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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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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多烟雨,转眼又是薄雨霏霏的时节,天阴得很快,那些雨仿佛永远都下不完.山庄里的垂丝海棠被打得一地残红,泡烂在积水里,褪去了颜色,露出腐质的烂白.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雁过斜阳,草迷烟渚,如今已是愁无数.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过得今宵去.左鹛对着桌子上的一桌薄酒,意兴阑珊,用染了凤仙花汁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唱着些寂寥冷清的曲调.
艳红如血的凤仙花汁,染在手指上分外的明艳,豆蔻少女多喜欢这些妩媚明艳的色彩,十指纤长,皓白如雪,那些青梅明媚的少女时光.
左鹛在十六七岁时也是喜欢这些东西,常常偷偷跑到后园的凤仙花圃里偷摘一把凤仙花,只摘最红最艳的那些,然后压在指甲上用手绢裹好,然后忍不住一会解开手绢看看染上了指甲没.往往最后手绢上满是花汁印子,指甲上却七零八落不成样子,那个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染才是对的,那是少女的游戏,豆蔻少女爱慕颜色和春心懵懂的游戏.
只是这种游戏往往最后要遭受严厉的斥骂,左鹛出生在一个尚算富庶的人家,她的父亲左莫如三代以上曾为豪门,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到了左莫如这一辈早已没了那么风光,左莫如好古玩字画成痴,曾撰<<金玉录>>品评天下珍宝,在鉴赏和品定上自是有建树,但凡有些收藏的人家都喜邀他前去品定一番.直到现在,左鹛还在想,她的父亲这一生唯一积德的一件事,便是对古玩字画等珍宝的鉴识让左鹛学到了一二,她再无不恨他的其他之处,包括左鹛的出生.
生在富庶人家是好事,只是生下左鹛的却是个妾,这或许就注定了左鹛的命并不好,左鹛的母亲不是个甚得宠的妾,虽然她很美,左鹛还记得她的模样,削尖的脸,萱草画的眉,眼里漾着柔情,她也是十指染着凤仙花,说不清道不尽的妩媚妖娆.狐狸精,左鹛记得正室是这样骂母亲的,那的确是狐媚长相,现今左鹛的妖趔大抵也是承袭了她的缘故,左鹛这么自嘲的想.
狐媚妖娆的女子大抵只有做妾的命,这好象也是通理,左鹛的母亲嫁与左莫如也不过是为了温饱一一那时的左莫如已经过了五十,左莫如一心只痴迷他的古玩字画,对其他的事情漠不关心,就连左鹛出生,他都没怎么正眼看过.家中的大小事务皆由正室掌管,左鹛跟着她母亲受了正室多年的白眼也是自然的事情.
父亲不正眼看她,母亲也不正眼看她,母亲关心的只有她自己的一副容貌,整日对着镜子描眉画鬓,一照就是一整天.幼时的左鹛还满心的委屈,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对她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她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对.等到大了些,她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冷淡是什么原因,自恃美貌的女子都认定自己是定要嫁于不凡郎君,她的母亲更是这样,嫁与一个黄土已没了胸的老头子做妾,母亲应是极不甘愿的吧.
左莫如只关注着他那屋子里放着的古玩字画和编撰<<金玉录>>,每每看到珍品便是耗空家财也要买下,正室自然是不允,抱怨诸多.每日家里都有琐碎事情,就是因为左莫如对古玩的痴迷,左鹛的母亲终于耐不住空房寂寞,与邻家男子私通,一发不可收拾.
这把由寂寞点起的火,自然烧到了她自己身上,很快私通之事被发觉,狐狸精就是狐狸精,左鹛还记得正室那时的神态语调,干出偷人这样下流的事情.母亲被打得不成人形,昔日珍视的如花容貌早辨不出分毫,最后自缢在柴房.
一个因为寂寞而变得愚蠢的女人,若是一辈子相安无事,至少她还能享受一辈子的富庶生活,她却偏偏要干出这么愚蠢的事来,葬送了自己.而她仿佛不懂这个道理,非要跳入火坑,得了这个机会的正室岂会善罢甘休,自是要整死她才罢手.年少的左鹛在屋子里都能听到母亲在柴房里的惨叫呻吟,一声一声,听得她心惊肉跳,连忙用手捂住了耳朵.
最后母亲由一卷草席草草裹里抛在了乱坟岗,做下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她自然不能入葬祖坟.自此之后,左鹛慢慢长大,容貌神态越发的像她的母亲,正室总是冷笑着说,母亲是狐媚子,女儿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一样的风骚相貌,天生就是下贱命.
这些屈辱是由母亲转嫁到她的身上,这些恶毒的咒骂每日充斥在左鹛耳边,而她无从反驳,她甚至忍不住恨着那个名为母亲的女人,狐狸精,下贱命,渐渐长大的左鹛在眉眼上越是像她的母亲,屈辱就越重.那些少女的欢娱总是被斥骂成下贱命,凤仙花汁染上指甲被发现了就是卖弄风骚,即使这样,左鹛还是爱慕着颜色的,想要打扮着自己,像花一样盛开.没有发钗,用鲜花插在发鬓,没有罗裙,自己在裙上绣花.
即使这样,在忍耐着咒骂中,左鹛的命,还是没有能好一些.那年左莫如病故,在他还未有下葬的时候,左鹛,转身就被正室卖给了酒楼的掌柜.
一个少女对命运的茫然无知,她甚至不明白自己怎么转身就被卖给了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甚至连妾都不是一一甚至不如她的母亲,少女时代所有的天真梦想被打得支离破碎,剩下的只是不堪回首.
在玩厌了之后,掌柜把她留在了酒楼里,她成了陪客人寻欢的暗娼,长久的屈辱让她已经接近麻木,她甚至相信了自己本身就是下贱命,命就该如此,被人践踏被人羞辱.
那一日,也是下着这样的薄雨,天色阴沉,街市上卖肉的屠夫来酒楼里寻她,她本就生得妖娆,比那秦楼楚馆里的姑娘还要动人,价钱又比青楼便宜得多,那些男人自然来寻她.
她不是没有想过要逃,可是手里没有半两银子,她能怎么逃逃到哪里,于是她开始央求客人额外多给几钱银子,背着掌柜偷偷的藏起来,只想着某天能逃出生天.那日屠夫来寻欢,本已说好私下多给她一钱银子,谁知道事后却不认帐,于是起了争执,争执下屠夫开始打骂起她来,屠夫本来就是市井悍民,本就不把这些暗娼当人看待,抡着膀子一耳光打得左鹛耳朵嗡嗡作响,贱人,婊子,下贱货,辱骂劈头盖脸,左鹛又想起了正室,那个把她推入火坑葬送了她如花年华的恶毒女人,想起她看她们母女的眼神,想起她不停的骂着,下贱命,女儿和母亲一样都下贱,想起年少的罗裙而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她左右躲避着屠夫的殴打,堵着耳朵推门夺路而逃一一也不顾身上单薄的衣衫.
她就这样尖叫着跑了出来,屠夫追在后面仍在打骂,酒楼里的客人纷纷朝他们看过去,那些眼神里多带了些看戏的意味,左鹛也顾不得羞耻一路跑着,那天酒楼里客人极多,左鹛在桌子间慌不择路的躲避,屠夫还在破口大骂,贱婊子,敢向老子多要银子,也不看你值不值这个价钱.更有好事之徒在桌下冷不妨的伸出脚来,绊倒了左鹛,左鹛一个踉跄直接向前扑去.
坐在左鹛前些地方的是一桌三个人,左鹛在惊慌中并没有看清多少,只觉得眼前隐约有一团胭脂红色,其中有一个身穿着的是红色锦缎,左鹛扑倒时带倒了他们的桌子,伴随着瓷器落地的声响耳边还响着周围人的嗤笑和屠夫得意的狞笑,我看你这婊子跑到哪里去.
手掌被碎瓷器割破,血立刻涌了出来,钻心的疼痛,此时那一桌的三个人都已站起身来,掌柜的闻讯也赶了出来,左鹛知道一顿毒打再所难免,她不禁发起抖来.恐惧和慌乱中左鹛慌忙的抱住身边那个穿胭脂红色锦缎的男子的脚,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左鹛连声哀求.
臭婊子还不给我回来,掌柜的三两步上前要一把拉开左鹛,左鹛惊恐的向男子身后躲去,求你了,求你了.那个男子低头看看左鹛,再看看凶神恶煞的掌柜,转手一把象牙骨扇子抵在了掌柜的手腕上,面上带着笑,懒懒的问道,她多要了你多少银子.
话却是对着屠夫说的,屠夫一怔,紧接着去看问话的这个男子,大约二十多的年纪,长得极是俊秀精致,从神态样貌到说话的口气都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公子模样,一身胭脂红色的锦缎衣裳衬得他神采流转,唇红齿白,腰上并排系着两个坠子,一个是铮亮的足金绕龙坠,另一个却是平淡无奇的一块旧玉,旧旧烂烂看起来并不抵多少银子.
……一钱银子,屠夫悻悻的答道.满场皆哄笑起来,闹了半天原来是妓女向嫖客多要了一钱银子,众人一是笑屠夫的小题大做,二是笑这个暗娼身价实在低贱得可以,就为了一钱银子争执不休.笑声像刀子一样扎在左鹛的心上,满堂的哄笑声于她是奇耻大辱.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被这么多的人一同嘲笑,满眼都是嘲笑轻贱的眼神,耳边全是不怀好意的哄笑,她用力的咬着牙,全身都发起抖来.
很轻的一声叹息,是从那个男子身边立着的女子口中发出的,左鹛抬眼,还未看见那个女子的模样,身上已经盖上了件东西一一原是那个女子所穿襦裙挽着的轻纱,女子反手褪了下来盖在了左鹛的身上.那个女子的眼极美,眼瞳明亮如珠,古人所说剪瞳秋水不过就是这个模样,窄窄的柳叶眉,略显得素白了些的双腮和嘴唇,面上冷冷清清的神色,发髻上簪着步摇簪花,耳朵上戴着一对赤金铃子.左鹛与她一比就尽显了落魄和不堪,不禁垂下眼去,不再看她.
男子微微冷笑,因为一钱银子就这么跑堂的相逐,那我这倒掉的一桌子酒菜,可是连一钱银子都抵不得了.掌柜立刻笑脸上来打圆场,这位公子不要见怪,我这就吩咐重新排桌酒菜上来,掌柜满脸赔笑,扰了公子的兴致,是我们的不是.
掌柜一把上前拖开左鹛,你给我过来,跑也不会长着眼,专往别人桌上撞,掌柜恶狠狠的骂道,左鹛用力攀着年轻公子的脚,半直起身来,正好与年轻公子腰上的坠子平齐,救救我,她仍是在哀求.那个年轻公子仿佛无动于衷,也不曾开口.左鹛绝望的放开了手,任由着掌柜拽着她的头发一把拖着.
等等,年轻公子身旁的女子却上前了一步,一把拽住左鹛紧握着的右手,略一用力便迫使左鹛张开手来,从左鹛手掌里掉出来旧玉来一一正是年轻公子腰上佩着的那块,再反观公子腰间,只剩了段锦丝穗子,原来左鹛趁用力拽着他哀求时借力一把拽断了吊坠的系绳,想要借机偷他的吊坠.
女子拣起旧玉坠子,递还给年轻公子,年轻公子微笑着问道,我不救你,就就反过来偷我的东西,这是什么道理.
掌柜的一愣,转而又是要打骂,年轻公子却伸手止住了他,左鹛喃喃的答道,我需要银子,有银子我就能逃出这里,向那些嫖客私下多要些也是这个道理,只要能把这个坠子变卖,我就能有不少银子了.
变卖?年轻公子仔细端详着手里的旧玉,复而又看了看腰上系着的另一个足金坠子,饶有兴致的问道,我腰上佩着两个坠子,怎么看也是这个离你手近的足金坠子值钱,你怎么反而要绕过去去拿这个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旧玉坠子呢.
这话说的自是在理,旧玉和铮亮的足金,明眼人一看也知道是后者更值钱,左鹛却偏偏伸手偷了离她手远些的旧玉,莫不是她已经慌乱了手脚,还是她根本就来不及看清楚.
那个足金坠子最多不过三百两,左鹛仍是喃喃说道,那个旧玉坠子却是能卖到它十倍的价钱,那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古玉,孰优孰劣,我只要看一眼便能分辨.
哦?你居然能辨出这是五代十国的古玉?年轻公子面上的笑意更深,这是我前些天才花了三千五百两买下的古玉,你居然望一眼便能分辨优劣.
我的父亲,左鹛叹了口气,叫做左莫如.
左莫如?是那个撰<<金玉录>>的左莫如?年轻公子说道,据说左莫如对古玩字画相当在行,你是她的女儿?
是,左鹛低低说道,我既是出生在左家,自然也识一些.
既然这样,年轻公子转了扇子突然微笑,扬手把旧玉抛在了掌柜面前,我用这三千两买下这个女子,你可是愿意.
掌柜愣了愣,眼睛转了转在心里盘算,他不识古玩玉器,这块坠子到底值当多少银子,他也不知道,他怕这是左鹛串通了外人编出的戏码,最后落得个人财两失,这位公子,你看这……
年轻公子早已看穿了他想着些什么,冷笑一声,这块古玉若是值不得三千两,你就尽管来暮合山庄,我叫做秦陌湮,若是少了一两,自会拿一千两来赔你.
秦陌湮,是暮合山庄的庄主秦陌湮秦公子,有些知道秦陌湮的人不禁出声说道,居然是秦陌湮,难怪说他生得这么一副好相貌,除了秦陌湮,谁有其风采.掌柜也知晓些关于秦陌湮的事情,立刻脸上转为笑容,要是秦公子喜欢,就尽管把人带走,小人绝无二话.转而对左鹛说道,你今天是遇见了贵人了,秦公子花大价钱来买你,你也该笑了.
秦陌湮冷冷的笑了一声,先前一直在他另一侧的青衫男子上前一步来,你的手掌在流血,是极温润好听的声音,撕了块轻纱替她包好了手掌.左鹛抬头,正看见青衫男子的面容,虽然远比秦陌湮要逊色,但自有他的温润气质,只一眼就可辩出他的温和,眉宇间带着谦谦君子的气度.他正对着左鹛温和的笑着,虽然不甚出彩,左鹛却不自觉的掉下泪来.
屠夫因一钱银子而追打她,这个秦公子挥手就花三千两买下了她,或许是想替她挽回些尊严一一那被满堂哄笑丧失殆尽的自尊,先前他对她始是冷眼旁边,不曾为她多说半句,却在得知了她是左莫如的女儿后,一掷千金.这样一个冷漠自私的男子,左鹛知道他的高不可攀,这种男子于她就像天边的云,多看几眼都会自惭形秽,而那个楚云飞,那个青衫替她包好手掌的温和男子,在顷刻间就扎在了她的心里,她在那样卑贱的场合里遇着了他,像货物一样被人买来卖去,这些他都是看到了的,他会怎么看她,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都那么的想知道.
如果换了时间,如果换了地点,那么能遇着他,该会是多好的事情,就算只把时间往回倒一些,倒回到她还是左家的小姐,那也是好的,一个卑贱的女子遇到了一个温和朴实的男子,这本来就是一个落了俗套的故事.
随着那三个人离开了酒楼,天正下着雨,烟雨霏霏,把整个江南笼罩在烟雨之中,街市上的灯笼都依次升起来了,在烟雨中轻轻摇摆.秦陌湮告诉她,他看上了她对古玩字画的辩识才能,暮合山庄里有专门收藏珍品的万画楼,从今往后,你就是万画楼的楼主,他懒懒的微笑着.
暮合山庄,左鹛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却知道那定是自己人生的一个转折,一个把她从卑贱肮脏的生活里带出来的转折.
一一她是该感谢左莫如,感谢他还教会自己这么点东西,能让秦陌湮看得上眼.
终于她能穿上轻烟软罗,终于她能在头上簪满花簪步摇,终于她能堂而皇之的为指甲染上凤仙花汁,她只穿艳丽浮华的颜色,头上只簪光亮刺眼的金簪,指甲上只染最鲜艳的凤仙花.少女的梦想成为一个巨大的空洞,于是她成倍的往里面填,成为一种扭曲的循环.在那些浮华流俗的色彩装扮里她褪不去风尘的模样,举止轻佻言语放浪,甚至更加的妖趔,她也不想褪去.往昔的羞耻和不堪已经把她性情中纯善的部分磨灭,她相信自己就是下贱命,本就是要风骚轻佻的活着,她只有放纵,甚至是故意加重才能回避屈辱的往事.
每个人的命不同一一如在酒楼里为她一声轻叹的那个上官慕薇,那是和秦陌湮一样同为天边的云一般的人物,和她这样下贱的女子当然不同,那个时候她才刚入暮合山庄不久,江湖中还没有多少关于她的事情,惊才绝艳,国色倾城,以及她与秦陌湮的惊鸿游龙.左鹛仍是记得她为自己的那一声轻叹,以及褪下来盖在她身上的那方轻纱,不管那背后到底是鄙夷还是幸灾乐祸.左鹛其实是羡慕如上官慕薇这般女子的,这样的女子才是强势而能左右其他的存在,她能压住庄中的人坐上副庄主的位子,这于不少男子都是望尘莫及,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强势到公然左右自己的命运.
舒柔,舒柔,左鹛不免又要想起这个少女,跪在暮合山庄前,她知道她是想扭转自己的命运,舒柔并不是一个强到能自己扭转命运的少女,所以她需要借着秦陌湮的手.她知道那是妒忌,左鹛妒忌这个少女有这样的胆气和决心,也妒忌她能借着秦陌湮的手扭转自己的命运,左鹛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可她就是妒忌,克制不住的妒忌,那是获救者对水下苟延残喘者的轻视和恶意的妒忌.
这样一个清白如梨花的少女,让她怎么能不妒忌,这样清清白白的女子,才是配得上楚云飞的吧.
薄酒饮尽,终不能暖了身和心,左鹛知道自己是有些醉了,面对着金碧辉煌的万画楼,面对着四下陈设的各种古玩字画,玉器珍宝,都是冷的,都是死的,她那已经有些凋残的花般年华有谁来看,她艳罗满身金簪满头十指蔻丹有谁真正会去观看.面对着能让天下人垂涎的成山珍宝,左鹛的心却是冷冷的,万画楼又何尝不是一个华丽的坟墓,葬送了年华.
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烟雨霏霏里,垂丝海棠树下,一个青衫的身影慢慢走过去,那团青色像是遇见了水的墨,慢慢的洇开,洇满了她的眼.左鹛知道那是楚云飞,青衫如莲的楚云飞,她爱慕而又不敢吐露的男子.
抬指细看,才发觉指上的蔻丹已经有些深浅不均了,残残的,终究不是少女年华,就是染得七零八落也是好看的,现在蔻丹只残了一些,就看着分外的别扭.凤仙花就是开得再红再艳,也挽不住老去韶光,浸不透苍白如纸,左鹛细细抚着指上的蔻丹,倚在窗上痴痴的想,如果有一天,能够用手拥抱着楚云飞,就算这万画楼化为灰烬,就算是死,也该甘愿了.
垂丝海棠,垂丝海棠,楚云飞从垂丝海棠下走过的时候,一点花瓣被雨打落了下来,正飘到他的手背上,一点点清凉柔软的触感,登的弥漫开来.
楚云飞扬脸,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轻烟软罗般的烟雨,笼罩起了一层水雾,亭台楼阁都笼罩在轻烟软罗之中,模糊了边脚.这个时候暮合山庄里分外的安静,各人都退回到居所里饮酒退寒,各楼里渐次掌起灯来,惟独只有秦陌湮的覆岚楼里还不见动静,楚云飞抬头望去,整个暮合山庄里惟覆岚楼最是奢华大气,在其他各楼之上,这也就是一庄之主的气魄吧,他这么想着.
拈起手背上的那点花瓣,嫩红的颜色如少女的粉颜,楚云飞并不是个太懂感怀叹咏的男子,也不见有多少感慨.只是那点花瓣让他想起了,以前也是这样,也是有一瓣花瓣这样飘在他的手背上,这瓣花瓣像吹皱一池春水的风,微微吹皱了他的回忆.
那落在手背的花瓣,不是垂丝海棠,那不是一个下着薄雨的黄昏,也不是像这样的柔软清凉,那是凤凰树开出的花,在一个云红似火快要燃烧起来的午后,像火一样鲜艳刺眼的凤凰花.
人这一生里,能见过多少回可以称之为惊艳的场景.
多不胜数,花也好,女子也好,可以称之为惊艳的并不在少数,惊艳不过是一刹那,一眼,一个晃神,一朵花开,一个女子唇边的浅笑,一格被定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可是楚云飞知道,他这一生中所能见的惊艳,除去了那株凤凰树,除去了那个红云似火烧红了半边天空的午后,其余的,相较之下都纷纷褪了色,像是经不住那样灿烂流彩的颜色的比对,黯然失色.
那已经是十年前,十年前的楚云飞年方二十,学得几式身手在江湖沉浮,那时侯的他也读些书,念得不多,旁遭人都说他倒是想学风流雅士,只可惜他无大的本事,书也读得草而浮,在旁人眼里倒是取笑得多.他的确是羡慕江湖中那些风流雅士,剑胆琴心,吟风弄月,剑倾美人,羡慕那些谦谦君子,举手投足都是风雅.只是他并未有那么好的命,那时侯他还是蝶飞楼里一介无名小卒,毕竟是读了些书,行事比他人还是多了些雅气,取笑他的也好,欣赏他的雅气的也好,大家同是在泥里打滚在刀头舔血的粗鄙人,江湖里不乏像他们这样的人.
每天大家聚在一起豪饮,酒喝得多了自然就言语粗放了起来,先从楼里有些地位的人说起,最后议论到了楼主萧蝶飞,萧蝶飞是个女子,生性风骚放荡,她的风流事几乎都是人尽皆知.后来有人弟兄说起来,说萧楼主最近得了个宝,身边收了个长得据说是倾国倾城的少年,年方十五,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予取予求.要知道萧蝶飞那时至少也有二十五,却宠上个年方十五的少年,众人都讪笑萧蝶飞是被迷了眼,风骚媚人的她居然收了个比她小上十岁的情郎,真是老天不长眼.
那是楚云飞第一次听说关于这个少年的事情,酒酣耳热后大家议论着也不觉得羞耻,越说越发的不堪起来,楚云飞却惟独对那倾国倾城四字记忆尤深,一个少年却能用得上这四个颇惊艳的字眼,他不禁有了些好奇,那到底会是个怎样精彩出众的少年.
后来楚云飞终于见着了这个少年,在那个种着火红的凤凰花树的后花园里,萧蝶飞生怕失了这个少年,不论行至哪里都会吩咐楼中子弟左右跟随保护,平日他都从未出过蝶飞楼一步,那天春光很好,少年想要去后花园,楚云飞便是得了命令去后花园守着.
楚云飞得令最晚,因此赶去得也最迟,远远的就能看见园子里那株高大的凤凰树,花开似锦,红得让人心惊.在那株流光溢彩的花树下,左右站着十来个弟兄,楚云飞过去打了声招呼,弟兄悻悻的抱怨道,就为了这么个人楼主就差了十几个弟兄保护着,莫非是怕他生了翅膀飞了,还是怕太娇弱一阵风就给吹病了.楚云飞笑笑,人在哪呢.弟兄不冷不热的一指前面一道穿着红锦的少年身影,那不是么.
楚云飞应声望去,方一抬眼,那个少年的身影动了一下,大约是以为有人在唤他,紧接着就转过身来回眸一望.
那是怎样惊艳的一眼回眸,楚云飞至今还想象不出该用什么词句来形容这一眼的惊艳,皎洁如玉的面容,明眸皓齿,唇红齿白,带着一股生涩的懵懂和文弱,锦衣下的他略显得单薄,两颊微白,头发和袖口上都系着红缎带子.就是那转过身时的一个回眸,眼里带着青涩和少年特有的明亮光彩,说什么回眸一笑百媚生,眉目传情,眼生秋波,在这个少年面前统统不值一提.
楚云飞顿时都愣在了那里,旁边人还在窃窃私语,就是这个长得像女人的少年,迷得萧楼主神魂颠倒,长得这么好看就是用来巴结女人讨女人欢心的,我倒是看不出来,这个半大不大的少年有什么好处.
好与不好,可是你晓得的么,另有人讥笑着议论道,这只怕萧楼主才知道,他长得那么好看,也就是给女人当玩物的,不过大概不少男人,也是喜欢这样相貌的娈童的.
听着这些因为有恃无恐而越发大声的议论,楚云飞下意识的皱了皱眉,那个少年肯定也是听到了的,可是他一直低着头,双手拢成一个空拳,眼睛只注意着手里,对周遭的恶毒议论仿佛没听进去半点.楚云飞仔细一看,原来是他在手里拢了只蝴蝶在玩,一只大翅墨蓝色的蝴蝶,不停的扇着翅膀.
啊,少年突然低呼了一声,楚云飞应声望去,只见少年一失手把蝴蝶放了出去,少年眼睛紧盯着蝴蝶,面上尽是惋惜心疼的神色,低低的说道,我的蝴蝶……
楚云飞的心,被微微触动了一下,几乎就是下意识的,他一纵身掠起,脚在树干上一点向上跃起,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只要飞走的蝴蝶.凤凰花簌簌的落下来,像是下了一阵鲜红的雨,那个少年就站在那些簌簌下落的凤凰花下,穿着像凤凰花一样鲜艳夺目的红锦,睁大了眼睛的站着.楚云飞把蝴蝶递还给了他,谢谢,那个少年的声音清澈湿软,慢慢的开口说道,接过蝴蝶拢回到手里,抬眼对他明媚一笑.
他十指相抵的手是一个笼子,他笼着他的蝴蝶在玩,而他本身是另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蝴蝶,被别人关在一个更大的笼子里.他的微微一笑,眼前的阳光突然的沛亮起来,连那满树鲜艳的凤凰花都不及他的一笑一回眸.整个场景顿时褪去了颜色,只有那个少年明亮而带着神采的双眼,成为这副画卷里,最为鲜亮的部分.
少年转过身去,像是在喃喃自语的说道,这株凤凰树下一定埋了不少血肉尸骨,不然,它又怎么能开出这么鲜艳如血的花呢,一定是那些人贪恋美景,结果反而成了树下被吸取的血肉尸骨,那些人,一定想不到的吧.
楚云飞听不懂这个少年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这样一个斯文而弱不禁风的少年,又怎么可能说出这些血腥而离奇的话来.他没有留神去听,只一心记得了他的惊艳.
那个时候,他二十岁,这个少年十五岁.
日子就这样像水上的泡沫般流逝,他仍然是蝶飞楼里平淡无奇的一介小卒,自从后花园的那种邂逅,他再没有见过那个少年,他在楼里身份太底,自然是不可能知道楼中更多的事情,以至于后来蝶飞楼发生变故,楼中势力倒戈相向,萧蝶飞猝死,他也只是茫然的卷入,浑浑噩噩.他不过是个小卒子,进退舍弃都身不由己,向着萧蝶飞的那一派失势,楚云飞自然被擒,和其他人一样被绑起来跪在地上听候发落.他们都是难逃一死,因为他们选错了人,其实选择跟谁并不出自他们的意愿,随波逐流,命运把他们推到哪一边便是哪一边,对了,就是王,错了,便只能落得寇.
这就像一场赌博,命运的手随自己的喜好拨弄的骨色,他们都只能眼巴巴的守望着.
楚云飞低头跪着,并无太大的感觉,生命就像纸一样脆弱,一撕便碎了,他们的生死本来就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他们都是一些陪葬,陪着些轰轰烈烈的人或事下葬.这个时候从楼里慢慢的走出个少年来,身上穿着红锦衣衫,明眸皓齿光彩流溢,他走到楚云飞的面前停下来,弯下腰,静静的看着楚云飞的脸.
楚云飞亦错愕的抬头,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少年,少年看着他,无声的看着,突然微微笑着露出了牙齿,他把手拢成一个空拳,低下身来压低了笑对楚云飞说道,我的蝴蝶.
那是怎样的一句话,楚云飞的四肢百骸都不禁感到了震动,这句从记忆里传来的话,跟着一起活过来的还有画面里那双明亮光彩的眼睛,血一样的凤凰花,像要烧起来的天上的云,阳光沛亮的午后一一是那个少年,那个站在凤凰花下的锦衣少年.
楚云飞突然失声痛哭起来,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突然失声付倒在地上痛哭起来,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个少年收了手,直起腰来,他的面上已经不是两年前的那般青涩微笑,而是一种内敛了心思而臃懒的笑容一一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蝶飞楼的主人,彼时的他已经不能再用少年来形容,虽然那时他也不过才十七,眼神变了,笑容也变了,这个曾经弱不禁风的少年在轻描淡写间下令杀光了那些被擒的弟兄,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是那个如笼中蝴蝶般斯文柔弱的少年,还是眼前这个心性玲珑狠毒狡诈的他.
他叫做秦陌湮.
秦陌湮没有杀他,他知道那或许是因为那只蝴蝶,他是所有人中唯一没有嘲笑他而又为他抓住了那只蝴蝶的人,因为这一点的善良他拣回了一条命.他是个天性中带点软弱懦弱的人,这种人,生下来就注定庸庸碌碌,而他却因此得到了从不敢奢望而又从未停止过奢望的东西,地位,权势,受人景仰.从此他就跟在了秦陌湮的身边,眼见他怎么一日一日将蝶飞楼扩大势力,怎么在尔谀我诈里渐渐成名于江湖,怎么把蝶飞楼迁入暮合山庄旧址在这个昔日传奇般的山庄废墟上平地起楼,重放光彩.
然后他亦成名,他是暮合山庄的三庄主,名叫做楚云飞.
他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要为秦陌湮所用,他不明白这个聪慧玲珑的公子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虽然他把自己收在身边当做亲信使唤,他也知道在他的周遭有堵高墙,没有人能靠得近他.他就像是天边的云,高不可攀,连多望一眼都会自惭形秽.
他这一生都不可能会有那样的光彩.
楚云飞淡淡的笑了笑,随手抛开了手里拈着的花瓣,慢慢从垂丝海棠树下走过,在烟雨中慢慢将背影洇成了一团青色.
廊下的铁马不停的摇晃着,高楼里的女子,垂丝海棠树下的男子,静默的亭台楼阁,在这个烟雨霏霏的江南时节,每个人各怀心事,无从吐露.
外面可是下雨了,秦陌湮放了手里的书卷转头问着侍女.
是的,雨已经下了有些时候了,可是要把帘子卷起来?一袭鹅黄色衣衫的侍女欠身答道.
卷起来吧,秦陌湮淡淡的说道.侍女方把帘子卷起,一股雨水的清寒之气扑面袭来,天色已经不早,秦陌湮是在居所飞絮阁里,他与夫人商风袅分室而居,据说是因夫人喜欢清净,因此秦陌湮安排她住在了飞絮阁的偏室里.从飞絮阁中向外望去正看到阁前密密植着的牡丹花丛,因是牡丹花期已经过了,昔日枝头的姹紫嫣红已谢去了大半,余的只有少许残花挂在枝头强做娇艳,在雨中静静的开着.
倒是庄中种着的垂丝海棠还未凋谢,在雨幕中兀自摇曳着一树垂丝,粉态如靥,因为连日的阴雨天气阁前的九曲廊桥下的池子都涨了不少,风一吹水面就皱了,水欲静而雨不停,如丝细雨打在水面就断了根.
秦陌湮向窗外望了一会,被一阵喧哗吵闹声打断了思绪,向侍女望了一眼,侍女已然会意出去看是什么缘故,不一会便是回来,公子,是夫人的偏室里的声响,好象是有侍女惹恼了夫人,夫人正在发脾气.
是么,秦陌湮微微笑了一下,随她去吧,她喜欢怎样便是,回头把人送到簪花楼交江悉雁处置.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侍女说道,随我去珠泪阁一趟,我想去那里走走.
是,公子,侍女等秦陌湮站起身来,让其他侍女拿过来把纸伞,在一旁替秦陌湮打着伞.雨下的不大,打在伞上有细细的声响,烟雨如轻纱软罗,洇湿了亭台楼阁的边边角角,雨中伞下一袭海棠红锦缎衣衫的男子面如妍花,衣袖如云迎风浮动,令人几疑入画.
秦陌湮早先不曾怎么到过上官慕薇的珠泪阁,上官慕薇离庄一事庄中人并不知晓,就连阁中侍女都以为小姐是出门有事,阁中的摆设自是照着一贯的样子,秦陌湮挥手屏退了侍女,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屋子里摆着的屏风还在,上官慕薇喜欢花鸟屏风,屏风上的画均是名家手笔,都是些山水花鸟,也给这间屋子增添了不少光彩.屏风上的字却是秦陌湮提的,簪花小楷,提的都是些旧词,秦陌湮一幅一幅的看过去,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有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有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写这些字的时候上官慕薇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秦陌湮善习书法,由以簪花小楷见长,他还记得那是个阳光很沛亮的午后,正是牡丹花要开的明媚时节,笔墨一触到屏风面上就微微的化开,他写的不快,时间像是浸泡在了水里,温温软软而又被拖得无限长.
那是他内心少有的宁静时刻,只有在他写字的时候精神才能得以片刻的松懈,心像是也泡在了温软的水里.上官慕薇在他身后也看得专注,笔墨写在绢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谁都没有出声说话,他在这宁静里甚至听到了牡丹花苞在瞬间开放的爆裂声响,一朵花,开放时候的细微而又巨大的声音.
空气里还微微弥漫着上官慕薇惯用的衣上薰香,花底魂,略带着些清甜味道,妆台上还放着上官慕薇用来梳理头发的各样梳子,妆台上的黄铜镜子里映着秦陌湮的身影,平日里的上官慕薇便是坐在镜前,看侍女用梳子一下一下梳理着一头青丝.秦陌湮伸手去触面前的黄铜镜,暖黄的镜面里自己的影象微微的扭曲起来,待到指尖一冷,他竟是用手整个的盖住了镜子里自己的脸.
三个月了,我放着你在江南已经三个月了,秦陌湮喃喃说道,慢慢移开了手,你就真的要抛下我一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