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431、总第407章

　　（四百七）
　　当江川美加姐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千叶时，有末家的众人都在一旁沉默而有些在意地听着。虽然到这个时候，因为有末一弥和松本静子相过亲，有末佐子等人都已经不太去想春假那时来过他们家的那个女生会不会有成为有末家一份子的可能了，但再次听到千叶的消息，而且，还是她将要去京大继续攻读博士学位的消息，他们仍不免会有些关注。

　　有末优荷倒也罢了，有末佐子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凌也，你是说，你高中时的那位学长，也就是千叶小姐……还要去京大继续读书？”说到京都大学时，她不禁望了儿子有末清明一眼。她当然还记得，当年的叶山梓读的也是京都大学。她这时压低了声音，几乎像是喃喃自语似地说，“她年纪轻轻，野心倒是不小，把东大和京大读了个遍……一个女生，有必要这么拼命吗？真不明白她父母是怎么想的。”

　　有末清明对于千叶就要去她母亲以及叶山梓的母校深造这件事，心里也有些异样和起伏。他还记得，在二十岁那年四月底的一天，他就那样突兀地走出东大的教室，跑到京大拜访三年未见的叶山梓。之后，他们俩在京都的街头流连了一整个晚上，然而，第二天清晨，他还是抱恨回到了东京。他这时不由想，如果从那个时候，他就更试着去理解并接受叶山梓孤僻矛盾的那一面，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呢？

　　自从五月上旬那时和自己之前从未谋面的儿子清川澈见面并达成共识之后，他就尽可能地压抑住了想和叶山梓再续前缘的想法，毕竟，他真的已经不是三十年前那个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大学二年生了，现在的他，有太多在意的人，也有太多的事要顾虑……所以，他要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做决定。

　　二十五年前，在名古屋和叶山梓情浓之时，他曾不止一次说起过，希望和她有一个孩子。后来，当叶山梓选择了远走他乡，他本以为，这个愿望也便随着对方的悄然离去变成他这一生再也无法实现的一个美梦，没想到，在他五十岁这一年的春天，在和舍弃他的恋人重逢之前，他反而先见到了那个他早就不再奢望能够拥有的孩子……哪怕暂时还无法正式相认。

　　在从札幌回到东京的那天晚上，他到有末一弥的公寓，父子之间进行了一次痛苦且漫长的谈话：关于叶山梓，关于清川澈，当然也关于中野楠。对儿子于叶山梓母子俩的现状知之甚多却一直守口如瓶这件事，他心里多少有些生气，不过，考虑到有末一弥所处的尴尬位置和立场，何况，他必需承认，自己当年在对方这个年龄时，只有更加的任性妄为和不负责任，所以，他很快就释然了。

　　令他觉得欣慰的是，有末一弥看来并不憎恨甚至还很钟爱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想，不管他和叶山梓的将来如何，不管他和清川澈能不能相认，只要他们兄弟俩在今后的日子里能相携相助，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有末清明这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朝儿子望去。这个时候，他当然也很关心有末一弥对于千叶人生新动向的看法。虽然之前他接受了水木良子的相亲邀请，让有末一弥和松本静子正式见了面，不过，他也知道，这些年来，儿子虽然女友不断，但一直都对千叶怀有某种特殊的情愫：这种感情，或许不如年轻时的他对叶山梓所抱有的那么肆意浓烈，为了得到对方简直不惜自我毁灭，但似乎又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强劲生命力，潜滋暗长，难以抑止。

　　他暗暗皱了皱眉，一弥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真的觉得，就结婚来说，还是大他六岁的松本静子更适合他，所以，决定放弃千叶了？
　　老实说，他真的很担心，害怕他一直看着长大的这个心爱儿子，会因为出于某些考量而重走他的旧路，最终，同一个适合做自己妻子的女人结了婚，心里却始终放不下另一个女人。这样的人生，说不上有多完美，当然，就更谈不上有多幸福了。

　　不过，在札幌和清川澈的短暂会面中，他亦看得出来，清川澈对千叶也很有好感，而这，聪明如有末一弥显然不可能会没有觉察……难道说，他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弟弟才决定放弃千叶的？有末清明这样想时，心中不由微微一颤。但他也知道，他的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人生，所以，曾饱受长辈干涉感情生活之苦的他最好还是在一旁默默关注，就让他们自己去选择。

　　“是啊，外婆。我倒觉得，这么努力的千叶学长很令人敬佩呢。”江川凌也这时目光又转向了有末一弥，“对了，表哥，我听姐姐说，你之前和一位才貌双全的大美女相过亲……我新年回来时，是不是就能喝到你的喜酒了？”

　　有末一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还没开口，一旁的江川美加忙接话说：“凌也，你胡说什么！怎么可能会那么快。表哥和那位松本小姐才见过一面而已。再说了，对方可是比表哥大了六岁呢。”

　　“凌也，你就这么希望我早早步入婚姻的围城吗？”有末一弥微笑着说。他顿了一下，迎着江川凌也的目光，语调温和地继续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担心我会把你敬重的千叶学长当作追逐的目标，你放心吧，我不会伤害她的。”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毕竟，千叶学长有自己的人生，没有谁是为别人活着的，像她这么优秀的女生就更不会是。”江川凌也微微一笑，“其实昨天，我和千叶学长也说到了你。千叶学长还说，就算将来你们的人生不再有交集，甚至都不再联络了，她还是会衷心地祝福你……希望你幸福。”

　　“凌也，你说话太不知轻重了！”有末佐子这时有些不快地插话了，“在你眼里，难道一个高中时的学长还比你表哥更重要？再说了，你表哥有那么不可靠吗？”

　　自从见过松本静子后，她心里一直都有些矛盾，凭心而论，她是更希望像松本静子那样的女生做自己的孙媳（如果对方不是比一弥大六岁的话，就称得上是完美了）。但因为前车之鉴，她又担心有末一弥会和他父亲一样，一生都不幸福。然而人生，又哪能两全呢。

　　“外婆，我开玩笑的，您可别在意。”江川凌也当然知道，有末一弥是自己外婆的心肝宝贝，何况，他今晚的目的也基本上达到了，当下，他收起了自己的尖刺和锋芒，一脸无害地笑着说，“您应该也知道，我从小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和表哥抬扛。”

　　有末一弥依然没有说话。从一开始，当江川凌也极其刻意地把话题引向千叶时，他就知道，这个从小就喜欢和自己较劲的表弟今晚与其说是来探望长辈的，不如说是来和他叫板的。不过，心底深处，他还是很感谢对方，让他知道了这些事……不管方式如何。

　　原来千叶有了新的选择，她就要离开札幌南下深造了。他这时不由想，昨天傍晚，千叶是以怎样的心情说那些祝福他的话的？他当然相信她是出自真心，但对于他们可能从此渐行渐远、甚至各走各路的将来，她真的一点都不觉得遗憾，甚至是伤感吗？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可能会允许他们的人生就此再无交集了……想都别想，他绝不允许。

　　不过，那天晚上，在那之后，他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种很少同时侵袭他的寂寞和无力感越来越浓。在江川美加姐弟俩告辞离开那一刻，他落寞地望着江川凌也挺俊的背影，暗想，亲爱的表弟，你既然这么希望我难受，为什么不在昨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你傍晚在东京的街头遇见了千叶，而且，她已经不想和我再有来往了？

　　他这时无比明了一件事：如果昨天晚上他就知道千叶在东京的话，不管他将来会有什么选择，也不管千叶是怎么看他的，他一定会去见她也一定要见到她……哪怕是深夜十二点。毕竟，在这个世上，没有谁像千叶一样了解他那些错踪复杂的家事，也没有谁像千叶一样，从心底关心她，却没想一定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但如果千叶确实不希望卷进他波诡云谲的人生里，也不想放弃梦想成为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女人，那么，本着为她着想的心情，他是不是该乘着千叶发生人生新变化的关键时刻，悄然放手，让她自由去追逐自己的梦想和幸福呢？

　　可就如同他现在无比真切地感知他很想见到千叶一样，他真的想放手吗？何况，为对方着想的话，为什么就一定要放手呢？毕竟，他比谁都知道，这个世界很复杂，很灰暗，很危险，也很荒凉，与其轻易放弃自己在意的人和珍惜的感情，不如试着学会以恰当的方式把他们留在自己的生命里。

　　没错，他当然也明白，普通人的人生无非是这样：长大，工作，结婚生子，渐渐变老……以前的他是曾幻想过，将来有一天，他也会成立一个小家庭，像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一样，在把生活过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乏味也越来越安稳的同时，慢慢变老。这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甚至还称得上是幸福。

　　但问题是，他并不是一个普通人，因为野心，因为家世，因为才能，因为努力，因为意志，他的未来在他的手里已渐渐成型，且蔚为壮观，他不再满足于那种像是只有三五个常规角色轮番登场的狭窄人生……他的生活需要更多的参与者，他也自信能争取和拥有更多自己想要的人。

　　总之，现在的他无比确定，对于他注定会波澜壮阔但又少不了险滩激流偶尔还会遭遇暗流涌动的人生来说，千叶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不管她以怎样的方式存在。

　　从他和千叶认识这些年来看，这世上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女之间，只要彼此欣赏和需要，就算不是恋人，肯定也可以建立起一种深厚的感情：它既不完全是爱情，也不仅仅表现为友情，似乎还夹杂着亲情的成分……它脱离于血缘或□□的羁绊，以纯粹精神的形式，在时间的河流里成长、加深、巩固，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怎么能不珍惜呢？

　　此外，对于千叶的新选择，他也还关心另一件事，那就是，清川澈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他又是怎么想的？不过，因为清川澈的生活也正发生着变化，下个月他就要来东京工作了，所以，千叶这样的决定对他来说也不是坏事。
　　事态的发展，仍然在他的掌控之中……就是此刻，有末一弥也依然这样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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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山下羽的话，千叶脑中立刻浮现出这样一个画面：在某个静谧美丽的夏夜，两个少年站在北海道的一座山峰之巅，眺望星辰大海，以为人生会是一次结伴而行的热闹旅程……这样的憧憬当然是美好的，不过，现实却很残酷，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在东京，只比他们小一岁的千叶就已经明白了，那些曾以为永远不会流逝的日子，会不可逆转地成为过去；而那些曾以为永远会陪在自己身旁的人，有一天也会彻底成为记忆里的人……再不会进入你的现实生活里。

　　她知道，社会阅历远远超过她的山下羽肯定不会到今天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但他坚持到今天才接受这样的成长疼痛，总是一件好事，至少表明，不管命运的手如何覆雨翻云，在他这一生里，那些他在意的人，总是陪他走到了这个地方。这多么令人羡慕。

　　千叶暗暗呼了口气：“对不起。其实我也知道自己这样说太苍白无力。就是我自己，以前身边很亲近的那些人，也因为时光风流云散，再不会回到我身边了……所以，我很能理解你的感受。”她顿了一下，望向山下羽，“不过，山下君，有一件事，我却很确定，那就是，清川君很在意你这个好友。如果说，你觉得，我会因为向你瞒着宁子的事而很不好过，那么，清川君呢？他该会有多难受？我猜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出于无奈，而且，他应该比你更难交到新朋友，所以，他肯定也不想失去你。”

　　山下羽望着她神情恳切的脸，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是澈，就算对手段位再高，也不会就此不战而败……他就这样错过你的话，真是太可惜了。”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不过呢，就像你说的，他也很无奈，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也不想要这样的人生……而你，怎么看，都是和他母亲一样的出类拔萃的女性，他不想你陪他陷入这样的命运里，浪费自己的大好才华。我其实一直都和那位雪乃小姐一样，很希望你们能修成正果。当然啦，你们俩都够优秀，所以，如果这样太勉强了，不妨各自幸福成功……那也挺好的。”

　　千叶很喜欢他这么开朗大方，虽然时时会站在清川澈好友的角度说话，又清醒地记得尊重身为独立个体的她：“谢谢你能这么想。山下君，关于宁子的事，如果你真能这么看得开，我也很为你高兴。虽然宁子的确是少有的好女生，不过，我想，这世上大概会有更适合你甚至更好的女生正在等着你，所以，你不妨也向前看吧。”

　　“我会的。谢谢你。不过，我可能真的不是个太执着的人，虽然所有人都觉得我能有宁子这么出众的女友，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所以，失去的时候会痛不欲生，甚至性情大变……”山下羽自嘲地笑了笑，“那些天，我弟弟还老担心我会做傻事，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呢。可能真的，我在意澈这个好友多过在意宁子这个女友，否则，我也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大家以为得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