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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呜——”
      东方天际微光泛白,朝阳却还未升起,灰白的光线透过风中浮荡的雾气,在河水和岸边沙砾上一点点反射跳动。水浪拍打的泊泊声,与山林间隐隐约约的风声一起飘散开去,渐远,渐轻,四外群山都浸在泛着凉气,静悄悄的雾里,只有桦皮号角的声音穿过雾霭,在风中远远地响着。
      号角声时起时落,忽高忽低,停了片刻,又呜呜地响了几声。这一次但听蹄声杂沓,雾间黑影晃动,一头大鹿慢悠悠地踏上河滩,低头舐了两口,又侧耳听了听那柔和的呜呜声,抬头摆了摆巨大的鹿角,也跟着一声高一声低,呦呦地鸣叫起来。
      鹿鸣声中,晃动的黑影愈行愈近,愈聚愈多,不片刻,河滩上挤挤挨挨,尽是前来饮水的大小鹿群,鼻息踢踏声随风卷荡,将这十几里河滩尽没在其中,热闹无比。
      陡听一声梆响,河边、山脚,四面八方山动地摇,马蹄震地、狂呼大叫,无数喧声大浪般一齐爆上半空。天边一线金晖乍然射落,晨雾尽散,正照见青、赤、白、黑四色旗帜猎猎飘扬,天光、水光、日光,映着马背上张弓搭箭,刀枪齐举的冷森森反光,已将河滩上数百头狂奔乱突的大鹿,连着无数裹在鹿群中的獐、麋、狍、狼,扑簌簌惊起的山雉野鸟,一齐团团围在了当心!

      这正是北地射猎的“呼鹿”一事。
      史载:“伺夜将半,鹿饮盐水,以桦皮为角,吹作呦呦之声,呼而射之。谓之‘舐碱鹿’,又名‘呼鹿’。”盖女真人生长山林,春水捕鹅,秋山射鹿,乃是每岁盛行,“凡羽卫从臣无贵贱,皆执弓矢驰逐”者。而这一年完颜亮登基的第一次出猎,更令宰相以下留守京中,只率西征禁军而来,人人都不由抖擞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人喊马嘶、鹰鸣犬吠、号鸣鼓震声冲天而起,马蹄敲得河滩上水花迸溅。锦袍上绣满的熊鹿山林纹饰和半天空风毛血雨搅作一处,霜天一带,层林尽落,只有几抹红透的林梢远远衬在天际,真分不出孰是战场,孰是画图。
      日上中天,凉风中阵阵血腥拂面,四下猎圈渐拉渐大,各军马队都散入了山林之间。箭簇破空呼啸声此起彼落,不时夹着野兽赶得急了,掉头扑来的吼叫声;众骑手猛勒马缰,拔刀出鞘的搏斗声,声声直冲,将北地深秋的天空也要烧红了。

      西山半腰蹄声急骤,一支军疾奔入林,当先一匹乌骓马如风而过,墨黑长鬃与马上人一身红袍齐扬起半天,夺目刺眼,正是这大金国中的新君王。
      只听身后侍卫扬声叫道:“皇上——”言犹未了,前方长草间倏地白影一晃,一头大鹿平地窜起丈许来高,尾尖白毛突突突当风乱颤,一头向林深处扎去。众军扬鞭齐声大叫,完颜亮纵声大笑,道:“来得好!”双腿猛夹,那乌骓跟着咴溜溜一声长嘶,放开四蹄,一跃数丈,发足便是急追。
      完颜亮为人素来自制,从无忘形,但今日正是他天下一人之时,这猎场血气冲上胸中,竟然一时浑忘了别物。身下乌骓几个起落,便将拍马大叫的众军远远抛在了后面。密层层枝叶阴影打上脸来,日光一暗,鹿尾的白毛在草间不住摇晃,已只七八步之遥了。
      突地,只听那头鹿发出了一阵极凄惨的叫声,四蹄一软,一下便跪倒了下去。
      便在同时,那匹乌骓马猝然停步,竟如钉到了地下般,一动不动。完颜亮不及张弓,急带缰绳,身形猛地一震,才不过喘得一口气,甚么也还不曾看清的一瞬工夫,猛听“呜哗”一声大啸,腥风狂卷,平地尘土直上半空,一头吊睛白额的斑斓猛虎自树丛后一跃而起,张牙露爪,一团巨大的黑影遮天蔽日一般,劈头便向他直扑了下来!

      一刹间众军骇得齐声大叫,纷纷张弓搭箭,对准了那虎射去。然而完颜亮马势太快,此时众军便冲在最前的,距他也有十余丈远,那虎却不过便在身前三步!何况北地猛虎身形极巨,便是乱箭齐中,一时半刻间也绝难毙命,而这一刻间便在它爪下的皇帝,却要如何避得过?
      “嗖——”
      一道尖啸,风声、箭声、人与虎的号叫声忽而齐喑,只听穿林破风,乌光闪处,扑一声血腥迸溅,已是不偏不倚地没入了那虎硕大的“王”字前额之上!
      这箭来的实在太快,一头猛虎,连着数十百乱箭都犹在半空,没一个来得及多进半寸的当儿,箭落,风起,那头虎一声狂号,直如晴空间半边霹雳,身形一横,竟猛地向后重重摔了下去。
      这一箭正是借物传功之术。
      要知猛虎头骨粗硬,便强弓利矢也只伤得表皮几分。何况那虎身在半空,下扑之力何止千钧。却不知一箭之至,竟硬生生将这股巨力自竖转横,斜着拨将出去。那虎便等如是在空中自己与自己相搏,同时间箭簇入骨,直没脑髓,那虎剧痛之下,哪里还稳得住身形,腾地一声巨响,半山震动,满空木叶萧萧乱落,登时摔落。
      而那乌骓猛地前蹄一踏,后腿一蹬,并为助跑,平地便窜起了身来。一瞬间完颜亮跟着将身一伏,一人一马如箭脱弦,竟平平纵出了三丈开外。直到这一刻,后面数十百箭才跟着一齐射到,那虎四爪在地下一阵乱抓,直刨出了尺来深的沟壑,哀号一声,便即气绝。
      好一阵满林悄然,无数野鸟扑楞楞惊飞哀鸣声直上青空。只有皇帝的声音当风而笑,扬声道:“朕有天骄,这天地之间,又何惧之有!”众军跟着一齐举刀大呼。刹时只听这数百里猎场群山回荡,涌动不绝,四面八方,皆是那欢呼“武林天骄”的回响。

      当晚河滩上幕天席地,大开筵席。无数篝火熊熊跳动,火映月色,连夜空群山也映作一片融融。塞上猎场本来便无甚礼节,何况今日猎物堆成了一座小山,人人射得痛快无比,皇帝一声令下,众军汉哪还有什么顾忌?欢呼大笑,鼓掌拍肩,你一言我一句,抢着比那猎物多少的叫声此起彼落。秋夜冷风吹上通红的面庞胸膛,和着火头突突乱跳,竟也搅得热气直冲。只听场边皮鼓砰蓬大作,一阵风过,烤肉香气满场四溢,许多人禁不住都扯开了皮裘,拔出长刀,随着鼓点一声声敲着节拍,放声高唱了起来。
      女真习俗,先宴后酒。这时几百只牛皮袋中装满烈酒,流水般送来。众军望见,愈发欢声雷动,内侍官早抢着上前,三只大铜碗满满斟上酒水,高举过顶,捧到了皇帝的面前。
      完颜亮大步跨前,双手一挥,夜空下酒水飞溅,却是北方游牧的规矩,头两杯先祭祖先,再谢山神。众军一起单膝跪地,同呼“万岁”声只震得山峰鸣动,回响不绝。却见完颜亮第三次伸出手去,举起了最后那一碗酒。按着旧俗,这一碗便当是他国主可汗来饮,然而皇帝只一顿,忽地转身,双手将那碗酒直递向了身后月下的少年,高声道:“这第三碗酒,朕,便要敬给这天地山川神明,赐与我大金国的天之骄子,神鹰松昆罗!”
      众军瞪眼看着,忽然数千上万个声音轰轰然震动长空,一片声都大叫道:“不错,不错!兄弟们一起,都敬咱们的主帅爷!”

      檀羽冲自幼习武,那功夫近于静修禁欲一路,平日里几乎滴酒也不曾沾唇。然而今夜这山河之上,皓月当头,风中烈酒火辣辣的灼气,连着遍地数千上万火辣辣的眼光卷作了一片惊涛,一齐冲上眼前,胸中狂舞,竟是平生第一次热血如沸,再难抑制。猛然双目直望向眼前君王,亢声道:“檀羽冲——谢过!”单膝一跪,双手接过了那酒碗,仰起头便一饮而尽。
      众军鼓掌大笑,都叫道:“好!好!好!!!”提起酒袋,也咕嘟嘟痛饮起来。一时场上歌声、笑声、掌声、顿足声、呐喊声又是冲天而起。女真人人好歌爱舞,一人高歌,便有百余人应声相和,悠长连绵的长调飘入萧萧秋风,众兵举起刀矛,在火光月下铿然起舞,飞旋跃动的身影投在地下,翻翻滚滚,如潮如浪,便是无酒,也要中人欲醉了。

      这塞上的金泉酒酿自按出虎水,水既甘冽,酒更极醇。当时宋人陆放翁饮得此酒,都不由意兴勃发,赋诗道:“灯前耳热颠狂甚,虏酒谁言不醉人。”何况是这十八年来,从未如此放怀痛饮过的少年檀羽冲?满满一碗烈酒入喉,也不知是酒气、是火光,耀目滚热,心尖骨髓也给灼灼然烧得热了。什么矜持守礼,恍惚都抛去了半天云间。足下摇摇晃晃,踏得两步,正撞进一双熟悉已极的手臂,却只是转头对着身后人一笑,月光照得满脸满身,清华如水,真胜月色。
      完颜亮低下头去,瞧着怀中少年吐气细细,眼波欲流,一向苍白的双颊上泛着绯色,竟是见也未见过,说不出地可爱,一时当真险些儿把持不住,便要吻了下去。好容易深吸口气,双臂环过,只将那少年在自己肩头胸口上靠得更紧了些,嘴唇贴上他耳畔,轻轻地,带着笑意叹了一声。
      檀羽冲实是已七分醉了。听得这声音,抬眼望着皇帝又是一笑,迷迷蒙蒙,也忘了叫那“皇上”两字,一声声地只道:“元功……元功,元功……你做什么叹气?还有什么不满意……不快活的么?”
      完颜亮忍不住也笑了起来,依然贴在了他鬓边,耳语般道:“朕做了这皇帝,却到今天,也未见过松昆罗飞舞起来,是什么模样,当真……不满意,不快活得紧呢!”

      这句话一字字送入檀羽冲耳中,少年突地放声大笑,掌心陡然光华迸射,暖玉箫竟起剑风,月下人白衣如雪,已是随风而舞。
      刹那间,高呼欢歌的上万兵将都静了下来。眼前但见篝火影中光华万道,飘飖飖直上天际,早已分不清是白衣,还是箫影;是雪光,还是月光。却真如天河岸边张开的双翼,便要白羽凌云,驾长风扶摇而起了一般!
      只听檀羽冲纵声歌道:“男儿百年且乐命,何用读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乐身,何须徇节甘风尘。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姻亲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
      清音渺渺,一曲歌罢,少年仰面望天,一声长笑直送冷月,真是鸣彻九万里云霄!

      四面八方如雷彩声之中,檀羽冲却只望着他那皇帝,虚飘飘地举步踏了过去,笑道:“元功,我的……皇上,你……你可……”
      完颜亮一步抢上,将那脚下一个踉跄,踏了个空的少年接在了怀里,却见他抬手指着身后高呼斗酒,挥戈起舞,重又闹作了一片的满场军兵,一面还在自顾自笑着喃喃地道:“你可……够欢喜,够快活了么?你看,你……看……”
      完颜亮紧紧揽着了他,将他那只手也一起握在掌心,笑了起来道:“还要朕看什么?”停了一停,又轻声念道:“……卿于田,朕无他人。岂无他人?不如卿也。洵美且仁。”
      这原是诗经中《叔于田》一首,这时完颜亮口中只改两字,却真是此时此景,再动听也不过的情话。那少年双颊酡醉,迷蒙蒙听着,忽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应道:“不敢,未若陛下……两服齐首,两骖如手……”
      这两句亦出诗经,诗名原本也作《叔于田》,后人为作区分,便将这一首加了一字,写作《大叔于田》。完颜亮一时愣了愣,不知这少年怎地突然念到这两句,但跟着想起这诗篇名,突地大悟,却原来多了这一个“大”字,这十八岁的少年郎,竟是拐着弯儿笑起自己年长来了!
      “小冤家……你敢笑朕!”
      少年向后一仰,整个人都跌在皇帝怀里,两个人的笑声搅在一处,一起飞扬起来,直扬上了天去。夜月,野火,河水,山风中,还听得到耳鬓边一声一声,那比满场的烈酒更浓、更烈,更加醉人的声音:
      “……朕无饮酒。岂无饮酒?不如卿也。洵美且武……
      ……不如卿也。洵美……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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