,心脏几乎被吓停了。这才发觉妙珠已不知何时送走了十四福晋,忙乱之下我只想得出一句话问她,“刚好端端的为什么拿话拦我。”
她冷哼,“因为知道你说不出什么聪明话。”
“你做事儿就是这样,直来直去。我若没猜错,你接下来定是要说‘这两巴掌,今天不打还你,但我记下了’之类。”
我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问题。”她笑了起来,“这就跟说书人的故事里,俩人过招,处在下风的一人大嚷‘我有暗器!我要放暗器了!’,是一个道理。”
“既然今天不能打还,那就什么也别说。”湛湛的目光穿过雪幕,“咱走着瞧,自会有打还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