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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凝萃之争 ...

  •   晚上,不知是由于演奏卖力还是流泪伤神,我竟伏在母亲的怀中睡着了。织晴、采倩二人伺候着姐姐回到了自己的玉鸾宫。已婵、在娟则留下,没有回去我满七岁后的新居所云遐宫。

      宫中规定公主满七岁后即可搬到御赐的居所中去。姐姐明年就要及笄,早已住进了位于西南侧的玉鸾宫千华殿。玉鸾宫地势较高,紧紧依托山脉而建,原作“玉峦”,只因姐姐是长女,故赐“鸾”字。那背后青山从整个王宫都可望见,在姐姐宫中观望更是雄伟奇绝,山风轻轻刮起的时候,万壑响松风,清爽而高洁,是素有“玉峦涌翠”之美称的。也难怪姐姐如此善于“挥手弹绿绮”了。
      父王本打算将东南的露申宫赐给我,说是那里是合祖制给次女的,虽不在乎制体,但到底经过多年打理,方便舒适些。但我偏好西北角高峰之上的云遐宫琼华殿。那山峰上每日缭绕的云雾会在清晨散去,是观日出的绝好所在,更有清溪穿山成为瀑布。日出之时,水光和日光的交合产生出七色的霞光,壮美之极。这“玉峦涌翠”“七霞飞瀑”与“明光夕坠”“甘霖桥雪”“昭明枫泊”“宜春花宴”合称燕王宫六大奇景,是各国贵胄命妇入宫觐见时必赏之处。

      此时我却无心想明天的日出红艳与否,恍惚中听到了父母亲西窗夜话。

      父亲来回踱着步,“这事当真蹊跷,平心而论,楚国和我们至多算是君子之交,但是这次锡儿和芙儿的满月之庆,他们竟然送这么厚的礼,就连饮香夫人都亲自出面了。别的也就罢了,单看她送来的那支箫,绝对不是寻常之物。”
      “陛下怀疑那箫有什么问题?”
      “我已命人仔细检查过,并无什么问题,确是绝世奇珍。所以我不是怀疑箫本身。大燕和雩、许这中原三大国当中,许国称雄最久,雩是后起之秀,我们这十年也呈现中兴之象,总的来说三国实力比较平均,难分高下。之前几十年战乱楚国没有动静,这个时候时局稳定,他们倒急于卖弄殷勤,这叫什么?这就叫‘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楚国放着南方的太平日子不过,倒想先来撩拨我们?”
      “那倒也未必。说到南方,我又在想,会不会是楚国想要向南征讨?害怕北边趁虚而入,所以提前巴结讨好呢?”
      “西南方丽麂、亶爰、柢山、基山这一带瘴气丛生;往东青丘、箕尾、招摇山一带地势奇崛险峻;再东柜山、长右山倒是气候宜人,地势也更平缓,遍山丹粟,最是适宜生产茶叶;而最东就是临海之吴地,也就是会稽山附近,近十年兴起小国众多。所以,臣妾以为,楚若然不安分,必定是向吴地或是柜山、长佑山进攻,而不会垂涎西南。吴地各国对我们俯首称臣,岁岁进贡;柜山、长右产的茶叶为天下之最,而且这两个地方都连接着外海,如果让楚国占领了怕是北面各国都会吃不消。因此,要不要给楚国支持,给多少支持,我们不仅要权衡自己的利益,也要考虑到雩、许的态度。”
      “楚国再不是原来的楚国了啊!记得我小的时候随父王受邀到楚地游玩,那根本就是一个舞乐之乡。鱼米既不须愁,楚王也就乐得夜夜笙歌。普通百姓都日日踏歌起舞,饮酒行舟。可自从出了一个饮香夫人,外加一个年轻有为的湘君楚逾,整个楚国一改原来的靡乐风尚,实力大涨。表面上看饮香夫人不过是楚王的宠姬,实际上早已经把一切都握在手心里了。最奇的是她根本没有一儿半女,还把其他的王子都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一个不留,让这么个妖物得掌大权,哎,真是楚王老矣!”
      “陛下认为她是妖物,可是对于楚国来说她可是个救国明主呢。一个女子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也不得不让人敬佩的!”
      “谁说的!我的仙棠才是真正的当世巾帼!冲刚才那分析形势的话,就知道你是如何博学有才思,难道你还小看了自己不成?”
      “陛下就会开玩笑,不过到说得很是中听,我只当是哄我高兴的话!不过......说到有才思,静儿婉儿这两个孩子都大了,看来真是资质不俗,我这做母亲的打心里高兴。可是婉儿无时无刻不别扭着心思,苦着自己,有时候连我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拿今天来说吧,她竟选了支离别之曲来吹,竟不由得连我也胡思乱想起来。”
      “我也知道婉儿这性子,从小便是这样,时而活泼爱笑,时而忧思满腹。大抵至情至性之人都是大喜大悲,不加克制,这是天性使然,未必是件坏事。退一万步讲,只要我们能护她一生,也就没什么关系。倒是你,光是操心孩子,”含笑的声音由远及近,停在身侧。“自己身子可爽利些了?晚上的药服了没有?”
      “有你每日这样记挂着,我怎敢不好好的呢?药也按时按量吃了,放心。”

      不用睁眼,都仿佛能看见母亲脸上那沉溺于幸福中的表情。迷蒙中我忍不住偷偷弯起嘴角。

      “等再暖些,我们还像去年那样,到别苑去泛舟、游湖、纵马可好?”
      “纵然好也使不得。离开几个月,那国事怎么办呢?”
      “所以为了陪伴你,我最近一段时间也要勤奋些,把政事都处理得妥妥帖帖的,娘子你打算如何奖赏为夫?”
      “婉儿在这里你也不知道正经些,小心把她吵醒了!”
      “放心,她睡得熟呢。”

      ……

      老话说:“春困秋乏。”

      古之人不余欺也!现在,卧霜居凝萃堂中的莘莘学子们正在全力抵抗着睡意,若不是我也昏昏沉沉,一定会暗自笑疼了肠子。燕国显贵的子弟此刻都聚集在燕国最高等的学府当中,全无一丝贵族仪态,王孙风流,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小鸡啄米”的动作,边擦着自己嘴边流出的口水。
      可恨的是,教这门的老先生正襟危坐在夫子椅上,穿着黑色的帛鞋,布袍青巾,正捋着自己半灰的胡须,摇头晃脑地吟哦着。虽然身形如槁木,却也挡住了堂壁上的孔子像,代替仲尼,顶着那“修明”的匾额。
      这位谢老夫子谢浥,据说是晋朝显族谢氏的嫡系子孙,虽然从他身上看不出半点“谢家宝树”的风采,但若不是满腹经纶,大概是不能在这里教书的——况且还是坐着教书,半眯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如梦中呓语,令人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偏偏在大家都梦周公的时候,谢夫子会突然从他自己的梦中惊醒,叫起一个不走运的家伙,问些刁钻的问题。
      “方略何在?”
      同情的目光唰唰唰地投向了方略。他却从容地站立起来,双手自然地整了整衣袍,一派神清气爽。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其一‘德’字,何解?”
      “德者,顺也。君臣、父子、兄弟,人伦纲常存于世,礼法宗制居于堂,乃顺之而称德;唯德者可融世而后治世。弑君父,轻孝悌,皆叛逆之人也,畸零于世,无星拱之。”
      其余学子们一片赞叹之声,以小小的年纪,在这睡昏昏的环境中,对先生的问题对答如流,已是不凡。
      谢夫子亦是淡淡地点头,说道:“你的功课一向是熟的。”
      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他的目光顺着又到了另一个十二、三岁的学生身上。
      那学生容貌平庸,但眼中透出犀利,腮部棱角分明,也有着如方略一般的白净肤色和硬瘦的身形,给本是平凡的脸增添了几分异样的神采。
      眼看自己就要被点到,他却并无躲闪畏缩之色,甚至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然而,谢浥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一顿,随即游离开去。

      “戚朗,孔子对哀公说:‘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此言何解?”
      戚朗是个直肠子的人,背书这件事情已然是让他大伤脑筋了,背了今天的就忘了昨天的,他显是没有料到夫子在“之乎者也”了半天之后,会问自己这么一道需要动动脑筋的题。这,还不把他难坏了吗?
      “这、这句话是说,让好人压过大奸大恶的人,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哎,你这话虽然是糙了点,倒也没说错。你就没有点自己的见解?这好人坏人怎么区分呢?”
      “老、老师既然让说,那我就说说是怎么想的。学生觉得吧,这书上整天只会用大道理捆着人绑着人,一点都不实在。谁不知道要用好人压住奸人呢?可好人奸人是那么好分的么?学生最崇拜的就是岳飞,他还不是让那奸相秦桧给害死了?可是呢,皇帝不仅没治秦桧的罪,还同他勾勾搭搭一同犯罪,这不是用人不明吗?他小时候要是没背过老师说的这两句,我戚朗的戚字倒过来写!可他不照样害死了岳飞嘛!俗话说‘秦桧也有仨朋友’,这三个朋友,不也是不分香臭和秦桧这么个奸人结交嘛?哎,反正要我说,要是看谁的本事大,功劳多,岳飞将军肯定不会给害死的!别说武功,就是文功,别人也难比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
      “好了,好了!”谢夫子又气又笑,打断了戚朗那滔滔不绝的话头,本来大家听了他这一番高谈阔论,都已经满腹笑意,此时不知道谁说“真是蚂蚁的屁股——前细后粗!刚才还支支吾吾,现在倒满腹经纶了!”一句话逗得谢夫子都捋须而笑。
      戚朗不是个厚脸皮的,此刻当真羞也,面皮都涨红了。
      夫子却说:“我看这话不妥,明明是张飞穿针——粗中有细嘛。你这小儿倒也有趣的很,好了,坐下吧!”
      戚朗苦着脸坐下,我在夫子身后冲他吐舌头。

      “燕氏!”
      我吓了一跳,慌忙站起——
      “是!”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何解?”
      “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对待父母皆要符合礼制,不可违背。然,学生另有一解。”
      谢老头儿看着我,不说话。
      “若是那孟懿子问我,学生也送他‘无违’二字。只是子的无违是无违乎礼,学生的无违则是无违乎情,无违乎道。俗话说‘舐犊情深’,又有乌鸦反哺一说。万物繁衍,血脉相连乃是自然。唯有至情可以之待至亲,而非一‘礼’字可囊括其中。侍奉父母全靠本性使然,若是冠上了‘礼’的帽子,便如将百灵鸟困在金笼中,纵有歌喉,也无法唱出美妙动人的调子了。”
      也许只是一顿,但在学堂上,却让人觉得仿佛是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夫子都没有说话,我心中不由得发紧。
      “学生不以为然!”
      就在这当口,方略又突然站了起来,他娓娓道来:
      “燕氏刚才说,骨肉至亲要以至情对待,这话不假。但是一家一国之中,君臣尊卑有别,父兄长幼有序,若是一人用对待兄长的方式来对待父亲,用对待父亲的方式来对待君王,岂不是家国大乱,不忠不孝吗?”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如果生发基本的仁爱孝悌也要规定条条框框,那也就不可能是自然纯真的仁爱了。且不论那些王室贵胄,就是普通富庶之家,金玉面子稻草里子的也多得是,表面看上去父义母慈,兄恭弟友,暗地里恨得牙根痒痒,请问这就是你所谓的礼义教化吗?”
      “你这种‘反哺’之论调于人虽有相通处,但其实不可拿来比拟。若照你如此说,人岂不是和禽兽一样了吗?”
      “若照你如此说,孔子之前难道无人?难道人不成人?反而成了——”
      “够了!如此咆哮学堂,成何体统!”
      夫子一拍桌子叫停,我们两个都噤若寒蝉,停住了话头。
      “我看你二人对这整篇的内容需要理解得更通透些,如此,你们回去把《为政》篇一人抄十遍,明日交给我!”
      说完,也不管我和方略一脸的苦大仇深,宽袍大袖地迈出了凝萃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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