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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经冰心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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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粉轻匀,江南七秀坊。
春水映天色,水畔一带夭桃嫩柳。衣香鬓影,琴音笑语,花间水间。
满目娇蓝艳粉,离经那一袭墨色衣衫,便淡得近乎扎眼起来。
冰心歪头笑:“你们万花谷都不打扮么?”
“云裳心经也是救人的,难为你半点儿不懂医。浓妆艳抹有什么好?”离经淡淡,“不怕铅粉敷伤了脸。”
“喂你——”冰心一咬唇,忽地手臂一抬,指尖向着离经眉心一叩,“说得好听,不也还是一样贴了花钿?”
离经一惊,抽了笔在手,急急打开:“闹什么!这可不是点的……天生便是这样。”
“当真?让我细瞧瞧。”
“莫闹。”
冰心出招极快,却不敢着了真力,被离经一笔真气轻描淡写化开。恰行过一株碧桃花下,虚招往来挟风,掠下几片花瓣,落在离经鬓侧,却与那眉间朱砂一般颜色。冰心见近她不得,皓腕一转,自她发上拈了一片落花,点在自己眉间,笑道:“天生的?瞧我这模样可像么?”
她原本颊上浅晕了桃花色,衬着眉间殷红,鲜妍照人。离经叹了口气,拂开鬓发:“师妹,莫闹。”
“什么师妹!”冰心急道,“师姐!”
女儿间情谊来得最快。走到听香坊时,两人已为这师姐师妹的称呼险些争起来。论年纪该是离经大些,算起入门年月,却是冰心早。冰心便一定要认了师姐,一口咬定了妹妹两字不肯改。离经拗不过她,淡淡一笑,也就随她去了。
秀坊依水而建,听香坊是集市所在,最繁华之地。向北亭台渐疏,过莲花池,便是郊野绿杨湾。
“哎呀一不留神,倒走到这儿了?”冰心握了臂上竹篮,回头,“这儿没什么人……本来今日是要来绿杨湾摘些茶叶回坊里给孙婆婆。师妹是回去休息……还是陪我去采茶么?”
“才这点儿路,没什么。”离经微笑,“正好见识下七秀的茶。”
冰心一吐舌,倒是有些后悔。七秀女儿家平日细致讲究,可不知是否讲究得过那万花谷尽日风雅去。这茶若差了,徒然见笑,若是太好,想那文人习气该有些自负罢……也免不得惹了离经着恼。
离经倒没理会她这犹疑,径自向着绿杨湾山头上走去。冰心挽了篮子疾步抢在前,不几步,见了小小一片野茶树,便弯腰下去采摘。
日色清烈,嫩叶香气有些刺人。比起万花的漱玉茶,含蓄幽远是大为不及,却难得这一份鲜亮清明。目光转处,却见远远芳草碧树之间,竟突兀有一块墓碑。离经愕然,一扯冰心袖子:“那儿……”
冰心顺她目光望去,不觉吸了口气:“……双凤碑。”一手攥紧了竹篮提梁,一手却握紧了离经手臂,语声略凄,“那是我们坊里一对姐妹的墓……还是我亲手埋的双凤佩……这一转眼,竟又是清明了……”
离经一惊,手上使力扯她转身,等了片刻,柔声道:“咱们先去你居处瞧瞧。妹妹莫哭,回去再细说。”
冰心自知她一片好意。忍泪转身,向着来处星月坊走去,脚步略有些散乱。亦等不及回居处,一径便开了口:“还是我初入坊那时……当日有位极照应我的姐姐,名唤珠儿。她是双生姊妹,妹妹名唤碧儿,不如姐姐那份烈性……却是极温柔的好人。”
“秀坊旧例,每月一次盛会,所邀皆是风流名士。她二人便是在那宴会上见了一人……风流才子,诗画双绝,名唤欧阳云书。”
“那日席上,便有珠儿的剑舞,碧儿的琴。那欧阳云书即席作诗,为的是珠儿姐姐。却被碧儿姐姐误会作了为她所作。不知为何,从此竟对那人一往情深,将家传的半块双凤玉佩也送给了他。”
离经沉吟:“双凤佩……双凤碑……”心中隐约,已然猜到了几成。
冰心续道:“可是那人却喜欢的是珠儿姐姐,转手便将那玉佩转送给了珠儿。他却不知那玉佩是家传的信物,双凤分拆为二。珠儿见了它,大惊失色,听得是妹妹意中之人,又是惊,又是怒,急急奔到绿杨湾去找那人理论——她姐妹二人是秀坊收养的孤女,别无亲人。珠儿挂心的只有碧儿一人,怎见得妹妹被人这般欺心……偏偏碧儿姐姐心里装着那没良心的欧阳云书,才听消息便赶到绿杨湾,却又到得不是时候,正巧……正巧珠儿姐姐出了剑……”
她一个踉跄,离经急扶住,肩头半支了她手臂,叹道:“不必说了……是不是碧儿姑娘被珠儿姑娘误伤,珠儿姑娘又为什么缘由去世?”
“是……”冰心愕然抬起头,看着她,“门主下了令,再不许那欧阳云书踏上秀坊地界一步……可也再换不回碧儿姐姐一条性命来。珠儿姐姐……知道妹妹去世,便自尽在忆盈楼上……那绿杨湾上双凤碑,便是她俩合葬之处。”
哀然摇头,冰心轻声道:“我不懂……当真不懂。坊里姊妹们这般亲亲热热过一生,该有多好?为什么一个一个又要为了无端端外来的薄情男子,不是伤心断肠,便是流离飘零?”
离经摇了摇头,从怀里拿出手帕,轻轻拭去冰心脸上泪珠,扶着她在路边一块太湖石上坐了,柔声道:“师姐莫伤心,莫说这些傻话。人情深浅,见见便知……也不知叶坊主平日可有同你们说过这些人情的事儿。”
短短半日间,高绛婷,双凤碑。而今望去,粉黛风流,桃花颜色,仿佛一个个已然脱不开飘零薄命四字。
她这般忖着,却不见自己眉心桃花一点,胭脂殷殷。
冰心叹道:“如何不说!打从入门便听得坊主三番五次地讲,情之一字,世间千苦万孽,皆是由此而起。莫说是珠儿碧儿,便是我们祖师公孙大娘,难道不也是伤心一辈子?妹妹你可知道,这‘忆盈楼’三字,是为何而来?”
“……不知。”离经本不曾留心,如今听她这么一说,转想起忆盈二字,轻声翻覆念了几遍,不觉嚼出些孤凄滋味,“那‘盈’,莫非也是个人么?”
“是啊。”冰心缓缓点头,“公孙大娘,是姐妹二人。建起这秀坊的祖师是姐姐,闺名是一个‘幽’字。妹妹的闺名……便是‘盈’了。”
离经“啊”了一声,方才真正惊了一下:“那么那位祖师叔,她是否……不在七秀?”
说起坊中这些旧事,冰心多少有些心虚。转念间又想:“师妹总也算得上是菡秀弟子,说给她,也不算是给外人听。”方壮了壮胆,道:“其实……说起来,和珠儿姐姐她们的事也差不太远。祖师叔心上人是霸刀的柳五爷,柳五爷心上的,却是祖师。”
“……”
离经默然。霸刀柳风骨之事,她于谷中倒是曾有耳闻——风华绝世,一生未舒襟怀。只不想风骨柳五所牵扯的,竟是这两个女子。
万花谷中,日日所见除却同门,唯有求医之人。种种苦楚姿态,都已见惯。论及人情,倒是当真凉薄。早见过无数为情所苦之人,或伤或病或狂,心中判下无非一个“愚”字。如今听冰心道来,倒对柳风骨添上一重怜悯——才俊非凡,名满天下,遇得这般一双并蒂名花,怎么听都该是一桩佳话——偏只落得镜花水月,各自闭凄凉。
“祖师叔……听坊里姐姐道,容貌美,剑法高,想来心里是自负得紧的,却在祖师面前输了这一桩。一气之下便出走……她两人原本容貌一模一样,行走江湖又都用公孙大娘的名字,外人不知,只知有一个‘大娘’,却把她这‘二娘’的名头湮没了。”
离经叹道:“所以大娘索性立了这座‘忆盈楼’。想来,一是寄相思,二来也是为了让天下人知晓,世上非只一个大娘,也有二娘那一个人在……只怕这番心思,若是当真曾存,也定是叫二娘辜负了。”
“是啊……”冰心低低叹了口气,“闻得她们姊妹二人,终老未曾言和。”忽拧了眉,怒道:“算来也都是柳五爷的错!若祖师叔不对这男子莫名其妙动情,怎会害得她与祖师都一生孤苦?”
离经倒是啼笑皆非:“这又如何怪得了他?师姐你又见过些什么——这世上人情,谁又管得?又哪里这么轻易分得出对错来?”
“管什么对的错的,总是害苦了人一辈子。”冰心咬唇,“我也见得多了。这坊里姐妹,但凡学得一套云裳心经,三招霓裳羽衣,便少不得惹一身人情债回来。也不管是谁先动的念头,到头都是伤心。”她倏地立起,掣出背后双剑,“所以我只修一路冰心诀——哪儿来那么多绮罗丝缎牵缠纠葛?斩个利索!”
“你……咳。”离经半点不以为然。只是听她这么说,终不好当面反驳,捋着手中毛笔,道:“济世救人,于情何干……因噎废食,却又何苦。”
冰心哼一声,道:“师妹,可不是我胡说——我可见得多了,你这样的,日后定有苦头吃。”
“哈。”离经轻笑,“我倒也想瞧瞧,这一把金针,如何扎得出人情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