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贰 ...
-
许是马不停蹄地赶路的缘故,阿大此时满脸倦容。微云跳下竹榻,径自到外面打了盘水回来给阿大梳洗。
“阿微你还没有答我的话呢。”阿大说着沾湿了布巾,抹上双颊刀削般的轮廓。
“你瘦了……”不禁又抚上阿大的脸,微云只觉得心安,只是暂别几日,却莫明觉得久远。井水在木盘内微微地摇晃着,游移不定地泛着冷光。“最开始……是水……铺天盖地的水……”
水珠滴落。
明明近在咫尺,又无法辨清来向。刚要仔细分辨,水滴声骤然变得急促绵密,仿佛盛夏一场风云骤变的暴雨……
殷珏轻轻地皱了皱眉,随后才缓缓展开双眼。只见月华正如水般铺洒开来,风摇影动间便捣碎了一池的月光。从水中抽起右手,原本白皙光滑的皮肤被泡得起了层层皱褶,似是顷刻便老朽了几十载。
“皇兄好兴致。”殷弘俯视着在敞亭旁临水而卧的殷珏,斟酒独饮。
“沦为他国附庸,哪里来的兴致?”殷珏仍然没有起来,只又把左手放到了水中。“为兄只求能为你多撑些日子……若有不服之众就让他们来给为兄送葬罢……”
“好狠的心哪——”话说的是埋怨,殷弘脸上却笑意弥深,继续悠然自得地斟酒。“不过,也正把臣弟的心思猜了个透,果然是知我者莫若皇兄。”
“殷弘……听皇兄的话,莫要再贪求太多。你要这江山可以,兄弟争位及至手刃为兄,那也只道成王败寇——”声音越发严厉,表情依旧是云淡风轻,殷珏展开手中的文书,纸上所书之事皆是投敌叛国,只消一句就能置殷弘于死地。“又何苦折损了这江山……”
殷弘脸色丝毫没变,“只可惜皇兄知道得太迟了,皇兄可知这文书是臣弟亲自放到你案上的?”
那是一种潮水般的声音,不均匀,但是持续不断的马蹄声——各地残留的驻军不久后就会像水汇百川般回到皇城。
殷珏把脸枕到了地上,那声音便愈加近了。
“傻殷弘……要狠心,就得狠心到底,这小孩子气使不得。”文书在殷珏手中瞬间化成碎片,飘洒于水面之上。
举杯向着殷珏,把杯中佳酿倒了一地,殷弘起身离开,几步之后回头深深地看了眼依旧横卧着的身影。
“这杯敬你了……哥……”
即便疲态尽露,百年基业终究是积累出了金碧辉煌的皇城。帝王宫阙多的是雕栏画栋,亭台楼阁间勾心斗角,气势到了却不近人情,艳丽之极却更显空泛。独独到了当朝太子殷珏这里,一众靡丽顷刻在流水潺潺之间洗尽铅华。众人皆知太子生性喜水,更熟知此后一段佳话。据闻当年久旱欠收饿殍遍野,分明到了六月却只见日头一日猛似一日,求雨祭祀的香火薰得祖庙烟雾迷蒙不似人间。直到了六月十六,后宫出现了新帝登基以来的第一声啼哭,随着皇家嫡长子一同降临的是久违的雨水,那救命的甘霖轰轰烈烈地下了三天三夜,填满干枯的河床和龟裂的土地,放眼皆是盈盈生机。民间甚至传说太子乃东海龙王之子投胎转世,故甫一降生便能呼风唤雨。传说堆叠着,堆叠着,就成了太子临水而建的宫殿。
殷弘的脚步声渐渐地歇了,殷珏这才起身。放眼四周,所到之初均是一片水色,宫仆逃散的东宫比平日多了份冷清也更显风姿。没有四处点着宫灯,更显出湖水波光;少了人声鼎沸,倒多了清净禅思。凝神谛听,远山的钟声便断断续续地传来。
夜是好夜,只是挑错了时辰,选错了地方。殷珏坐到了刚才殷弘坐的地方,喃喃地说道。
殷弘出生的时候,殷珏并不在场。只记得那天秋风萧瑟,他低着头来回地走着,怀里放着叠书,思绪只管跟着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楷走。
奴才叩见太子。
殷珏沉浸书中,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就跪了两人,一个报喜,一个报丧。殷弘的生辰就是他母妃的忌日。
第一次看见殷弘是在母后那里,那时候他还不叫殷弘,只是一个有姓无名的娃儿。殷珏走到母后的身旁,娃儿就对着他笑,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娘亲瑟妃死得并不单纯,晃动着手脚笑得无心无肺。那时候他还那么的小,小得可以让人忘记他会长大,小得让人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长大。
珏儿,母后认了这孩儿,以后便要待他如同母胞弟,皇后抱着孩子冷冷地说,也就只能一直让他是你的皇弟,懂吗?
殷珏听懂了母后话中的意思,看着母后涂着蔻丹的越发白皙细腻的双手,突然有点害怕。
可以滥情却不可以多情,可以有情却不可以深情,这是宫中约定俗成的规则。没有人教过殷珏怎去对待兄弟,学步的殷弘摇摇晃晃地向自己走来,伸着的双手拼命地想抓住什么。他不由自主底伸出了双手,等待那个孩子走进自己的怀抱。
他一直睡不稳,这与皇后不得宠有关。殷珏曾经很多次在睡梦中醒来,母后满头散发,坐在床尾一言不发,身后跟着的是满身抓痕的宫女。
珏儿,起来读书,你是天,他们都说,你是天子。妇人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母后,皇弟呢?
珏儿,我让他们都死好不好?没有瑟妃,没有殷弘,没有其他人——
那个满身抓痕的宫女最后是被皇后拖着头发离开的。
第二天请安的时候,皇后莲步轻移从珠帘中走出,两道由深及浅的远山眉下,低垂着眼帘没有看向殷珏,一如既往的高贵。
哥,我怕。孩子钻在他怀里闷声说道。
怕什么呢。
我看见母后的一个宫女被扔到了井里,她满口都是血,里面没有舌头。
她说什么了?
皇后跟太子果然不是普通人物,看着皇上喜欢这九皇子也疼爱得很,连带讨了些欢心。
殷弘一字一句复述,哥,我听了都记得。满眼天真的笑意,让人心头一紧,分不清那是什么情绪。
皇兄皇兄看臣弟写的字。
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手里抓着张宣纸就扑到殷珏的怀里。
给皇兄好好看看……
殷珏宠溺地对殷弘笑着接过他手里那张抓成一团的纸。
福寿安康,看来这是要给皇兄的生辰贺礼了?
怀中的孩子贴得更近,重重地点了点头。
孩子的嬉戏,弟兄之间的友爱,殷弘一样不落地给了殷珏。
刑复,你说什么才是手足之情?
给他你不愿割舍的。午后的阳光下,脸容清冷的少年这样答道。
那你对我可有手足之情?
有情,但不一样。
风声细碎间,刚才用来游戏的红绢盖到了殷珏的脸上。
刑复跪在地上抱住殷珏单薄的肩膀,双唇虔诚地印了上去,隔着布料细想那看了七年却依旧看不够的轮廓面容。
红绢还贴着脸颊。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刑复低声说着,太子,臣定当尽忠报国。
一别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