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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孤诣谋封狼居胥 心曲调寄望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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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自那日被虏,便被关在虏营之中,他本以为自己杀了那许多夏兵,被擒之后定要受尽折磨,但等来等去,却不见有人来刑求于他——只是也不轻忽,被擒之初,就用一支粗大树枝将他双臂架起,并以拇指粗的麻绳密密麻麻捆在腿上,莫说展昭不过是个凡人,只怕是神仙受此绑缚也休想动弹。虏营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看守轮流值守,似是奉了严命,任凭展昭想套什么话出来,奈何竟似两个哑子一般,除了换班招呼,便是一言不发。
再有十余日光景,空荡荡的虏营之中便陆续押了许多宋兵俘虏进来,展昭知道夏军奇袭延州之谋已经送去范雍处,见仍有战事不禁惊讶,连忙设法探问那些俘虏,问过才知端的。原来这些俘虏皆是救援延州之围时兵败被俘,鄜延、环庆路一带的驻军竟是处处都有俘虏在此。延州金城汤池,夏人若志在攻城,那必定要在延州城下碰个头破血流,此时夏人围而不攻,分明抱定了围点打援的主意。但延州是经略衙门所在,不可不救,鄜延、环庆路一带的驻军虽然明知中计,也是非来不可,虽然来必中伏,也是无可奈何。展昭心中叫糟,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奇怪,夏人历来出兵,皆是为了劫掠大宋边民财物,这围点打援之计虽可大胜宋军,却劫不来半点财货,与夏人历来习性相悖,分明怪事一桩。他却不知此时夏国上下正筹备国主元昊登基称帝之事,此次煞费苦心要大败宋军,不过是借大胜之势,威逼宋廷承认元昊称帝,西夏立国一事——这其中关节纵使他想破了脑袋,却也猜不出其中缘由了。
又过得几日,夏军大胜之余,见好就收,于是拔营而起,自延州回军。展昭与其他宋俘一同,给夏军赶着,绳缠索绑,跌跌撞撞的赶路,一路上疲累冻饿而死之人,不计其数,展昭自谓侠义心肠,但却是自身难保,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日行到贺兰山麓,距离兴庆不远,大军却不知为何,在这里驻扎了下来。待过了一个多时辰,忽然便有人来提解他转去别地。
展昭不明所以,只道是提审,哪知押解的夏兵一路行来,绕过无数大将的军帐,却将展昭提解到了一处不甚起眼的帐篷中。
展昭举目而望,那帐篷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书案,看上去大的出奇,堆满了书薄案卷,看上去小山也似,旁边立着一个书柜。一个身形单薄的文士站在那书柜旁边,负手而立,疲倦淡定,看上去说不出的萧瑟。这文士正是杨守素。
杨守素目不转睛的看着展昭,待那押解的夏兵退下,才道:“那日我见你为麾下四名兵士,竟甘愿束手就擒,就知道你是条好汉子,只是敌我两分,我虽然救得你一条性命,但俘营之中,我也无权干涉,如果看守的士卒们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那可是抱歉之至。”
展昭本以为他要砌词招降自己,或是刑求逼问供词,却没料到他初一见面,说话竟是如此温馨可亲,宛若家人一般,心中一动,却知此人诡谲多智,决不可一时迷惑,遭其算计。便冷然道:“在下百战余命之徒,阁下这份客气可不敢当。”杨守素毫不在意他冷语相向,又道:“当日我砌词将你一条性命救下,所用的借口便是以你之武功天资,略加扶持,可成大将之才,以次来压制夏国豪族野利氏。这借口破绽百出,只是元昊大王心中正忧虑国中豪族势大压主,因此轻易便允可了,但你恐怕不知我为何要这么说罢。”他顿了顿,未等展昭开口,又问道:“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你可知如今夏国国内形势如何?”展昭一愕,虽是不知他为何如此罗嗦,但若有机会得知夏国内情,决计不是坏事,他思忖片刻,半晌才道:“愿闻其详。”杨守素点点头,慢慢说道:“夏国之号,由中原皇帝之赐而来,党项自唐之时,便为中原皇帝谨守藩篱,族长还受赐李姓,此事你可知晓?”他竟自唐朝旧事慢慢讲起,换个性情急躁之人,只怕登时就要发作,展昭却把持得定,只摇头道:“我只知夏国国主受赐当今国姓赵氏,其他却也不知。”杨守素道:“不错,入宋之后,官家将赵姓赐了给夏国国主,指望夏主照旧儿的为赵家谨守藩篱,但天下形势与大唐之时已是大大不同,辽国崛起北地,大宋军力积弱,中原正统反而不比番邦强势,加上党项与契丹两族向来便有亲戚之好,历代联姻,近年来,党项更有几支豪族竭力鼓吹党项与契丹都是草原上的亲戚,理应合兵一处,先攻中原,再图江南,教这青天之下,永为党项与契丹的牧场。”
展昭听得此话,饶他心定如水,也不由得悚然动容。辽国大宋虽然多年互有争执,边境始终不得安定,但既已约为兄弟之邦,国力又是互有短长,谁也将谁奈何不得。夏国乃是大宋藩属,国小民穷,纵使野心勃勃,也是老鼠吞象,不得要领。但这两家若有朝一日合兵一处,他们若合兵一处……展昭双拳不住攥紧,心中震动,脸色难看已极。他何尝想像不出若到那时,就是辽夏灭不得大宋,这边地与中原百姓被劫掠残杀之苦,也决不啻是落入地狱之中。
杨守素淡淡一笑,声音寡淡的冰水也似:“你想必是以为,元昊大王既为夏国之主,又具枭雄之才,定是要与那些豪族一样想法,要联辽灭宋喽?”
展昭本来心乱如麻,恨不得长了翅膀回去京师,将此消息禀报朝廷,一听杨守素这话,却蓦然抬头问道:“阁下既然这么说,那元昊大王之意,定与豪族不同罢?”
杨守素赞许的一笑,道:“想不到你一介武夫,心思却也这般细密。不错,那些豪族,若野利、卫慕之辈,鼠目寸光,元昊大王既具枭雄之才,又岂会听从他们的撮弄,去附辽国之骥尾!”
展昭闻言心中一松,却又是一紧。话到此处,杨守素究竟为何要救他一命,又是为何要向他合盘托出夏国国主豪族不和之事,已是将要图穷而匕首现了。果然杨守素见他半晌不语,便又开口道:“说起着野利、卫慕两家,却也是非同小可。野利是党项第一大族,族中历代豪杰辈出,单说这一代便有野利仁荣官居谟宁令,又有野利旺荣身膺枢密使,皆是文武重臣。论起那卫慕氏,却是代代外戚之家,昔年先大王德明的王后,就是卫慕氏,本代王后,又是卫慕氏。这两家又是历代交好,稍有举动就震撼朝野,连夏王也忌惮非常。”他说到此处,便闭口不言,望着帐篷正中挂的一幅画出神,展昭不明其意,顺着他眼光看去,乃是一幅猛虎相搏图,画的是山林之中两头猛虎搏斗,身上都是血迹斑斑,却毫不退缩,左侧那一头奋爪而扑,右侧那一头却跃到一旁,猛扫虎尾,将途中一棵小树也扫得从中折断。这幅画笔力雄劲,画的猛虎栩栩如生,气势迫人,展昭昔年也曾在山林之中与虎相搏,那时武功尚未大成,形势凶险一直历历在目,见了这幅图画,忍不住略有失神。
杨守素见他看这图看的出神,笑道:“这画是出自我的拙笔。我曾在山林之中遇到猛虎,当时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本以为此命休矣,却又来了一头猛虎,二虎相搏,后来一死一伤,我才逃得性命之后便画了此图。”他轻叹了口气,神色缅怀,又道:“展昭,你可知我为何要将此图挂在这里?”不待展昭回答,他疾步走到展昭面前,深深看他一眼,又旋风也似的转身,双手按在书案之上,脊背颤抖,似是激动之极,半晌才轻声道:“我杨守素圣人门生,华夏苗裔,如今腆颜侍奉蛮王,实是引为深耻!”他刻意低声,最后却终于忍不住,拳头在书案上用力拍下,书案“啪”的一声闷响,上面所放的案卷都跟着一跳。
展昭见他心情激愤,不象是巧言令色想引自己上钩,便忍不住问道:“既然如此,大宋疆土何其辽阔,你又何必非得安居此地,侍奉夏主?”杨守素猛然回头,直勾勾的看了他半晌,却不回答展昭的话,看了一眼那猛虎相搏图,深深出了口气,方道:“那年我名落孙山,又山林遇虎,险些丢了性命,但却是这两头险些要了我性命的猛虎,令我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忆当年那性命交关的险事,悠然道:“这两头猛虎,本来都可以轻易要了我的性命,却互相争斗,落得一死一伤,最后竟被我用木棍敲死了那伤虎。这也算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我下山之后,沉思良久,这两头猛虎为食而争落得如此下场,与世间人为名利而争得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区别?一国一族征战连绵,又与猛虎争食有什么区别?于是我来到关外,本想寻机入辽,却机缘凑巧,被元昊大王所用,潜伏爪牙至今。如今野利、卫慕两族心怀去宋之志,又有左右国策之力,为大宋计,我早想除去这两家党项豪族,只是少了能飞檐走壁的高手为刺客罢了。”他热切的看着展昭,展昭心中自是了然,那所谓“能飞檐走壁的高手”不是自己又能是谁,怪道杨守素煞费苦心将自己救下,缘由却是如此。但且不说杨守素心中到底是否如此赤胆忠心,单就除去敌国豪族,于大宋便大有好处,何况到那时自己脱去束缚,想要逃走更是容易,便道:“如此说来,倒是我小看了杨先生如此忠义之士。我杨先生放心,为国赴难我义不容辞。只是一人力薄,不知杨先生就此事如何安排?”
他既然答应,便和盘托出也是无妨,杨守素心中喜悦,将他盘算多时的计划一一说与展昭细听。
原来野利与卫慕两家虽皆为夏国豪族,但又有不同,一为外戚一为权臣,这两家同气连枝,互为表里,以野利为主,权势极盛。杨守素为消除夏国投靠辽国之患,非除了这两家不可,但这两家势大,必得策划周密,先剪除了野利氏的羽翼卫慕氏,野利氏必有异动,那时再对野利氏诬以谋反,元昊一封旨下,雄兵陈列,野利氏必灭无疑。
展昭听毕,心中了然,只道:“依杨先生之意,在下该刺杀卫慕氏哪位人物?”杨守素笑着摇手道:“此时你伤重未愈,何必心急?到时我必将事情安排停当,展少兄且宽心休养。”说罢不容展昭多问,又唤了名心腹的长随来,吩咐道:“你且将这位展爷带去回春谷我的别业,这阵子展爷就住那里,定要小心侍侯!”再对展昭道:“我派他侍侯展少兄过去休养,若有不周到之处,只管教训便是。今日不方便去送你,改天再去探望。”展昭听后无话,便辞了杨守素出来。
那长随也是汉人,说的一口好官话,为防万一,他将展昭装在水桶之中运了出去。展昭不能见物,只凭着感觉,那水车载着水桶,似乎先是在草地之上行走,走了大约盏茶时分,又上了坚硬平坦的土地,车轮嘎吱嘎吱走了两刻,路面渐渐磕磕绊绊起来,这次行不多时,车便已经停了下来,那长随将水桶打开。
展昭出得水桶,乍一展眼,已是愣住了。眼前山谷幽深,绿竹森立,似支支长箭直入云霄,皆如儿臂粗细,密密麻麻连天空也难得窥见,只有风动之时竹叶哗哗而动之时方能露出一角瓦蓝天空。竹林外却是清澈见底的溪水从大块大块青黛色的石头上蜿蜒流过,袅袅烟气自溪水升腾而起,宛如梦幻。
那长随见他发呆,遂小心唤道:“展爷,这是回春谷。先生吩咐了,请您暂且在这里休养,不必忧心其他。”展昭听他呼唤,这才回过神来,此地虽似江南,毕竟还是他乡。
他摇了摇头,问那长随道:“这里应该是贺兰山一带,天寒地冻,竹子竟然栽得活?”那长随躬身答道:“回展爷,这地方虽是北地,地下却有温泉,连鸡蛋也烫得熟,因此地气温暖,竹子栽得活,笋也长的好,跟江南也差不了什么。这地界乃是几位贵人的别业,元昊大王也赐了这里宅子给先生。先生怕展爷体虚,这地方四季如春,最适合调养身子,特意请展爷暂住此地。”这长随心思灵巧,将一席话说的面面俱到,既捧了展昭,又不着痕迹的表明他家先生地位之尊,展昭心中微哂,一边听那长随给他指点路途风景,一边信步而行。
他们沿着那石子小径走去,水声时远时近,有时便紧挨着小径流淌,有时曲折蜿蜒,伸向竹林深处,杳然不见,一会儿又横穿小径而过,小径上的石子在水下晶莹闪耀,煞是美丽。走得一阵,那石子小径本来是绕着竹林外沿伸展,此时却分出一条向竹林深处去了,展昭以为杨守素的别业就在竹林之中,正准备踏足而入,那长随微微惊慌,劝道:“展爷,您走错了,这竹林中并不是先生的别业,不知是哪家贵人的,此时快要过年,虽然未必有人,但还请展爷小心为上,平日里就在先生的别业里休养,莫要出门。”展昭见他惶恐,也只得和声安抚:“你放心,我不出门便是。”但如此形同囚徒他怎会甘心?此时虽然连声应允决不出门,但日后方便之时,想必是要四处巡游一番的。
不出展昭所料,杨守素的别业与那竹林石径也颇是契合,走过一片竹林,便见红花碧树掩映一带白墙,院里的屋子皆打起了竹帘,搭眼望去,颇是清静。展昭生在江南,不见此景已久,心下也自欢喜,命那长随收拾了住下不提。
再说那杨守素,见过展昭之后,他胸中奇策终不至于埋没,本来是件好事,但他谋士心性本来多疑,展昭虽然答应的痛快,杨守素回头想来想去,始终放心不下,过了几日,将补品补药之类什物收拾停当,又来看望展昭。
展昭伤势虽重,但武功高强,近来既然无事,便能歇得下来专心疗伤,其实已经痊愈了大半,但见杨守素忧心忡忡的前来送药,也不由得心中感激,道:“在下自行疗伤,已见效果,不久就能痊愈,实在不必如此费心。”杨守素道:“展少兄伤势虽有好转,但借药力能早痊愈一天也是好的。”他伸手拿起一个葫芦递给展昭,道:“灵芝、人参、熊胆、豹胎之类也就罢了,虽然是好药,却也并不罕见,唯独这一个葫芦,里面装的乃是夏国王廷自祖先流传而下的圣药六花定魂丹,于内伤颇有奇效,与其他药物没有什么冲突,你一天可服一丸,必有好处。我虽然深得元昊大王信赖,此药却也是费尽周折才拿到,你莫要小看了它。”展昭拿起葫芦把玩,又倒了一枚在手上观看,这药果然奇特,圆滚滚的,龙眼大小,颜色鲜红发亮,凑近了鼻子一闻,一股暖洋洋的浓烈花香扑鼻而来,竟似沁入了五脏六腑一般,精神一振,周身舒适。展昭行走江湖多年,自然识货,他将药丸倒回葫芦,对杨守素道:“果然是妙药!不过用在我身上,未免大材小用了。”杨守素神色肃然,道:“展少兄这话说的差了,这药虽然希罕,却于你身体大有裨益!如今你将做大事,就是生死人肉白骨的仙丹,我能求到,也必然为你求来。展少兄千万不要推辞。”这人一向淡定自若,唯独在展昭面前如此激动,展昭见状,心下自是感激,笑了笑便不推辞,取了一丸六花定魂丹吞服下去,随即运功将药力化开。杨守素见展昭服下药丸,微微一笑,道:“展少兄,觉得如何?”这药果然出奇,展昭身有内伤,本来身形凝滞,毕竟活动不便,药力一经化开,展昭活动一番,步履已是大为轻健,便道:“果然是好药,多谢杨先生了。”杨守素凝视着展昭半晌,展颜一笑,道:“展少兄只管安心在此住下,到时我自然派人来请。如今军中事多,我也不敢离开久了,左右无事,就此告辞罢,待有空闲,再与展少兄亲近。”展昭见他要走,也不挽留,两人互道珍重,就此辞别。
展昭自此便在这里休养,他既知六花定魂丹的珍贵之处,杨守素虽然说过让他一天服用一丸,但他也不舍得将之全部用完,十三日过去,也只服了三丸,饶是如此,伤势已是大好。自从他身体稳健,就再也坐不住了,时常在小院里伸展拳脚,有时趁着那伺候他的长随不在,也忍不住走出院子,在竹林之中来回走动。那长随虽然说过这竹林之中多有贵人所居,但他虽然见了几处住宅,但却杳无人踪,想来如那长随所说,年节将近,主人都已离开了。这日傍晚,他吃过晚饭,运功已毕,照例离了小院,走进竹林。
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时近十五,月如冰轮,月色清凉如水,于冬日而言,算是少见的晴朗天气,展昭贪看月色,待他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已是走的远了,这石径分支甚多,一时竟是迷了路径,展昭一边苦笑,一边借力跃上竹稍,展眼望向四周,但竹林茂密,哪里还找得着来时之路?他向四方望去,不经意间,却忽然听到细若柔丝的一缕琴音,他顺琴音望去,便看到了一点灯火。
那灯火琴音之处,必有人住。展昭心下寻思:如今想觅回路,单凭着自己寻找,怕是艰难。不如装做看家护院的下人前去问路,应该没什么打紧。他主意打定,看准了那灯火所在,顺着琴音觅路而行。
行不多时,一间小院已在眼前,粉墙乌瓦,翠竹照壁,月色下看去甚是清幽,展昭走到院门处,只见门户虚掩,他推门而入,就见院里花木葱茏,暗香轻浮,左侧一间屋子竹帘打起,影影绰绰的似有一个人影。那灯火就是从这间屋子透了出来。展昭放轻了脚步走近,但见那屋中墙壁上挂着一幅美人图,屋里香烟袅袅,那人背窗而坐,伸手拨动眼前长案上的琴弦,琴声泠泠,余音不绝,展昭听得仔细,正是“望江南”的调子。弹琴之人身形纤长,云鬓宫裳,竟是一个女子。
古时男女内外有别,尤其大家门第,若外间男子与女眷说话,那是绝大的无礼,展昭虽然脱略形迹不拘小节,却怕这女子拘泥,步子不免稍有踌躇。
琴音本来畅若流水,此刻忽然一滞,那女子缓缓道:“你还来做什么?我已说了,此事我不再插手,且由得你去折腾。”她轻叹一声,继续道:“你自负谋略,只是我家那孩儿也非易与,你自己去小心就是。”
她显然已将展昭误认为是他人,展昭不愿再听别人阴私,遂出口打断了她的话:“这位夫人,小的迷失路途,想问问路。”
那女子惊嗯一声,转过身来,展昭看时,见这女子年约四十上下,眉目如画,气质柔弱,却不象是关外人氏,倒似水乡根骨。那女子方才颇是惊讶,但旋即镇定下来,淡淡道:“你是要去哪里?”展昭拱手道:“小的是杨守素先生家的护院,今日新来,贪看月色迷了路,还请夫人指点一二。”那女子点了点头,走近了窗子详细指点。这竹林方圆足有十里大小,充满整个山谷,杨守素的别业在山谷东边,这女子所居乃是在山谷西侧,中间石径错综复杂,也难怪展昭迷路。展昭受了指点,再三谢过便欲告辞,那女子望着他,眼神忽的一阵蒙胧,问道:“这位小哥,一看来并非关外人,是中原汉人么?”展昭点头称是,那女子又问道:“看你面貌,象是江南人氏?”展昭又点了点头,那女子却未再追问,淡淡“嗯”了一声,又道:“你走罢。”说罢便放下了竹帘。展昭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能强行追问,只好回头按那女子指点寻路回去。
这一夜不知怎的,一闭上眼,那神秘女子的音容笑貌便浮现在展昭眼前,挥之不去,他心中又是烦躁又是莫名的不安,直到天亮才蒙胧睡去,未睡一会儿,杨守素却已亲自赶来找他。
“杨先生要我去刺杀这个卫慕山利?”“正是。这卫慕山利乃是卫慕氏第一武将,非但武功高强,也是卫慕氏少有的掌握实权的人物,而且向来与元昊不和,元昊深恶此人。展少兄若杀了他,只怕卫慕氏直接就会想到是元昊下的手!”杨守素抚须侃侃而言,为展昭剖析这卫慕山利,此人一则武功高强,二则护卫众多,刺客等闲不能近身,果然是只有展昭这等功夫才能得手,加上他是卫慕氏族长山喜之弟,一旦身死,必然也是举朝震动,不愁卫慕氏不反。
展昭思忖片刻,一口答应。直到天晚,袖了杨守素所给的兴庆府地图,黑衣蒙面,径奔兴庆府而去。
此时青白色的天宇已随着夕阳西下而黑到通透,缕缕晚霞早成了天边模糊的暗影。街巷之中行人稀少,白日尚称热闹的道路此刻好久也不见一人经过。夜幕之下的兴庆城却似成了乌鸦的世界,或栖于树梢,或三两结伴划过夜空,时而哑哑嘶鸣,无端端竟有些不祥的意味。唐制宵禁,夏国承前唐制度,也有此说。不过兴庆城黄昏之后萧瑟如此却也非只因宵禁之故——夏人尚武从军者甚众,加之牧民农家多居住于城外,白日里就少有闲人在外走动,与东京汴梁那繁华不夜的花花世界大异其趣。
此日正逢腊月十五,月光如昼,本不是夜行人行动的时机,但兴庆城中如此荒凉,却正合了展昭的意,他也就放心大胆的施展轻功,连连跃动于屋宇牌楼之间,远望去恰似一道轻烟溜过人眼,揉揉眼皮也就看不到了。
据杨守素所言,今日山利在哥哥山喜宅中宴饮,大可他酒醉之机一击而杀。卫慕氏族长山喜身居中书之职,宅第自然距皇城不远,展昭找到山喜宅第,施展轻功,躲在宅中一棵大树枝叶之中,向内窥伺。高官宅第守卫森严,不时有一队家将巡逻,展昭提足了小心,如同一头狸猫也似,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内庭。
内庭正是灯火辉煌,歌舞升平,只是党项旧俗仍不能免,庭院正中一个大火堆火光煊赫,展昭伏在屋檐之上,也觉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贵客们却都坐在厅里,只有十数名少女围着火堆盈盈起舞。那厅里客人约有二三十人,皆是形容粗鲁,面貌凶恶,一看便知不是善辈,都是些战场上的好汉豪杰,主位上是一名四十余岁的肥胖男子,身着华丽便服,神色傲慢,他左侧坐着一名彪形大汉,身披甲衣,腰悬利刃,看也不看那些舞娘,满不在乎的用一把闪动着寒光的匕首割肉而食。当时杨守素形容的仔细,展昭一见之下,便可认出,那主位上的肥胖男子定是卫慕山喜,歌舞宴饮也刀不离身的彪形大汉自然便是卫慕山利。只是如今虽然已经见到了卫慕山利,但大庭广众之下,杀他倒也不难,却不免会惊动了其他人,此时却是不能发动的。
展昭虽然从未做过这刺客的勾当,此时却仿佛熟门熟路,静静伏在房檐之上,黑色身躯与黑色屋瓦浑然一体,纵使月光明亮,不注意看也看不出那里竟伏着个人——他身体如石头一般静静不动,连呼吸之声也压的若有若无,只有一双眼睛,不知困倦的盯着山利。贵人宴饮往往通宵达旦,展昭自然也是知道,他却只是静静的等着,似乎是猛虎静卧山林,等待猎食之机。
展昭在兴庆府中潜伏待机,杨守素却已又到了回春谷中。
这山谷竹林本是渺无人踪,忽的竹叶哗哗做响,便见杨守素负着双手,自竹林之中信步走了出来。他一身文士长衫在夏军营帐之中本是格格不入,在此地却显得相配许多,只是他神色苦恼,却远远比不得身在军旅之时那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挥洒自如了。杨守素微微皱着眉毛,低头凝视溪水之下的青石,喃喃念道:“清水白石何离离……屈指算来,这贺兰山的贺兰石,我竟然已是看了十年有余了。”说罢转头看着竹林深处,口唇翕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又怅然一叹。那竹林深处粉墙乌瓦,翠竹照壁,赫然正是展昭昨夜所遇的那女子所居之处。
仿佛是听到了他低叹之声一般,那小院中蓦然响起“铮铮”两声琴音。听那琴音清亮悠远,就知道此琴定是珍品,只不过弹琴人心绪烦乱,是以琴音高亢尖利,竟隐隐有些刺耳。杨守素听到琴音,立刻抬起头来,眼中神光闪动,望向竹林,侧耳倾听,琴音又响了几下,尚未成调,似乎就被弹琴人突然以手掌按在琴上,“嗡嗡琮琮”之声嘎然而止,余音也似裂帛一般,蓦然断却。杨守素摇了摇头,轻声道:“自从你远嫁至此,已是二十多年,难道就笃定了身后埋骨再此?你就不想再看看江南的桃花流水,不想再看看家乡的竹林么?”他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委实感情外露,神色凄凉,这话也说的甚是感伤,琴音却再未应答,杨守素驻足片刻,缓缓走开。他沿着石子铺就的小径蜿蜒而行,绕过横亘于路上的几块大石,眼前景色蓦然开阔。
原来那山谷本是贺兰山后一处所在,贺兰山虽是关外严寒之地,此处却因有温泉地脉,山谷之中四季如春。但步出山谷,立刻便又是塞外气象,远近几处高山陡峭险峻,直入云霄,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一张地毯一般,铺向天边,这时已进腊月,冻云低垂,百草衰折,平日里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已是荡然无存,草原上却更显得空旷雄浑,与山谷竹林之中的精巧雅致相比,又是另一番景象。
杨守素出得山谷,一阵寒风便扑面而来,他文人体弱,又有痼疾,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快走几步,转过一个山脚,来到来此之时的栓马之地,那马早已是烦躁不安,一见主人便立即上前,挨挨擦擦好不亲热,杨守素心绪烦乱,勉强抬手在马儿背上抚了两下,跨上马背,黯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