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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展昭结交雄胜卒 元昊谋夺延州城 ...

  •   北风卷地,百草衰折,远到天地交汇处浑然一体,微茫难辨,远处笃笃声中,却有两骑从地平线处奔驰而来,马蹄激霜踏雪,飞扬起一道白色烟尘。这正是展昭与周泰两人,他们当初约定同行,一路风餐露宿,在离开京城后的第二十八天,终于到得延州。

      延州远不比京师热闹繁华,却也别有景致,街上来来去去的大都是些着甲配刀的军士,步履匆匆,神态严肃,加上正值冬天,万木萧疏,更显得整座城池粗犷刚强,别有一股军旅风气,令展昭暗暗称奇。想起皇帝嘱托之重,这生长于佳丽繁华之地的青年并未畏难,心中却有一股跃跃欲试之意腾起。这般景色周泰虽然是看得多了,但他离营日久,不免有些怀念,见展昭神色,笑道:“展兄从没到过北方么?这地方才是咱们大好男儿施展手脚的地方,在京师那地界待不过一月,可把人憋坏了。”展昭微微一笑,若有所思的道:“周兄说的不错,边塞天地广阔,大有可为。”周泰哈哈笑道:“正是,正是。”周泰身有枢密院钧令,展昭又是贬到军前,不敢贪看街上景致,两人说得几句,便径往经略府而来。

      此日倒也凑巧,西北经略范雍正在府中,没有费什么周章,两人便已见到了范雍。展昭来前便已多方了解过范雍身世:范雍少年以文章自矜,薨逝不久的章献刘太后对他甚是赏识,一路提拔,青年便一跃而成馆阁学士,中年转迁鄜延、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在这边塞苦寒之地已耽了数年之久。再看范雍身材高瘦,唇下三络花白胡须,年纪约莫五六十岁,气度雍容端方,眉宇之间却似总有一些忧悒未解,不象一军之帅,倒象是一位京师文臣,不禁心中一动,觉得他未必便是为一己私利而受敌国贿赂之人,未及细想,便听到范雍与周泰见礼已毕,声音和缓的请他落座了。

      三人向对而坐,周泰本来就在范雍麾下,展昭又是此事中人,周泰不避展昭,将去往京师前后之事一一禀报范雍,范雍听得最后周泰禀报枢密使张士逊与他问好时,这才略有动容,勉强笑道:“老夫知道了,张枢密太过客气。嗯,子平你一路辛苦,给假二日,且回本营,暂作歇息。”周泰领命而去。

      待周泰走了,范雍向展昭道:“老夫心急军务,展大人莫怪。”展昭拱手道:“哪里敢当,下官本是戴罪之身,受皇命从军,正在大人麾下,大人不必客气。”范雍拿起写明展昭从军前后事宜的文书,心中忖道:这人一向在皇上身边,京师繁华地里,莫说通不通军务,便是娴熟军务,却哪里吃得了边塞之苦,加上殿前散指挥职分不低,自己麾下一军一将,哪里有甚空缺安置于他,但文书中写的清楚明白,展昭虽然被贬,却未剥他职分官衔,此事却不好办。便无可无不可的道:“展大人是天子近臣,老夫万万不会怠慢。还不知展大人属意何职?”展昭久在京师,虽挂着殿前散指挥的职分,却一直跟随包拯,并不知军中之事,哪知道自己属意何职,于是道:“下官不通军务,只随大人吩咐。”范雍知道以他身份若派在军中,兵凶战危,出了什么差池,那可难以交代,沉吟半晌,道:“展大人既于军务不精,那不如便留在老夫身边左右,做个副都指挥,既不辱没了身份,也能综观全局,正是两全其美。”展昭于官场伎俩虽不敏锐,却也知道范雍用意,只是想将自己高高挂起,到皇上问及之时,好端端完整整的送回去就是,但远避沙场,非但违了自己志向,也辜负皇上当日信任嘱托,一念及此,不由得朗声对范雍道:“范大人,下官既在大人麾下,理当受大人调度,但好男儿志在封疆,若留在大人身边,固然性命无忧,供养丰足,却怎能对得起浩荡皇恩?而且下官是戴罪而来,若安心在将士搏命之时只能冷眼旁观,也辜负了皇上磨练下官的用意,还望大人体谅一二。下官不求官职高低,只求在疆场报效国家,为皇上解忧,如能立下功勋,京中朋友问时,也不至于无言以对。”他说的慷慨激昂,范雍似乎也有些感动,眯着双眼连连点头,心中揣摩展昭话中之意:分明是皇上将他贬谪而来,若高踞坚城衣食无忧,这可有些说不过去,倘能立功,到时托朋友向皇上说情调回京师便容易得多了。这展昭看起来稳重,想不到也如此心思精明!如此说来,却得给他安排一个军中职位了……范雍想到这里,眉头一皱,暗想:虽有职分,我事先关照,不给你机会上阵,保住性命便是。他主意打定,抚须笑道:“展大人既有意为国立功,老夫怎会阻拦?广锐军是老夫中军,其下先锋营恰有个副都指挥使的空缺,只是官低职微,未免委屈了你。”展昭见如此顺当,喜道:“下官不敢嫌弃,多谢大人了。”

      办理一应手续倒也不烦难,展昭没有什么行李,单人独剑,拿了些身份文书,便径往先锋营而去,那先锋营指挥使李光国知道展昭是京师来人,虽是言笑殷殷,似是对展昭前来先锋营任职欢迎之至,心下却颇为轻视,展昭虽有先锋营副都指挥使之职,李光国却并没有分给他什么能打仗冲锋的差使,只将营中一百余雄胜卒分了给他。先锋营大部都是骑兵,雄胜卒却是步兵,平时多担当斥候差使,他此时却不知晓,跟着李光国派来的军士,一路来到驻扎营地。

      分给展昭的帐篷甚是宽敞,足可容纳十多人同坐,帐中被褥案几一应俱全,背后兵器架旁还挂着一张环庆路地形的草图,展昭心中纳罕,那领路军士却一路冷冰冰的无语,展昭也不好询问。

      待军士走后,展昭方才绕帐而行,细细查看。这大帐中陈设周全洁净,看来是有人住的,展昭也不在意,大帐左侧是床铺几案之类,右侧兵器架上陈设着些刀枪之类的军中常用兵器,还挂着半壶长箭,兵器架旁是个书架,乱七八糟摆了许多行军布阵兵法军务的书籍,居然还有些罕见的兵书,展昭拿来翻阅,那些兵书字缝之中,常见有密密麻麻的字迹,挺拔刚硬,或抒疑答问,或另有见解,大都颇有新意,不落前人巢臼,却不知是谁的手笔。展昭拿了几本坐在椅上慢慢翻阅,竟发觉有些地方于他自己也是心有戚戚。越看越是惊喜,早已不知时间长短,浑然忘却外事。直听得帐外军营之中脚步纷乱响起,方晓已是兵士们回营之时。他武功高强,耳力甚好,听得外间有一人径直往本帐而来,心中暗道:“必是帐中住的人回来了。”便起身相迎。

      他恰才站起,就有一人揭了帘子大步跨入,却是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展昭忙道:“这位大哥可是也住在这里?在下展昭,奉先锋营李指挥之令住在此处,今后要叨扰大哥了。”展昭自忖这大汉若是住在此帐中,兵书中笔记也必然是其所著,心下不禁好生景仰,话也说的分外客气。那大汉斜睨他一眼,微有惊奇之色,冷冷道:“原来是展大人。这是我们丁指挥的大帐,展大人,军营里脏乱,不是你来的地方。”展昭这才知道自己所料有错,也心知这大汉看自己面皮白净,不象边塞军人,便一笑道:“在下忝任先锋营副都指挥使,李指挥令我住在此处,待丁指挥来时,展某自行与他解释便是。”那大汉哼了一声,道:“丁指挥早已殉国,你说去向他解释?”展昭“啊”的一声,这才知道那做笔记之人已然亡故,心下痛惜,茫然无语。那大汉见他半晌不说话,又道:“丁指挥是两月前殉国的,李大人没说么?”听他开口说话,展昭这才回过神来,随口道:“李指挥并未言明,我若知道,怎会如此冒犯?”他说到此处,便已恍然大悟:那丁指挥想来是自己前任,这大汉定是丁指挥的旧部,竟然如此桀骜,怪道丁指挥殉国之后迟迟无人可继,范雍将自己派来这里,也许是就是想借这些桀骜将士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罢。这套官场风俗他见的多了,地方上若有贬官来到,一时并不能脱得了京官的傲气,地方官员往往会想法子将他折服,从此便相安无事,只是想不到军营之中也有这等恶俗,心下不禁鄙夷。但这大汉虽然桀骜不驯,看来却甚直爽,展昭心中也不责怪他,又道:“不知这位大哥如何称呼?”那大汉刚才听展昭言明不知这是丁指挥大帐,话中又颇有景仰之意,心下怨愤之气稍歇,抱拳道:“标下是先锋营步军都头周大福,自丁指挥殉国之后,一直领着雄胜卒一百二十三名兄弟。敢问展指挥?”展昭笑道:“原来是周都头,展某受命指挥先锋营雄胜卒,今后就要与周大哥一起打仗了。”周大福闻言,脸色便是一沉,他是个粗人,向来不懂伪饰,立刻便道:“兄弟们只认丁指挥,展指挥还是另调个什么缺罢,雄胜卒里可没什么功劳可抢。”说罢收了刀,头也不回的掀帘而出。展昭被他顶的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大声道:“周大哥,我可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来的,日后相处的日子长,慢慢看罢。”周大福宽厚的背影一顿,似是要转过身来,却始终没有回头,一步步走远了。展昭望着他背影,爽朗一笑,却没有再说什么,自回营帐看书去了。

      随后几日,展昭寅初而起,亥末而息,一天只睡得不到三个时辰,除在帐中翻看兵书、一早一晚练剑习武之外,便是在军营之中到处与人攀谈,兵士们看他身着指挥服色,也是知无不言,过得十几日,这军营上下,乃至于延州城中,他已是熟悉的很了。周大福见他整日游逛,不务正业,心下只是冷笑,并不理睬。

      展昭出身江湖,□□自由,于军旅之事并不通晓,但他悟性甚高,半月下来,于军中事务已经知道的不少,然后再去与周大福攀谈,周大福惊他进步之速,不免改容相向,而众雄胜卒平日见他次数不少,有时切磋武艺,于他武功也早已心折,一时之间,雄胜卒中对他已是观感大改,渐渐亲热起来,只是令行禁止、带兵打仗之时未能一蹴而就,他夜夜埋头研习兵书战例,间或在同僚之间请教助益,但收效不快,展昭也不心急。

      西北经略辖地是宋、辽、夏三国交界,三国各筑城池,以为边塞要隘,守护内地,历年来都小有摩擦,边军屡起冲突。夏国是小国,与宋辽哪个国家也无法独力抗衡,但它夹在宋辽之间,正是助宋则宋强,投辽则辽盛的情势,宋、辽却也不敢将夏欺负的狠了,反而平时多有优容。辽人一向与夏亲善,长年资助牛马毛皮等物,两国宗室之间也常有婚嫁,比之大宋,又都是蛮族,因此虽然夏国受了大宋的国姓、封爵,但夏国反而对辽国更亲热些。当今夏王名叫元昊,明道元年,赵德迁死去,他便承袭了父王之位,大宋文书之上,往往称为赵元昊。元昊雄才大略,于中原文化涉猎颇深,却是一个十足的蛮子,他即位之后便下了秃发令,命百官都依党项的旧俗穿戴行事,大宋以为这是细枝末节,加之忌惮辽人,也少有干涉,想不到元昊养精蓄锐之后,竟回头攻宋,想以精兵悍将在大宋身上占些便宜。今年二月与五月间,便试探两攻府州,大肆掠夺,以至于今上仁宗皇帝下令整修武备,以防战事再起,却不防七月间夏军又攻环、庆两州,杀伤百姓无数,范雍这才发急,与当地驻守的保大军节度使连署公文,命亲信周泰去向朝廷告急。周泰一去一还,耗时良多,待他与展昭回到延州,元昊已经又打了一仗,大宋依旧大败亏输,将环庆路都监齐宗矩都给夏人拿了去,那位丁指挥也是死于斯役。

      但夏人胃口如虎狼一般,哪有饱时?延州城尚自太平,却不知夏人大军已到了距城不过百里之地。

      延边山峦不多,少有天险要害的去处,但延州城外不远却恰有有一座大山,绵延十余里,状如奔马,便有个诨名叫做奔马山①。奔马山外万里平野,夏军中以骑兵并主,纵横驰骋于原野之上,兵锋所指,望而披靡。宋军骑兵本弱于辽夏两国,这奔马山自然就成了延州的要隘。

      但这奔马山外,此时已是旌旗猎猎,军帐无数。

      正是晌午,这军营中兵士们已在进食,中军帐中却罗坐了十数人,正襟危坐,正在会议军情。

      “哼哼——大范老子②懦弱无能,连这等要害也少有布防,可笑!我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挥军直破延州,拿下了大范老子,再向南朝多要些赎身的布匹茶叶,岂不是好?”一个粗嗓门陡然从中军帐传了出来,将林中鸟儿也惊的飞起。说话人身披铁甲,光头长髯,看来却是个大老粗一般的人物。

      “苏奴儿将军莫要打了几场胜仗便将宋人不放在眼里,大宋能人众多,小心点总没有坏处。”这声音清和醇正,听来颇是舒服,却甚有威严,将那粗鲁将军苏奴儿的声音瞬时压下,乃是一个身着党项长袍,面色清矍的老者,年约五十上下。

      “野利大人所言有理。若我等大军直破延州,谁也担不起失陷主帅的罪名,西北周边,若路路大军都来援救,我等便是吃不到羊肉反惹了一身骚。”说话的男子年约四十,与帐中人皆着党项服饰不同,他却是穿着一身文士长衫,看来徇徇儒雅,如同江南秀士,与这西北苦寒之地大不协调,他说了几句,便低声咳嗽起来。

      帐中上首坐得男子一直没有说话,只看到这中年文士咳嗽起来,方道:“杨先生,早叫你不要随军前来,偏你执拗,若有个闪失,我不是少了最好的助手么?”这男子穿着件白色窄衫,样式古怪,头上戴着一顶毡冠,圆脸高鼻,英俊威严,此时那双阴鸷双眼,却关切的看着那中年文士。原来这白衣男子便是夏国主元昊!

      中年文士用手帕轻轻抹了抹嘴唇,微笑道:“主公不必担忧,杨守素一生颠沛流离,心中谋略蒙主公知遇之恩方能施展,怎也要看着主公登基为帝,方能瞑目。此前,是决不会死的。”原来他便是元昊最心腹的汉人谋士,杨守素自负智谋才华,却应考十年不第,一怒之下而去到夏国兴州,与尚是太子的元昊破为契合,两人情谊深厚,待元昊子继父位,他便上书改兴州为兴庆府,大立官制,暗合元昊欲称帝立国之心,从此更是信重。

      元昊微微点头,道:“太后那里还有契丹的人参,回头给你拿上一些,好好补补。”说罢回过头,看着下首环坐的十多位文臣武将,沉声道:“大夏国小,比不得宋、辽两国,强与南朝、北朝作对,必然大耗国力,得不偿失。那南朝百姓富庶,不愿兴兵,我等才能从中获利,真打得南朝承受不住,兴举国之兵攻来,对我国却没什么好处。因此这次大军攻下延州之后,可不能将宋军全歼于此,不妨将范雍放了出去,吸引援军来救延州,以便我军劫掠州府。与南朝再开谈判,你们千万莫忘了!”

      “尊令!”下首各将本来议论纷纷,听得元昊发话,却都闭上了嘴,帐内立刻鸦雀无声,待他说完,便轰的一声齐声应诺。

      杨守素又咳了一声,道:“主公,这奔马山地形险要,沟壑众多,我军只能沿沟前进,四周高山险崖,须防埋伏。”

      那姓野利的老者道:“杨先生不必担忧,我已分出了五个百人队为斥候,探察前路。”杨守素道:“如此甚好,野利大人可令百人队之间距离不要过远,遇有敌情,便可以呼应。”那姓野利的老者道:“多谢杨先生提醒。不过南朝斥候队往往都是十几二十人,哪里能抵挡我党项勇士百人的进攻?”杨守素淡淡道:“南朝向来有武林高手从军之俗,当年先主攻凉州时,守将欧阳春便是武林高手——当然,未必武林高手会屈居斥候,但战凶兵危,也不可不防。”那姓野利的老者低头想了一阵,霍然道:“我知道了,杨先生放心!就是南朝第一的高手来了,我军也必不让他走脱。”杨守素低低咳嗽两声,颌首微笑:“谁不知道野利旺荣智勇双全?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一句罢了。野利大人心中自然有决断的。”原来这老者便是夏国名将重臣,枢密使野利旺荣。

      元昊听他们讲完,方道:“说的甚是。我军虽然势大,但深入敌军防范重地,须得小心行事!苏奴儿,你前次大败于牦牛城,便是自恃勇敢,结果被南朝守将所乘。此战若再卤莽而败,你就自己割头来见我罢!”

      苏奴儿在旁听的瞌睡,猛听见元昊叫他名字,一惊而醒,忙道:“什么?是,是!”元昊瞪他一眼,心中却不禁暗笑。这人本来就是个粗鲁的猛将,要他冲杀在前,那是容易之极,若要他动动心思,却比杀了他还难,元昊也没有指望苏奴儿听了他的话从此幡然改过,不过峻颜相向,厉词相加,他冲锋在前之时,便也能多少顾忌一二罢了。

      余下再无他事,众将散了便各回本营吩咐军务备战。

      不提元昊在奔马山外调兵遣将,厉兵秣马准备进攻延州,且说延州城里,此时却是平静如长,谁也不知战事已是一触即发。

      延州,西北经略府。

      范雍高踞帅位,面色阴沉。他奉旨经略西北,但夏人近年屡屡挑衅,劫掠州府,已受了数道圣旨申斥。他被圣旨申斥,转头便将怒气发泄到麾下众将头上,但若要部下请战,那是万万不会允许的。宋军每战必败,去年好容易将夏国大将苏奴儿虏获,也是个只知冲杀的蠢人。简直是丢尽了自己的脸……他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敲着桌子,突然看到下首数十位将军正恭敬而坐,不禁又有些心烦。哼了一声,道:“诸位逼得朝廷下令用兵,却有什么妙计?可破西贼③,将元昊一鼓而擒?”

      下首诸将军都长年驻守边疆,吃过夏人无数苦头,哪里有什么把握将元昊“一举而擒”?本来还在议论纷纷,听得这话,都不禁闭上了口。右首第一位坐着的保大军节度使程诂本来力主用兵平乱,以彰朝廷威仪,怎知朝廷旨意未下,保大军却已吃了个败仗,从此就有些畏缩,见范雍问起,也低了头便不说话。

      左首中先锋营都指挥使李兴国却是个热血汉子,见无人作答,霍然站起,抱拳道:“经略大人,西贼虽然行踪飘忽不定却也有迹可循。元昊巢穴便在兴庆府,末将愿率军进击兴庆府,一举断去元昊归路!”这番话说的热血沸腾,便有几员将军鼓掌起来,但想到夏军之强,忍不住心惊肉跳,又摇起头来。

      程沽本是老将,虽不愿出兵,却也知道这李兴国本无谋略,只凭一腔血勇才升得到指挥使之位,听李兴国说的轻巧,忍不住道:“李指挥使好豪气,只不过我延州距兴庆府数百里之遥,一路都有西贼与朝廷做对,并不平安,若我军孤军深入,被断了粮草,那要如何是好?依老夫看,非但没有立克兴庆府的指望,反而会困在城下,进退两难,坐等元昊领军回援,到时候前有伤狼,后有饿虎,如何抵挡?”

      李兴国闻言大怒:“程老匹夫!你胆小怯懦倒也罢了,如何敢阻我请战?莫非西贼给了你什么好处?”程沽品阶高于李兴国,见他如此不驯,心中也是大怒,但他城府可深得多,暗忖道:跟这蠢人折辩,未免失了身份。便冷冷道:“我保大军数千虎弁之士整装待发,是打是和,一切听凭范经略将令罢。”

      下首有几人的军队便驻扎在保大军所辖境内,听得程沽这话,忍不住问道:“程节度,你保大军既是禁军,又要兼理地方,如何能够进兵?”另一人道:“正是。若保大军拔营而起,夏人偷袭,我等兵少势微,哪里抵挡得住?”

      范雍眉头紧紧皱,沉吟不休,他已被夏军打的怕了,惟恐一旦进军,又要损兵折将,引得朝廷责备,这于他仕途大大不利。因此心底其实对李兴国甚是不满,但李兴国是他心腹,却也不便当场斥责伤了他面子,瞥了一眼程沽,淡淡道:“保大军兵精地广,将士守土有责,如何能够轻动?程节度且在驻地小心戒备,西贼不来便罢,西贼若来,就要奋死抵抗,莫要令我大宋损伤寸土!不然,军令如山,我就想保全,恐怕是朝廷难容。”

      程沽见他眼神冰冷,不禁心头一寒,暗暗后悔刚才与李兴国争执,却不愿示弱,抱拳沉声道:“若有一贼入我保大军,则程沽罪责难逃,不必经略大人怪罪,程某自行上书朝廷请罪便是!”他这话说的甚是巧妙,夏军侵略宋土,宋军抵挡不住本是常事,但若落在范雍手中,说不定糊里糊涂便被定了大罪,若是朝廷来罚,凭他程沽多年守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也落不到太差。范雍显然也听得出来,脸色更加阴沉。

      李兴国是个武夫,看不出来这几人脸色,又恳请道:“朝廷既已下令,经略不如先令属下为先锋,一探西贼虚实也好。”程沽哼了一声,不再说话,范雍却不理会,自管自的令众将散去,李兴国好不扫兴,正待离去,却被范雍留住了,将他引到书房之中。

      待两人在书房坐定,李兴国满心以为范雍是想对自己暗授机宜,自己还有领兵出战之望,心中喜悦,对范雍道:“经略大恩,兴国永生难忘!不知经略还要交代属下什么?”范雍愕然望了他一眼,道:“我召你来,并非为用兵之事——如今将近一月,展昭在你麾下情况如何?”李兴国“啊”的一声,他早已将展昭是受范雍派遣来到先锋营之事忘的干干净净,再想不到范雍如此慎之又慎,却只是为问一个小小副都指挥使的起居,惊讶之下,还是实话实说:“禀经略,那展昭在营中甚是识相,若有事指派,做的倒也认真仔细。只是雄胜卒众兵桀骜不驯,只怕凭展昭还不能驯服他们。”

      范雍“哦”了一声,半晌才道:“你有报国之心,也是我的荣耀,只是夏人士卒悍勇,我大宋军士难以抵挡,因此不能轻开战端,得有万无一失之计,方能兴兵。今日你请战我不同意,就是因此。”

      李兴国急切的道:“经略此言虽然有理,但我等总不能坐等夏人今日来劫,明日来杀!与其坐而待毙,还不如杀敌而死来的痛快!”

      “狂妄!”范雍勃然作色,“你小小先锋营指挥,就敢非议军国大事!真不知死字如何写法?”李兴国话一出口,就知自己太过莽撞,立刻跪下行礼:“经略恕罪!属下只是想为国杀敌,决无冒犯经略,非议大事之心。”

      范雍怒气稍熄,招手叫他站起,道:“唉……你毕竟还年轻,怎能想的到这其中关节。我且问你,夏人所长为何?”李兴国道:“西贼所长,乃是骑兵弓箭。”范雍叹道:“正是如此。我延州以外数千里都是草原戈壁,纵使胜得一两场,谁能保证全师而退?自然,我国力远在夏国之上,举国攻敌,何敌不克?若将夏国打的太惨,辽国岂会眼睁睁看着?”范雍瞪了一眼李兴国,见他仍然是懵懵懂懂,又道:“打仗自是将军之责,但我经略西北,可不能只求战胜,须得考虑全盘。你这莽夫……唉!”

      李兴国道:“那……那经略又何必上书朝廷要用兵呢?”范雍捋须道:“这并非为我军而上书,是为夏国——夏国虽然看起来蛮横无理,谁也不怕,其实深深忌惮我朝。我朝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养兵百万,国势强盛,我朝若下定决心举国兴兵,固然将为辽国所乘,但小小夏国,岂非要亡国灭种?我若讨来用兵旨意,元昊知道之后,怎敢再行骚扰边防?”

      李兴国这才明白,心下佩服,叹道:“经略神机妙算,真如诸葛转世!”

      范雍微笑道:“此乃两全之计,程沽那武夫怎会明白。兴国,我军虽然不愿启衅,但也不能待敌军摸上了门也不知道。你先锋营便承担这斥候之责罢,若有军情,定要急报于我。”

      李兴国本以为自己已没有机会,乍听范雍吩咐,喜出望外,抱拳道:“属下定不负经略所望!”

      黑云压城,风雨欲来,此时延州城中,却是一派如常,根本看不出大战将起,寻常士卒,甚或营都指挥使以下军官,亦根本不知经略府白虎堂会议上的争执。但他们身为戍边之士,早已习惯了战争,就是走在街上,左手也不松开腰间朴刀,而是紧紧按着刀柄,仿佛下一刻这延州城就要化做沙场。

      延州城池修筑的与内地差不了太多,只因地处边疆,又是边防要塞,便凭空多得几分肃杀之气,令人毫不怀疑,若有人高呼一声“敌袭!”寻常士卒就会立刻化身罗刹,十里长街就会立刻血流成河。“这就是沙场……”展昭心想。三个月前还在十丈软红繁华之地,此时,他却惊觉战争竟离自己如此之近。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这劳民伤财、杀人盈野的战争,此时却陡然有一股血气上冲,胸臆之间顿时豪情万千。

      李兴国辞出经略府,走得几步,心中便暗自盘算安排打探敌情之事。斥候首要并非行军布阵之能,反而是武艺高强,胆大心细之人更加合用,但前不久那一场败仗,颇折了他手下几个得用之人,历来夏人入侵延州,都是从三条通路而来,但才经大战,此时他手头却仅有两人可用。李兴国想及此处,不禁眉头紧皱,心下烦乱,摇了摇头,抬头望天,却蓦然瞥见前面的展昭。

      李兴国既是上司,又是熟人,展昭不便避开,于是迎了上去,抱拳行礼。李兴国心下烦乱,又见他无事闲走,没好气的道:“展大人,你没什么事么?怎么在街上闲走?雄胜卒虽是周大福一手训练,你这副都指挥使也该去亮亮相罢?”其实展昭才从军营出来,但见李兴国脸色不豫,也不便顶撞,便道:“是,谨尊李指挥之令。”李兴国也知自己是迁怒,口气一缓,道:“嗯,当官的要与底下士卒同甘共苦,打仗时当兵的才会奋不顾身。你莫当自己是京师做官之时,咱们西北与京师大是不同。”展昭知道他是好意,笑道:“李指挥说的是,展某记下了。”李兴国点点头,他心中有事,不能久耽,向展昭打了招呼,就要先走。

      展昭忽然道:“看李指挥心中似乎有什么为难之事?不知展某能否帮的上忙?”李兴国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忽然瞥了一眼展昭腰间宝剑,问道:“听说展大人也是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展昭怔了怔,道:“都是江湖朋友抬爱。”李兴国道:“那必是好的。我问你,做过斥候之事么?”展昭不知何意,便道:“展某只在开封府时追踪盗贼,缉拿人犯,寻常查探讯问之事也还拿的出手。”李兴国心想:这展昭既是武功高强,又做过千里缉捕追踪盗贼之事,向来心思也差不到哪里去,这倒是个人选!只是经验稍差了些,若有周大福辅佐,在奔马山应是勉强合用了罢?

      他一念及此,便上下打量展昭,展昭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抱拳道:“李指挥若有用得到展某之处,尽说无妨。”李兴国哈哈一笑,拍了拍展昭肩膀,道:“我这里倒还真有用得到你之处。我且问你,于山地可熟悉么?”展昭不明他用意,道:“展某当年追捕大盗,曾深入湖广山林茂密之处三月有余。不知合不合李指挥之意?”李兴国家在湖广,素知当地地势,更是满意,笑道:“如此说来,奔马山却似是为你量身而设一般。”展昭道:“奔马山?”他素性聪明,又知奔马山乃是延州门户要隘,已知道李兴国问他之意。按捺下兴奋之情,且待李兴国自己说出。

      李兴国正色道:“适才经略大人令我安排查探军情,正少去往奔马山的人。你且回帐准备一二,待戌时会议,我便安排周大福做你副手,率雄胜卒去往奔马山查探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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