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90、总第二百八十九章

　　（二百八十九）
　　洋子走后，千叶继续埋头擦钢琴。因为洋子之前的那一席话，过往岁月中和竹田修有关的那些细节刹那间纷至沓来，令她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许多以前还有些令她迷惑的事，在知道竹田修一直是以一种异性的态度喜欢着她之后，就再也不难理解了，包括他对有末一弥、对浅野翔、对多田俊从不掩饰的反感和敌视，对她超乎寻常的关切和呵护，以及多年来几乎是百依百顺的温柔和耐心……

　　她尤其记得，在她二十一岁那年的夏天，她去英国看他，因为那期间他刚好到外地演出，因此，等他们见面时，距她离开英国已经只剩下五个多小时了。在那五个多小时里，他几乎是一直都牵着她的手，一直看着她，就好像担心一放手，让她登上飞机，他们就会失散了一样……

　　她这时下意识地卷起了自己左手的衣袖，她腕上戴着的那块有着海水般的深蓝色表面的运动手表，就是那次去英国时竹田修买给她的。他那时买了两只，一人一只。他曾说过，手表代表时间，应该是永恒的意思……真是这样吗？

　　现在想来，那天，他虽然显得很开心，但不知为什么，她又似乎好几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恍惚甚至是欲言又止的表情……难道说，那个时候，因为怯于勇气和碍于自尊，他有什么想说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吗？

　　不……事实上，他是有说出他的心里话的。在快上飞机时，她曾无意中说起希望那一年的除夕之夜，能和他一起去寺院里守岁的事，她清楚地记得，竹田修那时说：“你这么喜欢守岁吗？我一辈子陪你去都行。”
　　那难道不是一贯内向沉静的他的一种变相告白吗？可是，当时的她，为什么就没能听出来呢？

　　是啊，这些年来，她何尝一丝一毫回应过他对她的喜欢？而且，出于信任他，她把自己的一切烦恼都告诉了他。如果竹田修真的比这世上任何男人都喜欢她，那么，每当她把一种关于幸福的期望寄托在某个男人身上时，显然就是重重地伤害他的时候……

　　比如去年深秋那个时候，因为浅野翔生病了，她去医院里看护了他一个晚上。之后的那个清晨，她曾在电话里明明白白地告诉过竹田修，她蓦然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就是她这个已经结婚了的老师。那时，竹田修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安慰她的呢？――她不由越想越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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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关了灯，离开竹田修的房间。洗了澡之后，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那只运动手表，一时之间仿佛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理起。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她拿起行动电话，这才发现，之前，有末一弥已经打了好几通电话给她。她暗暗呼了口气，接通了电话：“学长，晚上好。”

　　“谢天谢地，总算是接通了。”有末一弥像是松了口气似地说。
　　“学长，非常抱歉……”千叶忙解释说，“之前，我一直都在另一个房间里整理东西，没有听到电话声……真是对不起。”

　　“千叶……”
　　千叶这时不由想，这么晚了，他打算和她说什么呢？之前，在那家餐厅里，他可是一直都四平八稳地坐在位子上，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她一样……当然，这也没什么好指责的，毕竟，到现在为止，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因此，他想和谁一起吃饭，都是他的自由。她低声问：“学长，有什么事吗？”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有末一弥什么也没有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再听听你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微微一笑，“这样就好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晚上再说吧。――千叶，晚安。”
　　“好的。――学长，晚安。”

　　“那么，明天见了。”
　　“嗯，明天见。”挂了电话之后，千叶有些迷茫也有些不解地把电话放在一边，她想，还是先睡吧，有什么事，也等明天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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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左右，千叶来到了和清川宁子约好见面的那家快餐厅。这时，清川宁子已经到了，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桌边朝她挥手。千叶快步走了过去。
　　“千叶，请坐。”清川宁子微笑着看她，“你想喝点什么？”

　　“咖啡就好了。”坐下后，千叶说。昨天晚上，她的睡眠并不太好。
　　清川宁子招手叫来了一个侍者：“麻烦你，再来一杯咖啡。”
　　那个侍者放下咖啡，离开之后，清川宁子突然说：“千叶，对不起。”

　　千叶看着桌对面她无可挑剔的秀美容颜，心想，面对如此美丽可爱的一个女生，谁还会生气呢？更何况，她又有什么生气的立场，在一切都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她笑了笑：“宁子，你为什么要向我道歉？何况，退一万步来说，你真正对不起的，也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山下君……不是吗？”

　　听了她的话，清川宁子脸上的笑容倏地隐去了。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她低声说：“千叶，二十一年来，我的人生很简单，一直都是我爸爸妈妈的乖宝宝，是我哥哥的好妹妹，努力学习一切他们觉得会有用的东西，接受他们觉得会对我好的东西……包括山下。”

　　她顿了一下，“山下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很好的男生，我从小就很喜欢他。读国中时，常常有男生向我告白，不过，我全都拒绝了，直到他也向我告白为止。我记得，那天晚上我问我哥哥，山下哥哥说喜欢我，希望我做他的女朋友，我可以拒绝吗？我哥哥笑着说，如果你也喜欢他，为什么不接受呢？那时我想，我的确很喜欢他，比喜欢其他男生多一点……于是，就和他交往了，直到今天。”

　　“可是，要等到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才终于弄明白，喜欢和爱根本就是两回事。就好像一篇文章里说的：当你站在你喜欢的人面前时，你只会感到开心；但当你站在你爱的人面前时，你的心跳会加速。当你与你喜欢的人四目交投时，你只会微笑；但当你与你爱的人四目交投时，你却会害羞。当你和你喜欢的人对话时，你可以畅所欲言；但当你与你爱的人对话时，你却会觉得难以启齿。喜欢，可能是一种直觉，但爱，却是一种感觉。没错，喜欢和爱仅一步之遥，因此，喜欢很有可能会发展成爱……但毕竟，喜欢还不是爱，而爱就是爱。”

　　千叶这时明白她的意思了，虽然说，由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女生来告诉自己喜欢和爱的区别，不免有点可悲……不过，她必须承认，清川宁子说得很有道理：喜欢并不是爱，从喜欢到爱的距离，可能足有两万五千里。――喜欢就是喜欢，很简单；而爱就是爱，很复杂。

　　所以，这世上的有缘人，大体上都是从喜欢开始，渐渐发展成爱，当然，也有些人可以跳过喜欢直接进入爱的阶段。但是，并非所有的喜欢，都能发展成爱……就比如，清川宁子对山下羽。

　　当然，我们也完全可以把喜欢当成是爱，就这样过一生，但未必所有人对自己的人生要求都这么低，所以，清川宁子才会在有了男朋友之后，还不顾一切地跑到东京来见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陌生男人……

　　就好像有人说的，所谓的爱，其实就是超出了理智的那种喜欢。然而，大多数现代人的理智都很难超越，所以这个世上的爱就显得无比稀缺，弥足珍贵……但它，终究是存在的。

　　她记得，去年情人节那天夜里，在和有末一弥一起去看望川村静枝之后回家的路上，有末一弥曾说过，他们都是非常理智的人，像是很容易被感动，其实很难被真正打动。或者说，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却很难真正爱上什么人……

　　当然，也曾有过理智被超越的时候，于是，就会做出一些比较疯狂的事来，就比如说，明明知道多田俊比自己小四岁，是个喜怒无常且尚未定性的天才，还是一时头脑发热，和他立下了一个为期十年的漫长赌约；明明知道浅野翔是个年轻且对她有吸引力的男人，还是答应了他的妻子，在医院里看护了他一个晚上；明明知道有末一弥不是她能理解和把握的那一类男人，却还是想冒险试一试，看看和他在一起有没有未来……

　　而在她的理智被超越的时候，她总是看不到其他的人，就比如，一直沉默安静地站在她身边的竹田修，她总是不知道，自己一直在从他那里获得生活的勇气，却又不停地伤害他……可是，她对他的感情，真的就只是姐弟之情那么简单吗？那么，怎么解释那些因他而理智被超越的瞬间呢？

　　昨天晚上，她几乎彻夜未眠，往事如潮水般朝她奔涌过来，几乎要把她给淹没了……就好像十九岁那年的某个春夜，第一次在打工的那家音像店里突然遇上的、竹田修那如十和田湖的湖水般深远幽静的目光。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握到竹田修的手时的感觉――有些微凉，然而有力。

　　是的，这些年来，在她的生命里，竹田修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在她最难过最失落的时候，他总是在一边给予她默默的关怀，虽然说，身形单薄的他看起来比她还更需要别人的照顾……而在他们最初相识的那个时候，就正好是她生命中的低潮：她的家庭刚刚解体，她一时还无法接受也无法适应没有了完整的家的新生活。

　　是在那家安静的音像店里，竹田修选放的那些优雅动听的音乐，慢慢地抚平了她心里的那个伤口，使她渐渐振作起来，又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可就是在那个时候，她也没有看到她……那时，除了为父母的离婚、为多田信的突然离去伤怀之外，她眼里也只有上原阳一一个人。

　　是的，在那之后，他一直都在她身边，就好像他那时常常喜欢播放的那首英文歌《Stand By Me》里唱的那样，后来，就连许诺过会尽力而为的上原阳一都从她的生活里退场了，可从来不说那样的话的他却依然还在……

　　虽然说，这可能主要还是得益于他们后来获得的、法律上的姐弟关系……但话说回来，就连她的母亲都会离她而去，不是吗？可是，她就好像在自己的生活里梦游着，总是看不到他。――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由抽痛了一下。

　　她记得，开始那个时候，竹田修一直都对她不理不睬，直到某一天，应该是在她到英和高校为他送之前那天晚上他落在音像店里的数学课本那天早上为止。在那之后，就好像是他们相处的分水岭，他开始会主动和她说话了，而且，对她越来越好……

　　她还记得，那天早上，当她的表弟及川秀一带着她找到竹田修时，曾无意中问了他一句话：“你不会是故意的吧？”那个时候，她并没怎么在意，现在想来，那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而她，等到五年之后才重新想起这个问题，并试着寻找答案……会不会有点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