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280、总第二百七十九章

　　（二百七十九）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来到了那家旅馆的外面，这时，刚好有一个穿着和服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对方看到她，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说：“下午好。――小姐，你是要住宿吗？”

　　甫一照面，千叶便觉得她有些眼熟，她很快便记起来，这个中年女子就是这家旅馆的老板娘。那年夏天，住在这家旅馆里时，她每天都会见到对方一两次。再者，一个中年人在六七年的时间里，只要不是生活发生了太大的变故，一般都不至于会有很大的变化。她就不同了，那个时候的她，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女高中生，而且，又是对方在这六七年中招待过的无数个客人中的一个……因此，她想，对方肯定是不会记得她了。

　　“不是。――我只是随便走走。”千叶忙说。
　　“小姐，你以前是不是在这里住过？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点眼熟。”那个中年女子望着她，有些迟疑又有些肯定地说。

　　“是的。”听了她的话，千叶不由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您记性真好，七年前的夏天，我还是一个高中生，曾经随学校的篮球队来札幌参加全国大赛，就住在您这里。”
　　“七年前？我记起来了，你是东京来的吧？我还记得，你们学校的篮球队，是那一年的冠军。”那个中年女子说。
　　千叶眼中的惊诧之意更甚：“没错。――您真厉害。”

　　“也没什么，这十几年里，札幌只举行过一次全国大赛，何况，你们还是那次的冠军队，我怎么说也会有点印象的……”说到这里，那个中年女子顿了一下，“小姐，你是来旅游吗？”
　　千叶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现在就在札幌读书和工作……今天突然想起这里，就过来看看了。”应该说，是因为昨天傍晚清川澈无意中说到了全国大赛，她才会又记起这个地方的。

　　“这样啊，既然是故地重游，不如进去喝杯茶吧……”那个中年女子微微一笑，“对了，我叫八重英子。――小姐，你呢？”
　　“八重夫人，谢谢您，那就打扰了。――我叫千叶树。”
　　“哪的话……”八重夫人转身往里走，“千叶小姐，请进。”

　　千叶跟随她走进旅馆，步入大厅。这个大厅，她也是有印象的：住在这里的那几天，晚上吃过饭后，她有时会在这里看一会儿电视。穿过大厅，沿着长廊她们来到了一间像是茶室的房间，坐下后，八重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千叶小姐，你现在在哪里读书呢？”
　　“在札幌医大的研究生院。”

　　“是吗？”八重顿时有些吃惊，也有些羡慕，“真厉害。一般来说，读医科的人之中，女孩子总是比较少。我的长子，今年没能考上医大，明年还要继续考呢。”
　　“也谈不上有多厉害……”千叶喝了一口茶，“八重夫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好像和那个时候一个样，都没怎么变化。”

　　“怎么可能……我已经老了。千叶小姐，你倒是真的没太大的变化，就是长大了一些，好像变得更文静了。”八重想了一下，“我记得你们校队的队长，是一个很帅的男生，不怎么爱说话，人酷酷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千叶没想到她会提起多田信，不由迟疑了一下，“他现在在美国读书。”
　　“是吗？我猜，他读的一定是名校吧？那个时候，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他并不是个普通的男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果然。”八重笑着说。

　　“是的，他读的是麻省理工，那是世界上最顶尖的大学之一……”千叶轻轻点了点头，“他是个天才，一直都出类拔萃。”
　　八重有些不解地注视着她：“千叶小姐，你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去留学呢？”

　　“我？”千叶怔了一下，“我没想过要去留学。”
　　“这样，一个在日本，一个在美国，岂不是很有可能会走散？――要知道，优秀的男人是很容易被其他女人抢走的。”

　　千叶这时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没想到，这个同她和多田信只有几天生活交集的陌生人居然会有这样的误会，于是忙解释说：“我和他只是同学而已。在那次全国大赛之后的第二年春天，他就去美国了……”她顿了一下，“而且，他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

　　“只是同学而已？”八重神色有异地看着她，“我可不相信。我看到过你们在一起时的情形……那可不像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您误会了，我和他真的只是普通同学。”
　　八重也低头喝了一口茶：“千叶小姐，恕我直言……如果你和他只是普通同学关系，你今天为什么要重回这里？”

　　听了她的话，千叶当即愣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有些慌乱地说：“我……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也没别的意思。”她这时不由心中一抖，说实话，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回到这里看看……她想，如果一个不相干的人都能轻易看穿她的心事，那样的她，会不会显得太可悲了？

　　“姑娘，别不承认了，我是过来人，所以，我绝不相信，你会无缘无故回到这承载着和他有关的回忆的地方……”说到这里，八重眼中难掩惋惜之色，“不过，那个时候，看着你们俩走在一起，就像一对金童玉女，我真是没有想到你们后来会走散……我还以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千叶低头看着自己杯里的茶，她突然有些后悔了，后悔回到这里，经别人之手又撕开自己心里的某个伤口。不过，退一万步来说，有些事情，能和一个知道一点内情但又与自己的生活没有交集的人谈谈，或许，在此之后，她也会觉得好受一点。她咬了咬嘴唇：“他……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第二年春天，什么也没有说就去了美国。我再见到他，是去年秋天校庆的时候……”说到这里，她有些艰难地呼了口气，因为，回忆那次痛苦的重逢的确需要很大的勇气，“他要我忘掉过去，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回忆……统统都忘掉。”

　　“那个时候，你一定很难过吧，听到自己喜欢过的人说出那么无情的话来……”八重有些怜惜地看着她，“在那之后，你就没有再遇到喜欢的男生了吗？”
　　“也不是……”千叶摇了摇头，“不过，都没能在一起。不是我辜负了他，就是他辜负了我，或者……”她顿了一下，“根本就没有机会。”

　　“直到今天，你也还是忘不了他……对不对？”八重轻轻叹了口气。
　　“他是我的初恋，虽然说，我真的很想忘掉他……”千叶苦笑了一下，“不过，总是在以为已经忘掉了的时候，又会记起他来。”

　　“初恋啊……我想，对于那个男生也一样吧。我到现在也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看着你时的眼神，和看着别人时不太一样。”八重微微一笑，“我想，他后来会那样说，也是为了你好。千叶小姐，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看到过纪伯伦的一句诗：‘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一时感触很深，因此，到现在也还记得。就像一位作者说的，忘掉过去，常常是为了我们可以全力投身于新的生活。毕竟，我们的眼睛长在前面，而不是额头上一只，后脑勺再长一只……当然，这样，过往的事也不太可能会从我们的记忆里消失，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回来困扰我们，这是没有办法的，但至少算是放下了……你觉得呢？”

　　千叶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您说得对。――八重夫人，非常感谢。”
　　“姑娘，振作起来，这世上，大多数人的初恋都是失败的，我也一样。我初恋的那个男人，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过得怎样，会不会想起我……”八重笑了笑，“所以，失败就失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再遇到喜欢的男人时，要记得勇敢一点。有些男人，比女人还更难先开口……如果你真的喜欢他，就要多拿出一点勇气了。”

　　“谢谢您。”千叶看天色已经不早，于是站起身来，“天要黑了，我也该回去了。――八重夫人，谢谢您的招待。”
　　“哪的话……”八重也站起身来，“很高兴你又回到这里，和我说以前的事。――我送你出去吧。”
　　“谢谢。”

　　走到旅馆门口，八重微笑着说：“千叶小姐，有空时，不妨再来吧。”
　　“好的。――八重夫人，再见。”千叶说着朝她鞠了个躬，转身往回走。走到林荫道的拐弯处，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八重仍然静静地站在原地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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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千叶回到公寓时，天已经黑了。在楼道里，她遇到了酒井太太。酒井太太问她：“千叶，你妈妈回去了？”
　　“是的。”千叶点了点头，“现在，应该已经到东京了。”

　　酒井太太轻轻叹了口气：“我都还没有回赠她礼物呢……真是太失礼了。”
　　“没关系的……”千叶忙说，“是我妈妈走得太匆忙了。――酒井太太，您千万别在意。”
　　“那么，就等下次吧……下次你妈妈再来时，我再补送。”酒井太太笑着说。
　　“好啊。”

　　回到自己的房间，洗过澡之后，千叶在书桌前坐了下来。看着墙上那幅《家园》，她当即想到了清川澈房间里那幅有些许差别的，一时不由出了神。
　　这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她猜是母亲从东京打来的。

　　果然，电话里传来了夏树的声音：“阿树，我现在在你小姨家里。我们刚在外面吃了晚饭……你吃过没有？”
　　千叶这才发觉自己直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不过，她还是说：“吃过了。妈，小姨、姨父和樱子他们还好吧？你见到了舅舅、舅妈和秀一他们没有？”

　　“他们都挺好的，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饭，是叶山君请的客。――小佳很可爱呢。”
　　千叶知道母亲说的是叶山樱子出生不久的女儿，当下说：“佳子肯定又长大了一些……真希望也能和您一起回东京去看看她。”

　　“当初你就不应该去札幌读书。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大家都很担心你呢。”夏树说。
　　“妈，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总不能老是活在亲人们的视线里吧？”千叶顿了一下，“再说了，如果我不到札幌读书，您能再见到清川先生这位大学时的学长吗？”

　　夏树似乎想到了什么：“说到叶山学长，我之前在飞机上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千叶一怔：“妈，什么事呢？”

　　“阿树，你第一次和我提到叶山学长那个时候，我应该有和你说过，读大学那时，我曾在校园里遇到叶山学长和一个男生走在一起。我现在越发觉得，那个男生和清川君长得有点像。不过，之前我在叶山学长家里看到的她过世的先生的照片，和清川君却不怎么像，真是有点想不通……”夏树迟疑了一下，“难道说，是因为时间久了，我的记忆出了错？”

　　听了母亲的话，千叶沉默了。她当然知道，那个时候，去京都大学找清川梓的，是有末清明。她这时不由心念一动，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实在是非同小可，因此，她一时也不敢多想。但她必须承认，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的确就很容易解释得清一些之前令她疑惑的事了……当下，她有些含糊地说：“可能吧……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还是宁子比较像她父亲。”

　　“也许是这样……”夏树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阿树，你怎么回事？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没有啊……”千叶忙打起精神，“妈，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伦敦？”

　　“我会在东京多呆两天，和你舅舅小姨他们多聊聊……此外，我还想去你外婆的墓地看看。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和她老人家说过话了，真是不孝。”
　　“妈……”
　　“什么？”夏树问。

　　“您会去见爸爸吗？”
　　夏树怔了一下：“没有要紧事的话，我和他，还是不见为好。――毕竟，我们都有自己的家庭了。”
　　“这样啊……”千叶若有所思地说。

　　“阿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你们怎么说也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千叶顿了一下，“难道说，感情的事，真的可以说断就彻底断了？”

　　“那怎么可能？不过，阿树，在我和你爸爸之间，就算还保留着什么，那也是祝福对方，希望对方过得好的心情……其它的，都无助于现在和将来。”
　　千叶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好了，我先挂了，有事再打给你。――阿树，你自己小心。”
　　“好的。――妈，我明天再电话给你。”
　　“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