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听马蹄归》阿甲阿甲

1、壹

　　正是白日落到峰峦背后的时分，虚弱的光斜斜地照进了环绕的宫墙，张牙舞爪的影子凌乱地落了一地。
　　血统纯正的骏马正以四足离地的姿势狂奔，既蹒跚得快要倒毙，又诡异地保持着作为宝马的尊严。身上系着的铜铃剧烈地摇晃着，铃声所到之处，宫门早已大开。偶有尚不知走避的宫人，顷刻便倒在了一旁，死前只来得及看见马蹄踢穿自己的胸骨。马蹄声下，千里以外的喜报被迫不及待地宣扬：
　　叛军全歼。
　　声音西面八方地发散开来，逐渐靠近城中至高无上的位置。
　　全歼——全歼——全歼——全歼……
　　歼——歼——歼——歼……
　　好像仔细还能听到铁器整齐地切开骨肉的声音，弥漫的狂喜中满布腥风血雨。

　　夕照映着红墙，似是美艳女鬼索命后唇边的血迹斑斑。分外妖娆的红，一层叠了一层往身上迫近。殷珏还是那样眯起眼，眼神仔细地看着唯一的一个方向，人就渐渐地痴了，再也移不开神思。
　　“殿下……”老宫监拖着缓慢的步伐来到殷珏跟前跪下，“时辰到了……”没有说完整的话透露出不祥，只好接连地磕着头。
　　“起来罢，该是喜庆的日子……”只需三年的时间，雏鸟便已羽翼丰满。殷弘听从了自己的话，让所有阻碍之人成了叛军，借凤凰城之力扫除登极的一切障碍，包括他。
　　一抹决绝的笑自殷珏唇边升起，延伸到上扬的眼角，点缀出丝丝入扣的艳丽，仿似终于从长梦中醒来般，一如昔日的神采飞扬。

　　铁骑全歼庚国叛军的消息只用了七天便跨越了宽广的版图，在第七天的黄昏传到了皇宫。
　　是夜，宫中每五步便挂了绘画着祥瑞图案的宫灯，由一个佝偻的身影引着，一列婀娜多姿的宫娥正捧着御赐的宴食走在长廊中。款款地走过，随着长廊拐向偏僻的院落，一步一步地偏离大殿上的欢声笑语。
　　长廊的尽头立了一抹绯红色的身影，鹅黄色的灯火下，水墨画般柔和的眉眼显得愈加生动，正是为质三年的庚国太子殷珏。
　　三年孤寂的岁月似乎没有让他留下满腔郁愤，殷珏还是像当日踏进凤凰城的时候一样，云淡风轻地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自有一份游离于皇家之外的尊贵。
　　奉皇命而至的宫娥只走到了殷珏跟前便下跪施礼，他身后并无半点灯火，却是无法再往前了。低垂的眉目看着所捧的膳食，不敢谬然直视庚国太子的容颜，只有眼角的余光瞥见绯红色的下摆从身旁经过。殷珏轻轻地停在了最后一个宫娥的身旁，只手拿起了精雕细刻的酒器，仰头一饮而尽。
　　他感到身体似乎一点点地下坠，一点点地变轻。
　　“滴——答……滴——答……”原本是捧着酒器的宫娥惊诧地看见几滴黑血落到了自己铺展开来的纱裙上。
　　“都……退下吧……”虚无缥缈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猛然抬头，只看着了一个绯红色的背影，踏着无声的脚步愈行愈远，一点点地没入漆黑之中，之后便如卵石投进了深水，再无半分声息。

　　“……微云……”
　　“阿微……阿微……”
　　“微……”
　　似远又近的声音在耳边缠绕不散，然后是微凉的指端被包裹在暖意中。微云微睁着眼，模糊间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长风穿越苍穹，云聚云散之间,光影变幻无常。许是还没醒透，微云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今宵何夕，而自己又身处何方。原本因为逆光而看不清的轮廓逐渐明晰，轻扬的发丝间，刀刻般的五官下是淡淡的阴影，明明暗暗中的一切如此不真实。心间突然重重地顿了顿，迷茫、惊讶、明暸，瞬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所幸最终燎原成一片狂喜。
　　挣扎着爬起来紧紧抱着眼前人，沉稳的心跳和熟悉的体温让微云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淌过脸颊，沾湿对方的衣襟。
　　“看来阿大去江北两日倒把我家微云闷成了闺中思妇了？”自称“阿大”的男子是家中长子，而“阿大”这个听着便觉痴傻的名字便是微云对男子的昵称。故意带点调笑的口吻本想逗笑怀里的微云，谁料他倒是哭得更凶了。
　　“亲亲阿微这是怎么了？”察觉事情似乎并不单纯，却又怕再惊着微云。阿大放软声线低声询问，一手搂着少年，一手哄小孩般拍着少年的背。稍稍俯身，嘴唇便若有若无地碰触微云的额头，不觉高热，看来身体并无大恙。微云一向乖巧更兼开朗，再烦心的事到了他那里也就轻如鸿毛。现在这样像个娃儿抱着自己哭倒是头一遭。乱世间看多了别家的恩怨情仇，这下忍不住就往更糟的方向想。
　　良久，微云才好歹止住了眼泪，青葱的手指捧着阿大的脸，神色郑重道：“吻我…”
　　刚才的一阵恸哭让微云白净的肤色沾染了淡淡的红晕，一双水色潋滟的眸子直直地对着男子的双眼，阿怔怔地看着自己在微云眼中的倒影，只觉被那其中的波光粼粼摄去了心神。
　　“阿微……”对于微云刚才的举动终究放心不下，摇摇头收回神志还想再说什么的当头，微云却是自己迎了上来，话语尚未出口便熔化在两片柔软中……

　　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已从午后进入黄昏，微云枕着阿大的手臂，痴痴地对着满目彤云，莫名生了几丝伤感，眼神一转，便立刻见着了阿大被夕照覆盖的睡颜，却又立刻豁然开朗。
　　“阿微还是笑的时候最好看。”睁眼便看到微云自个儿痴笑，看来方才是自己庸人自扰了。
　　“阿大，梦里的事可能当真？”
　　“梦中连十方天地，通前后三生，要分清其中虚实又谈何容易。”果不其然就看到微云的笑容随着自己的话减退，心中担忧又少了一分。
　　“只是有阿大在，微云梦中所有便只如水月镜花。”稍微伸展了下手脚便把微云搂在怀里。
　　“……作什么恶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